回家的路(一)

文摘   2024-10-09 22:11   辽宁  
春天陪吕老师看农村,我选择了花石崖,那是我的出生地,每条路,每棵树,每个人,我都熟悉。
坡上是桃树和橡树,春天满山粉白,冬天一望瓦红。村子依山而建,高低错落零散,有房、有窑、有半房半窑。南边最高处是我姑家,北边第一家是我家。
十五年没回老家,三十年没去过老屋,因为乡愁太愁。
父母在时,回去就是快乐,亲人离去,处处都是哀伤。
不由自主地想念,又不敢放任,想念有强酸性,它让人痛楚。

我高估了自己的记忆里,我没把多十年的变化算进去。
走到苏家山,我就有点糊涂了。记得村口有个土包,包上簇拥着茂密的山桃树,我和我姑父去彭村走亲戚,去偏桥跟会,必须经过。远远看见桃树包,我姑父就开始寻打狗棒了,长棍或者石头,一边拉紧我,让我躲在他腋下,一边准备一场人狗大战。
土包前头那户人家有只恶狗,脾气暴躁,乐于咬人,它真下口,不是吓唬吓唬就算了,而且,它能号召全村的狗来围攻路人。每次经过,我姑父都会加倍小心。
有一次,那家男人出来挡狗,一手端个黑老碗,一手拿筷子敲狗头。我姑父看上那只大黑碗,说一碗洋芋糊汤半碟子咸菜就能吃饱。
荡然无存,宽敞的水泥路改变了一切,旧房没了,土包和桃树没了,农民的菜地有型有样,洋气的栅栏好看又整齐。

我老早就给吕老师说我上过半天学的小学校,老师是北京知青,叫高美珍,她有一头浓密的及腰长发,我上学的那个下午,她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洗头,一只木凳子上放着搪瓷盆,洗完了,偏着头,让湿淋淋的头发垂地空水,水滴在黄土地上,瞬间既干。
那是几月,我忘了。
我五岁,还不到上学年纪,大概率是好奇凑热闹去了。
学校没意思,不吸引我,没进教室就跑了,我对小学校的记忆仅限于此:几间大房,满院阳光,凳子、脸盆、高老师的长发。哦,还有几个围观的女学生,比我大。
但是,有些记忆是烫上去的,一辈子去不掉,牢固而清晰。

