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决定去琵琶湖
我大抵上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不是吗?地球上有190多个国家我只去过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基本上是个“世界盲”,哪儿来的“世界观”呢?充其量只能说是因为受的那点儿教育,读的那点儿书,眼皮底下看见的那点儿事而形成的一点儿狭隘片面的想法和概念,离“观”差老远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些扯着大旗高喊“正确世界观”的人,他们的度量衡和依据是什么。
别说国家,就连湖泊我也没见过几个。父亲的家乡在微山湖畔,也因此他13岁那年加入了微山湖少年抗日先锋队,不久便跟着部队离开了家乡。我记事以后则常常听见父亲回忆他童年在微山湖里游泳玩耍的事情,告诉我说:微山湖的鲤鱼有四个鼻孔。很遗憾,我没有去过父亲的家乡,微山湖只是脑海里一个美丽但模糊的想象。
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在地理考试题上回答中国最长的两条河流是“护城河”和“盖板河”(北京为了建设二环路,把有些地段的护城河用板子盖住了),把大家笑喷了。笑过之后我心里升起了一丝怅惘,除了死记硬背记下来的知识,如果问我有关中国湖泊的问题,我的脑子里最鲜明的大约就是颐和园里的昆明湖了。那里也确实算作是一个湖,由北京西郊众多泉水汇集而成,在元朝建都之前被人们称作瓮山泊。
到日本以后至今,虽然见过几个大大小小的湖,但更多的是海。于是,琵琶湖之行便成了我这些年的心心念念。
琵琶湖位于滋贺县是日本最大的淡水湖,比起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泊潘阳湖虽然是小巫见大巫,但是湖水面积也有670平方公里,湖岸线长235公里。而且拥有400万年的历史,是这个地球上屈指可数的古代湖泊之一。
三年疫情中,除了口罩的窒息,我常常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慌,总觉得有许多事没做,总觉得时间就这么白花花地流走了。于是决定放弃杂念和郁闷,做一次久违了的一个人旅行,放飞自己。只锁定目标:琵琶湖。然后的一切随其自然。
从在网上寻找酒店到出发,一共用了两天时间,没有什么准备也没做攻略,只想重温往昔独自一人说走就走,走哪儿是哪儿的兴奋与喜悦。
早晨起床,打扫完毕家里的卫生又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出发!新横滨—名古屋—米原—长滨。
对于琵琶湖没有任何概念的我,只因看着地图又通过网上选择了一个离湖边很近的温泉酒店在琵琶湖北侧的长滨,便先定了这样一个单向路程。凭我的经验车站附近一定有导游窗口,到达之后在那里拿一张旅游线路图即可现时现地抉择去哪里了。
(二)白洲正子的近江路
歪打正着。到了长滨,我意外地发现了白洲正子曾经在这里留下足迹。
白洲正子,是一个我非常崇拜的女性。她于1910年出生在日本的一个贵族家庭里,4岁开始学习能面,14岁初次登台演出,之后赴美留学,归国后在19岁时与白洲次郎结婚。 白洲次郎是一个实业家,曾任日本贸易厅长官。由于他的祖父创办了基督教传道系学校神户女学院,家里长期有外国女教师寄宿,白洲次郎便从她们那里学会了英语。
1919年,白洲次郎赴英国进入剑桥大学学习,1925年进入该大学研究生院至1928年归国。期间,他学习了西方中世纪史、人类学等,并且结交了许多英国朋友。另外在白洲次郎的中学同学里也脱颖而出了日本文学家和中国古典学的大家,这种生长环境和教养潜移默化地使他的言谈举止里渗透了温文尔雅和自然的绅士气质。白洲次郎在留学时代痛感到日本和西方国家的国力相差之大,并从内心厌恶和反对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翌年,他为了不被国家利用断然远离政治和实业,在东京郊外购入一所农家古民宅专心务农。但是战后,他重新出山为振兴和发展日本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白洲正子与白洲次郎结婚以后与丈夫同甘苦共患难,然而作为独立的女性,她是一个有个性和感性的随笔作家,也是古董收藏家。并且不仅对于日本的传统艺能有很深的造诣,对于插花以及陶瓷器的欣赏与鉴别,包括日常的使用也具有独到的眼光别具一格。 我去参观过两次他们在东京郊外的农家古民宅。
