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辰阳•乡情拾缀之三

《乡情拾缀》

——乡愁记忆之三

贴着村子的南边，通达县城的一条乡间道路，贯西南蜿蜒而来，往东北狭平而去。白天夜晚行脚商贾络绎不绝，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车马铃声时有所闻。已是赤日炎炎之夏，那些驱车趱路的把式、担夫及肩背褡裢之客，赶在村头坑边树下因缘际会歇脚纳凉。借以讨吃农家摘来的鲜嫩瓜果；或凑近古井旁边向前来担水的村哥，讨一瓢“井拔凉水”，仰头咕嘟嘟一憋气喝下；以浇透心肺之火；之后欠起身子用木桶提取坑塘里的水，款饮牲畜以待趱路。

孔子说：君子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哉！

夜来，坑塘边的一株大柳树上，贴出了一则“偈语念词”，引来村民及过往行人的举目围观。上写：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偈语”是否灵验，夜郎是否还哭？反正人们“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念过就是了。同时，那位施主也一定得到了心里的安慰了吧！行脚过客，大抵业已置于脑后，谁也无从问津了。

暑热难消之际，坑边树下是人们消暑纳凉的极佳去处。娇阳西下夜幕降临，宅第村头炊烟袅袅，楡槐椿柳树影婆娑，一轮皎洁的明月冉冉升起。晚饭后，人们手拿板凳蒲团蒲扇陆陆续续走出家门，三五成群地凑在坑边树下或古井台边。老爷子们的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熏人的旱烟，一锅不离一锅，烟火时明时暗。他们谈论着“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的谚语话题，盘算年景的思绪伴随着嘴里喷吐出来的烟雾，慢悠悠地随风飘散开去。老太太们则不紧不慢地煽着麦秸自编或巴蕉扇面的大蒲扇，为躺在怀中的孙儿蔻女，驱赶着烦人不遣的蚊蝇。时而抬头望望银河北斗，讲述着那百听不厌的“牛郎织女天河配”的远古传说；或嘴里哼着“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点灯说话儿”之类的催眠曲，孩子们昏昏欲睡。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则聚在稍远些的地方，时而嘻嘻哈哈，时而悄言蜜语缱绻不喧。好一幅恬淡自然的乡村消暑图。

几场滂沱伏雨过后，村子周围的大小坑塘，田野里的毛渠洼地皆沟满濠平、沥水四溢，犹如水乡泽国一般。这种雨水丰沛的年头，豪无疑问就给青蛙们造就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极乐世界。那些隐忍了大半年乃至若干年冥冥冬眠酣睡、一声惊蛰之雷才得以重见玄妙世界的各路蛙儿们，在吃喝拉撒、抱对繁衍之余，便自在悠闲地轻浮在河沟里、水塘边、浮萍下、苇丛中、荻菰旁或隐蔽在睡莲红蓼之间。它们以大模大样、十分自信且亘古不变的蹲坐之姿，以下颌声囊一鼓一鼓的特技，来显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那两只明亮凸鼓的大眼睛，时刻瞪视着前方，似守株待兔以捕食来者，或伺机而动闻风而逃。那些被称作“花大姐”、“灰姑娘”、“花手巾”、“绿抖蓬”、“绿蛤蟆鬼”、“齉鼻子”等，不同斑纹不同色调、不同尊容不同体态的各种青蛙，大如掌心小如食指，纹如花布色彩斑斓。繁殖盛期和阴雨到来之前，或闷热幽静的傍晚，是它们无忧无虑纵情欢歌自我显摆的得意之时。可以这样说，没有蛙声蝉鸣的夏天，是缺少生机枯燥无味的夏天；优美动听的蛙声蝉鸣，才是色彩缤纷饶有情趣的别致乡村所在。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的。这就是他所谓的自然辩证法吧。

蛙儿们的独唱合唱伴唱；呜哇、儿啊、咕呱的不同腔调，举办着一场场没有指挥的别开生面的演唱会，且演唱会的阵容宏大，嘹亮的共鸣旋律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更有那蛙声、跫声、知了声融汇在一起的大合唱，其优美的音符和高亢声调所产生的交响曲的诱惑，定能使那些有性趣在暑汛之期到乡村小住时日的人们，也倍感陶醉不已。那些无法复制的精彩乐章给你的熏染，即使你已经别离而去，然萦绕在你耳畔的袅袅余音，仍可使你如梦似幻回味无穷！因此，有诗描写道：盛夏禾苗长势新，渠甸蛙鼓绿芳茵。万家芒种无闲客，惟盼秋收好景臻。

人是感情动物。“抹泥之趣”，虽演出的是儿时的一些小把戏，但它也是人生乡情、友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小时候伏雨连轴儿的年份，除预示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景之外，最得意忘形的还得说我们这帮在暑假里以割草、放羊、爬瓜、捋枣、游泳为戏码儿的“浪当小子”们了。沟满濠平涌涌荡荡的大渠坑塘水面，为我们提供了近在咫尺得天独厚、练就泅水本领以为抹泥打趣的天然乐园。

看吧，无论中午傍晚，无论晴天或雨后，一不留神，顽皮的孩子们就从大人眼皮底下溜走了。荡漾的坑塘里，立马就会人头攒动豚逐浪掀；刚才还微波涟漪的水面，顿时被搅的叠浪冲天鼎湖翻滚。尽管你还未到得近前，那跳水的扑通声、戏水的打闹声、嘻嘻哈哈的追逐声，便冲击着你的耳膜，犹如村街大集市的喧嚣骚动场面被搬到了坑塘水面一样。