车在路上缓行,我紧盯窗外,想给司机指点准确的进村路口,还是跑过了,眼看就到高速路口了,真难为情。
仰望半山,破旧的老村,记忆慢慢苏醒。大概位置我能说得清,但进村的路却一时含混。住户搬到了平地,那里没剩几家,萧条和落寞写的明明白白,看得出来。
两个小小孩过来打量我们,我问:“你是谁家的娃?”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哪里来。还真应景。
他指指身后,“这家,他是那家。”
“你爸爸妈妈,哦你爷叫啥?”
“我爷是黑蛋,都‘使了’。”
忘了谁是黑蛋,“使了”就是死了。
“高处还有人住没?冒烟那是谁家?”
“豆豆家。”一个说。
“豆豆他爷家。”另一个补充。
我让吕老师看那棵老槐树,特别粗,树底下有一蔓羊奶奶草,嫩角角仲夏的时候微甜,好吃。
娃不会描述准确的路径,但大方向我想起来了,好不好走,能不能进车,走着看吧。
我多虑了,即便少有人烟的老村子,路都是好的,不宽,但很方便。
大槐树令人失望,我以为三十多年时间它肯定长了不少,没长,似乎还缩小了。
叶子茂盛,树上的大钟不见了,乌鸦窝还在,没当年的多,忽然想起鸟屎掉进瞎子伯碗里,他大声咒骂。我问他咋知道是鸟屎,他说鸟屎掉下来,打的“包”一声。是真的?真有那么响亮?
羊奶奶草还在,旁边有一大簇茂盛的野枸杞。
冒烟的人家,姓吴。
有人出来了,亲戚的亲戚,热情好客的大嫂子硬叫进屋喝茶吃饭。百般推辞,不想打扰,但还是进去转了转,屋里生着炉子,烧得硬柴,于是,我想起了我姑父,我姑父的柴火摞上,永远架着一劈四半的橡木硬柴,慢慢晒干,一顿饭抽三根就够了。我不想帮他揽引火的豆杆和玉米秆,扎手,烂窑也有点害怕。
我姑没儿没女,一心想把我据为己有,所以好吃好喝万般溺爱,想俘获我的心,我也差不多达到叛变程度了。
困难时期,揭不开锅的大有人在,我姑父没让我吃过一块黑馍。半夜三更溜出去偷生产队的麦,背回来让我姑连夜搓出麦颗,后窑有个石磨,我姑父推磨,我姑箩面,到天明就能起面烙馍了。新麦没晒,蒸馍范青。麦秸填进灶膛,证据必须毁灭,烙馍则藏在后窑掌的瓮里,盖上篦子,压上面盆,久放不坏,仅供我吃,一顿一个。
我姑叮咛我不敢说出去,让人知道了不得了。
一开始胆小,吃完馍,擦净嘴,才敢出门,盖口不提白馍的事。碎娃嘛,时间一久就忘了,我又是个爱显摆的人,越不让说越想说。
曾偷出核桃大一块烙馍,掰了一半给了花铃。
记错了,不是花铃,我恨花铃,她抠破了我的眼皮,伤口现在还在,我俩一直不说话。
分给谁了呢?不记得了,但记得我姑骂我。
我姑父说:“不要骂娃,家家都偷哩,谁不偷?又不是我一个。”
后来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别人偷不要紧,我姑父罪孽深重,他头上有顶“破产地主”的帽子,但凡村里开会,他是台上的站桩专业户,万一偷麦事败露,罪上加罪,进监狱都有可能。
民国十八年,我爷挑着担子,引着我婆我老姨我大我姑从河南逃难到宜君,半路上卖了我老姨,在焦坪落了户,有人说合,把我六岁的姑卖给石家当了童养媳,价钱是六斗玉米,外加我一家人在花石崖落户。
我妈说我姑小时候受尽了折磨,晚上不准上炕,就睡在灶火前麦秆窝里,耳眼上拴一根纳鞋的细麻绳,绳头绾在婆婆小拇指头上,婆婆睡醒了,拽一拽,我姑拽疼醒,一晚上不得好睡,睡懒觉更不可能。
于是我恨透了我姑父他妈,恨不得掐她踩她吐她,遗憾老太婆去世早,没机会泄恨。
我妈是听我姑说的,我姑却说没有,她婆婆人好,没打过她,也给她饭吃。耳朵眼儿拉绳子的另有其人,谁呢?她说过,我忘了,只要不是我姑,我记她作甚。
我姑父祖上阔过,到他爷手上还有几百亩川地,农忙的时候也雇短工。到了他大手上,家败了,轮到我姑父,穷的比贫下中农还穷,但是,他先人有钱,他就不是无产阶级,不能放过,于是,工作组创造性地给我姑父量头定做了一顶帽子:破产地主。破产归破产,地主还是地主。
村里的人,还有他祖上富过的记忆,没有人认为成分这么定有啥不对。至于他参加过共产党雁门游击队的事,没帮上大忙。
我姑父家可能很富,他家的石门楼我还记得,虽然不大,但雕刻工艺十分考究,左右门柱顶上是一朵将开的莲花,足球那么大,栩栩如生,底座也精美的花纹图案,不是穷苦百姓才有的奢华呀。门楼早就没了,不知道啥时候没有的,我记得门边有几窝蜂,有一只胆大的蛰过我的左眼。
我姑父说,蜂是给我养的,少吃没穿的年代,我就有端着老碗吃蜜糖的牛逼,我馋,不吃粗粮,我姑就给我炒炒面,拿蜂蜜拌着吃。
石砌路还在,应该是几经修缮过的,我记得当年都是大石头,有一块有笸篮那么大。正月初二,我哥拉着我给我姑拜年,他个子高,不弯腰,一只手就把我提溜起来,脚不挨地,就在那块大石头上,我哭得像杀娃。他想要我的压岁钱,我不给。
我两岁的时候,就对钱情有独钟了。我姑父舍不得让我跪炕席,让我跪在枕头上磕头,给我2块钱压岁钱。六八年的两块钱,值现在多少呢?
我姑父没儿没女嘛,亲生的都没活下,我妈把我二哥过继给他,心肝宝贝一样疼,除了上地干活,到哪儿都在我姑父脖项上架着。
可惜活到三岁得克山病没了,我姑父疯了,疯说疯跑吃土跳河病了大半年。
村里人也怜惜,说我二哥小小年纪心如菩萨。
生产队里开大会,车爷跪板凳挨斗,膝盖磨出了血,我哥摸着车爷的膝盖问:“爷爷,你疼不疼?你都盖疼不疼,爷你起来。”
我二哥把膝盖叫都盖。
也是这一句童语,说哭了车爷,湿了社员们的眼眶,老人家免了刑罚。
我妈生我以后,月子里每天早上有一碗红糖荷包蛋,开始炖两个,后是炖三个,我妈只舍得吃一个,等我二哥来,都留给他。
我妈让他叫妈,说你是我娃,我才是你妈,你把我叫妈噢。
二哥不乐意,放下碗不吃了:“前台上才是我妈,你是我妗妗么。”
我妈赶紧哄他:“吃吧吃吧,我就是你妗妗。”
我妈说,我和我姐我哥,三个人加起来的脑子赶不上我二哥一个。我是普通人家,我姑也是,留不住这么聪明的孩子。
我二哥每天早上太阳一冒红就来了,趴在炕堎上问:“妗妗,你吃鸡蛋了没?”