故人已去,站在郁郁葱葱院子里的我却好像听见了白洲正子的声音:“当你打开雨窗的那一瞬,树木呀花草的气息便飘然而至。啊,从今天开始就到秋天啦,要么从今天起就是春天啦。就是这样,季节的变化需要用肌肤去感知的。当然,四季之外还有日出日落都令人在意。如果缺欠了这些,我的身心就会变得很不适和难受”。
白洲正子认为大自然才是真正的物质所在。也正是这样,近江秀美的大自然和浓厚的古代文化使白洲正子为之倾倒,她游历了许多当地的寺庙与神社以及大大小小的村落。 跟随着白洲正子走过的路,我决定先去琵琶湖北面的竹生岛。清晨,拉开酒店房间的窗帘向外眺望,几朵洁白的云彩随意地漂浮在湛蓝透彻的天空上,湖水在太阳下闪烁着,安静地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水纹与波光。
吃过早餐,我便去港口买了船票乘上渡轮,经过半小时的航程登上了这座面积只有0.14平方公里的小岛。与其说是岛更像是一座漂浮在湖面上的小山。岛上没有人家,盘山延道的两旁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岩石,途中要经过好几处寺庙与神社,还有一处夺人眼目的断崖。
虽然日本在明治时期颁布了神佛分离令,但是这座小岛至今依然被普通老百姓视为祈祷国家太平,五谷丰登,万民丰乐的神佛一体圣地。正如白洲正子在「近江山河抄」里写道的:“这是竹生岛的历史,也是我们祖先所经历的信仰模式”。自古以来,佛与神都是这个岛国人们的虔诚信仰。登到山顶,我在纳经所求了一方参拜朱印,并得到了一枚小小的,持有1300年历史的西国三十三所第三十所宝严寺纪念卡片。
下山绕道经过色彩绚丽的唐门,站在观音堂的舟廊下放眼望去,深蓝色的清澈湖面上笼罩着薄薄的透明水雾,远方深处的自然风光半隐半现在一片淡淡的黛色之中散发着“罗纱轻遮伊人面”的神秘。我按照山人的指点在一块瓦片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另一块瓦片上写上心里的祝愿,向山崖下的鸟居投去……
(三)近江国
近江国是日本地方行政区的旧令制国之一,指琵琶湖的所在地,即现在的滋贺县。近江两个字的英文表记为OMI,在日语里却有各种各样的读法:オオミ、チカエ、オノエ、コウミ、オウミ等等。而近江国的“近江”发音则为オウミ(OUMI)。ウミ(UMI),在日语里原本是“海”的发音。日本的《古事记》中,琵琶湖被记载为“淡海”或者“近淡海”。《万叶集》中的琵琶湖则又有了淡海乃海,近江之海,近江海之称。随着时间的流逝,“海”字演变为“江”,但是发音依然读作海,“近”则表示离皇宫(京都)很不远的地方。
到了琵琶湖,自然会想起近江国的商人,简称近江商人。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有一个称为《东海道五十三次》的系列画作,第一幅是《 日本桥 朝之景》。画面里有早朝参勤交代的大名行列,还有用扁担挑着一筐筐鲜鱼和货物的商贩,生动地描绘出当时在日本桥上看到的热闹及活气的清晨和日常街景。
日本桥是东海道(东京到京都的路线)的起点,因此也是当时近江商人来到江户的必经之路。因此,至今的日本桥周边依然可以找到许多拥有几百年历史、由近江商人开设的店铺。不仅如此,丰田自动车、伊藤忠商事、丸红商事、西武铁道、住友财阀、东洋纺、华歌尔、武田药品工业、高岛屋、大丸、西川等等许多一流企业都是由近江商人或者是近江商人的后代创建的。掌管着日本桥土地的三井不动产所属的旧三井财阀虽然发祥地在三重县松阪市,但也因受到近江商人的影响发展至今已持续了三,四百年。
许多近江商人如同浮世绘日本桥画上的一样,是靠着肩挑一根扁担起家的。他们成功之后即便成了商贾或者豪商,许多人亦在店铺一角摆放上扁担以不忘初心。
和中国徽商相似。近江商人认为繁盛是一时的,而繁荣才可以超越时代。因此非常注重家族成员以及子女和职员的教育,并且秉承和恪守着他们的经营哲学:“三方好”。即:“卖方得益,买方得益,社会得益”。用现代的经营理念来解释应该是:企业要对企业自身,对顾客,对社会都负起责任。因此经济和道德是不可分割的两个概念,而企业生存和持续发展的命脉并不是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