暑天的阳光紫外线，犹如天公画师手里的画笔，不经意间就给个个秃蛋们嫩白的肌肤，均匀地涂上了一层闪着亮光的古铜色。一个个脱的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屁股，爬到坑塘边高大的柳树杈子上，扯着高八度的嗓子齐声喊叫：“迷糊…、吗糊…、猪吃喇喇蛄…”的浑话；和“天大地大、天王老子我不怕”的豪言壮语，纵身跃入深深的水中，一圈水花泛起，远处钻出了光秃的脑袋瓜儿。几个暑假下来，顽皮们的水性大都练就的极好，大有追赶《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之能是。他们有的像野鸭子似的一个猛子钻到水底，抓起一把污泥返回水面，露头后随手掷向对方。即使打在头上、脸上、身上，也无足轻重无伤大雅，着打者可急忙缩入水中，俄顷身上的污泥便荡然无存了！如此往来抛打、揭皮骂俏、嘻嘻哈哈、乐此不疲。这种水中恶作剧的把戏，就是所谓的“莫逆之交”的来由吗？是也非也！人之幼年交好无可厚非，风雨同窗倒也不乏终生志同道合同舟共济者也。

再看那些水性特别好的游泳能手，以潜水比赛论胜负输赢。当然，胜者的标准无非是看谁在水下憋气口的时间更长，谁在一定的时间内潜游的距离更远。这都是最直接且无法做假的条件。二八的不敢参与，因为在争强好胜者面前确实比不过，以免被讥笑为无名之辈。后来，一名“发小”参军入伍，曾服役于南海舰队为“潜水员”，是否就受益于游泳把戏中的“阮氏功夫”呢？梁启超先生在他的论文《少年中国说》中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这才是颠扑不破的大道理，是千真万确的至理名言。

历尽五百年沧桑，依然枝繁叶茂傲然屹立的“古槐”，业已成为王香屯村民引以为豪的历史标记；成为村民安居乐业或名就功遂而屡屡泛起乡愁记忆而无法甩掉的牵托。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回想起十一、二岁年纪，在不畏酷暑夏夜、不顾蚊虫叮咬，夹杂在乡亲族戚、婶子大娘中间，信而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槐下听书”的痴迷情节，那朴实无华的乡土气息之感；那温馨合谐的社会风气之感；那底蕴丰厚的中华文史知识的启迪之感；以及那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西河大鼓”弹唱艺术的享受之感，回味陶醉之趣便油然而生。

建国初年的一九六0年代，乡村文化生活相当匮乏。若能在乡间庙会、致贺典酬、或伏暑消夏的夜晚，听听说书、品味三弦伴奏的大鼓，恰如清风送爽雨润荷花的一般；又有珍馐美酒一饮而尽大饱口福之快意。当时，我们村幸有刘大春、姜奎岭二位仁兄，他俩是以走乡步坦、弹弦说唱“西河大鼓”为生的民间艺人。俗话说：夏至三更便数伏。伏暑一到阴雨连绵，挂锄打闲农活儿稀少。村里当家主事者便“趁暑打劫”将季就计，不失时机地攒掇他俩给大伙儿说书。

暍（ye）暑濡蒸玉轮初上。知道开书啦，晚饭过后，村民们有的手提小板凳大蒲团；有的手拿蒲扇手提旱烟荷包；外加南瓜子炒崩豆儿什么的，陆陆续续向“大槐树”周围聚拢。熙熙攘攘散散落落、参差不齐就地而趈（zhan）。那枝叶伸出丈八远的槐荫树下，摆起了长条桌凳，桌上沏好了大碗茶，鲜嫩嫩水灵灵的瓜果梨桃叠摆有序。二位仁兄则在盛情难却受宠不惊之余提前到场。

奎岭兄那清脆的三弦“拨隆”一响，大春兄恭身站起，先给乡亲们搭上一躬、呷口浓茶清润大嗓。然后，左手拿起两片磨的透光发亮的紫铜鸳鸯板，右手抄起敲击鼙鼓的楗子，腰板挺直举目四顾，用他那略带沙哑的方言别调、字正腔圆地开口说到：“打了醋坛子，掀了酱罐子。鸽子不吃喘气儿滴，燕子不吃落地儿滴。几句闲言靠后，列公尊坐哑言，听我慢慢地背念一段、那……”；铜板声传耳楗锤落鼓心；奎岭兄三弦的韵味与大春兄书文唱词的诗情，抑扬顿挫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如行云流水畅然飘怡的一般便生发开去。奎岭兄以其娴熟的手法弹奏出的别致弦音和婉转悠扬的曲调，竟音符珠玑音节入耳、滑而不腻脆脆杂杂。只有借大诗人白居易《琵琶行》里对琵琶演奏所描写的诗句，来给予恰当的形容。那美妙音韵送达给我的，的确是一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艺术享受和音乐的熏陶。

几年下来，村民们先后洗耳恭听了两位仁兄说唱的《岳飞传》、《杨家将》和《呼延庆打擂》等书的全部或片段。世间真个是无巧不成书。一九六三年阳历七月下旬，约定书开《水涝双河印》一部。正当人们晚晚爆棚津津有味、丝丝入扣悬念待解之时，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急急缓缓连绵数日昼夜不停。继而，太行山山洪瀑发，滔滔洪水一泻千里，直扑冀东津卫而来。人们过后才明白，赶情这是我国建国初年所遭遇的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大洪涝灾害。天意难为掩书息鼓，真的是“水涝双河”了。顿时，村里的所有青壮劳力全都奔子牙河、白马河大堤，抗洪抢险而去！至此，村里便留下了“大春哥说书，呼风唤雨”的话把……

“槐下听书”，则留给我了一个恬静婉约回味无穷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