我二哥死后,我姑父又打起我的主意,我妈坚决不给,我姑我姑父命硬,没有儿女福,根本养不住娃。我姑父67了还长了三个牙,他说自己就是个恶人,儿女都让他嚼没了。
我的童年最幸福,我姑父爱娃近乎魔怔,吃喝穿戴,背着抱着,应有尽有,无所不用其极。我妈护着拦着提防着,生怕我叛变,怕我跑去我姑家丢了性命。
我已经叛变了,我那时不爱我家,不甚爱我的父母,搬到焦坪新家后,不敢见花石崖来人,来人就要跟着走,撵不上以头抢地哭到呕吐。天天谋划着偷跑,跑回我姑家,事实上,我尝试过好几次,其中一次跑出五六里了,下起了雨,又回来了六七岁的娃,还是缺少行动力。

眼前,院子还在,老窑还在,土炕看起来那么小,炕沿上一层薄灰,我展手抹过去,褐黄色的木质亮泽生光,一点都没变呀,当年,我就是趴在炕沿上,暖暖的土炕,土炉子里火炭红红,我姑父用搪瓷缸子熬茶,他一杯,我姑一杯,我姑边喝茶边在灶上熬糊汤切咸菜,我姑父喂我一口,让我姑看见,厉声斥责:“太酽了,小心把娃喝醉了。”
泪奔,我的童年,我的亲人......
寒暑假我一定会回花石崖,我姑我姑父在的时候,我认为,这里才是我的家,唯一的家。
放假了,先托人约好时间,到那天,我大骑上车子把我送到虎沟水库,我姑父早就到了,他坐在巨石根儿吸烟等我。一条枣红色的长围巾把我固定在后座上,路面崎岖,免得颠下去。
更多的时候,我姑父打听到学校放假了,撵过来接我,爷俩徒步走五十里山路,我太小,撑不住,走一段儿,我姑父背一段儿。
梁家峪村口有家人种得好黄瓜,我姑父给我要了一根,那家女主人和善,让我们进屋里喝水。那地方,我前几年去过,没有大变,只是人口多了房子多了,弄不清当年有黄瓜的是哪家。
桐木头有我姑父的熟人,吃过那家人一顿饭,我姑父还喝了几杯酒,人忘了,位置也记不住了,似乎上过一个坡。

散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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