上面的话,扯得有些远了。下午,我向酒店租了一辆充满了电的电动自行车,准备骑上它沿湖去看看近江的景色,还有养育了近江商人的风土乡情。
从家里出门时太匆促,忘记带上防晒霜。顶着有些松垮摇摇欲坠的草帽,裤腿挽到齐膝高,像个村妇似地出发了。太阳并不怜悯我,依然炙热地射出它的光芒。沿着湖岸骑出去了几公里,只碰到一,两个从对面过来带着头盔穿着自行车赛手运动装的骑车人,几乎没有遇见步行者。于是我肆无忌惮地放开嗓子,大声地唱着:太阳公公啊,请您到云里去歇会儿,我快被烤焦了……
这“歌”俗得犹如我的人生:无调性也不浪漫。
天空的蓝那么纯净,湖水闪着粼粼波光很温柔地拍打着岸边,散发出清馨湿润的气息。空气里没有一丝尘埃,透彻得似乎可以洗净所有心里的污垢和血里的淤积。很快我的放歌就变成了贪婪的大口喘气。
湖岸对面出现了一片片已经开始抽穗的稻田,在湖面上吹来的微风中像绿丝带般地轻轻地摆动,破烟如画却很安静。倒是我惊动那些稻田里悠然自得的白鹭,它们抬起头来伸长脖颈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刻便展开翅膀高飞而去,于是我看到了一束束划过天边的白色流云,醉了眼睛。 白鹭,是稻田里一卷纯净的画,一首清澄的诗,更是大自然赋予的恩惠。以小鱼和贝壳类为食的白鹭生栖在水边儿,只是在稻田从耕种到收割的季节里为了追逐那些小虫子和小青蛙们来到这里。就像孤高的白衣仙子,它们远离土地的污染。稻田里如果失去了它们的身影,便说明我们食用的稻米便一定是被使用了许多化肥农药和除草剂。
不知不觉,竟骑出去了十几公里,电动自行车的显示屏只剩下了一根线。回酒店的路上我竟忘记了明天还要继续旅程,在「道の駅」(路边商店)里买了一袋近江椒和一包绿色小辣椒。因为我满脸汗水地进店里的时候,女营业员微笑着和蔼地对我说“外面的天气可真是热呀,喝杯凉茶休息一会儿吧!”亲切得好像是老相识。一杯飘逸着清香的凉茶喝下,沁入心扉,绿得晶莹水灵的蔬菜随即映入的眼帘,又新鲜又便宜,忍不住挑选了这两种我的所爱。
一个下午,我骑电动自修车来回总共行走了将尽三十公里的路程。 夜晚,在房间里静静地坐着没有开灯。透过大玻璃窗,琵琶湖两侧的灯火清晰可见。我在映进到房间里的朦胧月色中想着明天的行程,良久便有了一些睡意。今宵我也许会做一个梦:像近江商人那样头戴斗笠,身披布衣,脚踏草鞋,行走四方。
(四)小城 长滨
在长滨站下车,出了站台可以望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白色城郭,这便是以“丰臣秀吉的出世城”著称的长滨城。由于消灭了小谷城的浅井长政的功绩,受领湖北三郡的丰臣秀吉将根据地的小谷转移到琵琶湖沿岸的今滨。由于被织田信长赐与“长”字,今滨改名为长滨。
长滨城郭在秀吉先后几易城主,直至1615年根据一国一城令废城并结束了其职责。据说该城的石墙和建筑物的一部分被分别放置到彦根城和附近的大通寺、知善院等地。而复兴的城郭是于1983年在遗址上模拟犬山城建造的。
低矮的石墙上镇座着望楼,里面是长滨历史博物馆,外形则以古老的天守形状把人们的视觉带到遥远的战国时代,可以穿越时光去感受当时的城郭建筑文化和秀吉所在时的长滨风情。作为江户时期的旅途周转驿站和前往大通寺的朝圣者聚集的地方,周边至今依然保留着富有历史气息的街道和商业群落。
长滨的那天傍晚时分,蓝色的天空上突然坠落了一场雨。我没有带伞,只好停留在一座老木屋的墙根下躲避。
听着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屋檐上,云翳渐渐地变成惆怅的暗灰色,石板道上没有行人寂然无声。想着历史的变迁,不觉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和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样才能形容,想了半天搬出一首唐代李贺的七言诗: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斯晓无迹。画栏桂树秋香悬,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晓。
俱往矣。很惭愧我没能抒发出那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伟人气概,只是眼前这场雨和景色勾出心中的一丝孤寂。落雨空飘,斯人远去。流逝的岁月里会有多少人因为离情而落泪呢?漫漫历史长河中我们都何尝不是一粒微尘呢?
