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邵焕芹•母亲.莲

  初夏，去公园的人工湖看莲。

  午后的湖边静谧怡人，树木繁茂竹林葳蕤，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映照在湖面上，粼粼光影流金碎玉。沿着木质栈桥在清澈的湖边徜徉，新荷初立，睡莲却开的正好，圆润墨绿的叶子间，一朵朵莲静静地隐在其中，红红的花瓣黄黄的花蕊，晶莹滋润楚楚动人。那朵白色的莲有着同样黄色的蕊，一层层花瓣由下而上渐渐变小，宛如素静的仙子，含笑盘坐盈盈可亲。

  喜欢莲，缘于母亲。记得母亲和我说过，她小时候门前有一个水塘，水塘里有莲，——一种吉祥圣洁的花……

  母亲沉浸在往事中，神情渐渐凝重，眼角有泪珠划过面颊。

  母亲生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她的童年充满了苦涩和艰辛。五岁时，她的妈妈就因病离世了。她不记的妈妈的模样，与妈妈有关的记忆也只是些零星的碎片。

  那时候她太小，不懂得世间的离别和沧桑，只隐约记得妈妈躺在堂屋的门板上，她拽着妈妈的衣袖，喊她起来梳头发，妈妈却一动不动躺着不理她。爹满脸泪水的抱起她，给她扎了一个歪扭扭的小辫。那天，好像是个阴冷的冬天，没有太阳，可院子里有很多的人进进出出，大她五岁的小哥哥头上包着白布，跪在门板边声嘶力竭的哭，那些大人们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她懵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哭，却没有人和她玩。就在那个院子的角落里，她孤独的看着这个无定的世间……

  以后的日子，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水塘边，看莲叶初生，看莲花绽放，与莲低语，听莲在风雨中歌唱，那就是母亲记忆中最清晰的童年。

  母亲十岁时，她的父亲又因意外去世，雪上加霜的日子更加难过。从此，失去双亲的母亲就和二姥爷（母亲的二伯父）一家生活了，大舅（母亲的哥哥）也投亲去了天津学手艺。

  母亲懂事，凡是力所能及的活，她都抢着干。缺吃短烧的年月，母亲在没膝深的冷水里捞豆棵子，留下了一生都没医治好的胃疼病……

  想起母亲，心就揪成一团。苦难的岁月，早亡的双亲，唯一的哥哥又不在身边，幼小的年纪该怎样去面对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啊！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才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的苦累便比别人多了一倍。她中等个子，瘦削的身材，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坚韧的毅力。

  挖河治水工程时，母亲挑土篮子累到吐血却依然坚持着干；下雨漏房时，母亲上房堵漏弄得满身泥浆，摔得手破腿肿；缺吃少穿的年代，母亲辛苦劳作、节衣缩食的抚养着我们兄妹。

  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有着传统女性所具备的优点。她性格开朗，善良随和；她乐观豁达，深明事理；她睦邻友好，从不与人计较得失。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她对生活执着的热爱和对亲情细心的呵护。

  我有一个30岁就守寡的姑姑，传统保守的家庭观念，姑姑一直没有改嫁，含辛茹苦的照顾着公婆和两个儿子，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

  我记事的时候，姑姑家的两个表哥就已经结婚了。那时，姑姑常回娘家，在我家和叔叔家轮流常住。父亲在城里上班，姑姑也就在我家住的时间多。印象中，姑姑爱吃鱼，父亲就经常买一些鱼虾，为姑姑也为我们改善一下伙食。

  也许是命运坎坷而惺惺相惜吧，母亲和姑姑的感情很深，就像对亲妹妹似的无微不至的关心着姑姑。春秋季节，母亲会扯一块布料给姑姑做件新衣服；逢年过节，母亲也会塞给姑姑几块零花钱。姑姑比母亲小，可吃饭时母亲总是让姑姑坐在炕头上，自己屋里屋外的端菜盛饭，满脸含笑的照顾着姑姑。

  早年间，我家和叔叔家各有三间房，本来是可以独立成院的，但因为一些历史遗留的问题，叔叔和邻居为此有了争议，几次协商无果后，两家的关系紧张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母亲考虑到如果叔叔因为这事和邻居结怨，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不便，“远亲不如近邻”，还是以和为贵，母亲劝说叔叔放弃那几米的走道，和我们家走一个门口。

  就这样，一场闹到公堂上的地皮官司就被母亲化解了。20多年间，我们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堂兄妹十个，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始终亲如一家，大人孩子一团和气，在村子里被乡亲们传为美谈。和谐美满的家庭环境，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

  母亲特别注重我们兄妹，在道德品质方面的引导和教育。

  哥小时候淘气，跟几个嘎小子把别人种的未成熟的南瓜用小刀割开，掏出瓜瓤屙上屎尿，再趁汁液新鲜快速把南瓜合在一起，愈合能力很强的南瓜，丝毫不影响它的生长。待到南瓜成熟后，主人把瓜摘回家，做饭切瓜时可以想象的到，菜板上是怎样恶心的一幕，气的那家的老太太蹦着高的在街上骂。