片刻雨歇。我也打住非想急忙去赶路了。明治维新拉开序幕以后,海路交通成为日本走向近代的一个重要途径。因此随着1882年长滨至敦贺线开通时的那一声蒸汽汽笛,开启了日本铁路的黎明。穿过这条老铁道再徒步五分钟,就到了我在长滨旅游路线图上看到的“黑壁广场”。
这是一条老街,漫步在改建成商铺、餐厅和咖啡馆的江户时代及明治时期的和风风格建筑群中,宛若翻着一本泛黄的老书,忽略朝生暮死的那一页,只看唯美的痕迹。喜欢这些木墙,木门,木窗棱,它们可以把人从石灰墙的坚硬冰冷中拯救出来,去切肤感觉柔和的暖意。随意地走进一家陈设着各种各样的玻璃器皿商店,门口摆放着的小册子介绍这里在1900年曾经是银行的木造洋馆。浏览着一件件玲珑剔透的制品,很快便忘记了时间。不经意,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但是没有店员过来问我是否要买东西或者提醒我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也许是因为疫情客人稀少,傍晚时分街上的店铺几乎都打烊关门。趴在一家透着微弱橘色灯光古香古色的咖啡馆玻璃窗上,为没来得及进去喝一杯咖啡而遗憾和叹息了半天。
回到东京,和朋友约着一起喝茶。见面时告诉她我刚从长滨回来,她登大眼睛:“什么?什么?你去了我丈夫的家乡!”“我已经去过几十次了,那可是一个冬天很冷的地方呀”。朋友是一位开朗的日本女性,没有城府而且热情,我对她几乎可以无话不说。她问我是否去了大通寺,她丈夫家拥有150年的老宅就在对面的那条小街上。每次她和丈夫回去,一顿饭的功夫左邻右舍便知道了。最初,偶尔一个人到隔条街上的店里去喝咖啡,店主人问起她从哪里来,当她回答了丈夫家的位置时,店主人便大声道:“哎呀呀,那是××君的家!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呀!” 第二天,恨不得整个一条小街的人都知道了××君带着他大城市的媳妇儿回家了。我听她说着这些好生亲切,就像小时候看见北京胡同里的老北京人。
但是她公公婆婆去世以后,那所老宅给了丈夫的妹妹,他们也就很少回去了。
吮了一下渐渐变凉的热咖啡,她又说:老街上的店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去了大城市,剩下的差不多都是老人,他们越来越没了体力和气力,干脆就关了张。但是根据日本法律老宅不能随便拆迁还保留着过去的风貌,所以到了新年或者盂兰盆节还会有许多人回乡省亲。故乡之所谓故乡,就是还留有亲人朋友以及记忆力里的摸样吧。我想起了北京。如果那些城楼和城墙没拆,像长滨城郭和遗址似的成为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成为市民们信步的公园,那将是一番怎样景象。
于是,和朋友一起啧啧地唏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