  哥放学后，母亲关上门先是轻声的问哥，这事儿是不是他干的？哥不承认，但母亲从他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再厉声询问，哥不得不从实招来。一向温和的母亲眼冒凶光，一把拽住哥，拿起烧火棍照着他的屁股和腿狠狠地打去，那是我记得母亲最凶狠的一次。然后，母亲挑了家里最大的两个南瓜，拉着一瘸一拐的哥，去给老太太赔不是。从此，哥再也不敢在外淘气了。

  公园里游人越来越多，身边一个小女孩缠着妈妈要摘那朵红莲，年轻的妈妈伸出手中的折扇挡住了。柔声细语的和她说着游园须知，循循善诱的引导着小女孩，满脸慈爱的神情像极了我的母亲。

  小时候的夏天，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蒲扇是夏天纳凉的唯一工具。上岁数的老人和年轻的妈妈们更是人手一把，搧风、挡太阳、驱赶蚊虫，蒲扇的作用可大了。母亲也有一把包着蓝布条边的蒲扇，摇起来的风，有股淡淡的蒲草的味道。记忆中的夏天，只要我在母亲身边，那把蒲扇就像长在她手上似的，随时摇动着给我搧来凉风。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得父母宠爱最多的孩子，我从小就和父母睡在一起，直到出嫁。溽热的夏夜，我睡在母亲身边，她摇动着蒲扇，阵阵凉风从我身上滑过，柔软、惬意。夜渐渐深了，虫鸣声也渐渐隐伏于夜的深处；月亮升起来了，奶油色的月辉洒在母亲身上，照在她柔和的脸上。

  恍惚间，母亲依然摇着蒲扇，凉风依然从我身上拂过。她摇着摇着，速度就慢了下来，我抬眼看她，她侧着身子，微微蜷曲的样子呈长弧状，把我围在怀里；头枕在枕头边上，侧脸朝向我，似睡非睡的眯着眼，摇着蒲扇的手，下意识的一扇接着一扇的摇。借着月光我清楚的看到，母亲额头上的两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脖子下细密的汗珠在滚动，那件白色汗衫也紧紧粘在她身上。

  忽然，蒲扇一下子落在我身上，母亲一激灵，猛得睁开眼，赶紧抬起手又轻轻抬起头，看我有没有被落在身上的蒲扇惊醒？我忙闭上眼，母亲看我睡着，轻轻吁了口气，向上挪了挪身子，换成了稍微平躺的姿势，伸出压在身下的右臂，小臂则竖立着，恰好把我的头揽在她的臂弯里。这角度就像预算好了似的。然后，从左手换过蒲扇，又紧着摇起来，一阵阵凉风又拂在我身上。这样的动作在夏夜里反复出现，我敢肯定的说，有我的夏天，母亲就从没睡过一个安生觉。

  蒲扇看起来很轻，但拿在手里摇上一两个小时，或者是更长的时间，那也是挺抻功夫和力气的。我试过，摇上几分钟胳膊就发酸了。我宁可让身上汗涔涔的，也不去摇那蒲扇。

  可母亲手里那把蒲扇，一个夏天又接着一个夏天的摇。这一摇，就把我从怀里抱着，一直摇到了出嫁；二十三个夏天里，母亲大概摇动了几百上千万次蒲扇。摇啊摇，摇走了星辰也摇走了母亲的岁月。

  那年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西北风刮过，把树上的叶子刮了个精光，树枝也僵硬起来。晚上，母亲给我拿出春天就做好的棉衣，看着那条穿在我身上又瘦又短的棉裤，母亲就忙起来了。她先是拿出剪刀和针线，又拿出一块布头和棉花，裁裁剪剪的给我修改起棉裤来。

  窗外风声如诉，窗台上那盏如豆的煤油灯跳跃着，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拆拆缝缝。天寒屋冷，母亲和我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灯火前氤氲；纤细的手指在棉衣间上下翻飞。那场景，就像下凡人间的田螺姑娘似的，如梦似幻；让我着迷，让我心安。她几次停下来，把冻的发麻的双手揣进袄袖里。我依偎在母亲身边，把她的脚和腿盖进我的被子里，拉起她的手焐在我身上，母亲舍不得把手捂实，虚空在我身上，我使劲按实了她的手，那冰似的凉，让我打了个寒颤，同时也把我体温的暖传递给了母亲。她笑了，我也笑了，但眼里却分明有泪珠打转。那一刻，我真想马上转换一下角色，我做棉裤给母亲穿。

 “爱子心无尽”，“寒衣针线密”。母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针针细细的缝，一线线密密的连，慈爱的神情在灯火朦胧的光晕里清晰而明亮，清澈的眼神充满了疼爱与希望，那跳动的灯火穿过悠悠岁月，一直温暖着我的记忆。

  母亲！倾其一生的爱，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呵护冷暖！

  夕阳西下，湖面上弥漫着一层橘红色的光波，那朵白莲在温暖的颜色里慢慢的合拢花瓣，依然保持着优雅含蓄的美；那美，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

  多年前，那个初夏的早晨，品质如莲的母亲走过了六十个艰辛的岁月，最终也化作了一朵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