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异智能体符号学的四个基本方面

文摘   2024-10-11 08:03   四川  

作者 | 赵毅衡

摘    要

“异智能体”是指“非人类”智能体,包括具有一定智能的动物、与人同一个社群的各种 AI 智能体以及可能会与人类相遇的外星智能体。本文试图考察它们的意义活动方式。不过,它们大部分至今只是在科幻叙述中出现。本文认为,虚构诚然不是严肃讨论的证据,但是,对科幻叙述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持续讨论,证明这些问题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执念,本文讨论的就是这种集体潜意识。意义必然需要符号携带,异智能体的意义活动提出了一种新的符号学学理。本文只能讨论其中最主要的四个方面,即符号的感知、符号文本的发出、理解符号的先验范畴以及“共情”作为交流的底线元语言。


关键词

异智能体;科幻叙述;意义世界;共情;符号学



1 异智能符号学的历史与目的


“异智能体”,英文可以称为intelligent alien,是人工智能AI迅猛发展之时人类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即将让人类历史发生重大变化的,是一个新物种的诞生或降临。至今人们给这个物种各种名称:仿生人android、复制人replicant、数字人digient[注1]、生化人bioroid、硅基人siliconbasedpeople、人形异智能体humanoidrobot(又称hubot)、机械人mecha以及人机合体cyborg。人类已经讨论过这个前景会带来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没有讨论过它们的意义活动。而AI主要是应意义需要而产生,这才是决定它们与我们的关系的最重要方面。最通用的词robot,中译为“机器人”,已经很不适用,会引起许多误会。

本文试图专门处理这个问题。此种研究,至今只是拟猜的思想实验领域,而且也只能借助科幻小说的材料。探索此课题,目的是讨论异于人类的智能体的意义方式,因此本文讨论的是一种非人类符号学。意义是任何智能体的主观意识与世界之间的联系方式,更是它们与其他智能体联系、交往、对抗的基本方式,而符号学是研究意义形式的学科。本文设法用AI符号学预测异智能体与人类世界可能的接触方式。

异智能体有三种:
1.低于人类智能水平的“亚人类智能体”,包括所有具备一定智能的生物;
2.目前在人类社群中已经出现的“人工智能异智能体”,即尚未达到人类水平但进化神速的弱AI体、期盼中不久将出现的强AI体以及必将来到的超AI体;
3.未来终究会与人类见面的“异星智能体”。

所谓“体”,可以理解为“独立单元”。“智能体”,就是有一定智能,可以单独进行意义活动(思维与交流行动)的系统,或可以更简单地称之为一个“存在物”。世界上已经出现的人造智能体,其所谓的“独立性”表现的方式很不同。例如,连上wi-fi才能工作的聊天机器(chatbot),无人机、无人驾驶汽车、思维器(所谓电子脑)。它们整体各部分的连接,与其意义活动的方式无本质关联。因此,考察一个“智能体”的意义活动,必须考察包括其连接机体各部分的“外展完整性”。

从人类的角度考虑,以上三种都是“异体”。如何与它们相处,它们的意义交流途径如何,使用何种符号,符号传播用什么媒介,信息的接受与理解的维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后果,等等,这样一些关于符号意义的讨论,并不只是面朝星空的遥远幻想,人类与异智能体的意义交流已经发生。尤其在近年各类“文生内容”系统产生,例如智能系统ChatGPT、绘画系统Midjourney,视频系统SORA、作曲系统SUNO等接连出现之后,高效的类人智能似乎已经出现。对他们的意义方式进行研究,已经很迫切,或许已经相当晚了。因为:
第一,动物异智能体,比人类更早出现,并与人类长期共存,只是我们没有把它们当作异智能体。考察它们,是动物学家的任务,但是可以给我们不少启示;
第二,人工智能异智能体,其初阶形态,已经大量出现在人类之中,人类已经不得不面对被电脑智能取代这一问题;
第三,外星异智能体,至今尚未出现,一旦出现就将影响重大,不得不预先研究。

科幻小说与电影之中的异智能体,一直是个文艺学课题。本文用作主要例证,是把科幻叙述当作思想实验。本来,考察尚未出现的事物,无法靠具体的证据,但是在数量巨大而且经久不衰的文本体裁中都有类似处理,那就往往是人类潜意识的体现。有些学者认为科幻叙述误导公众[1],这当然有道理,但是本文讨论的是大量科幻叙事透露出来的人类集体潜意识,而且这是一个半世纪以来再三出现的现象,这就具有一定的分析价值。意义必然需要符号携带,异智能体的意义活动提出了一种新的符号学。

人类如何与异智能体打交道,是近一个半世纪以来科幻叙述最为普遍的题目,人类对异智能体已经有无数的设想。其中,人工智能异智能体作为主角的科幻叙述历史悠远,从19世纪中期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起就不断出现。异星智能体的出现比较近,从HG威尔斯20世纪初的《星际大战》起,叙述文本的积累也已经数量很大。不管是哪一种异智能体故事,都是在现代科技突飞猛进的刺激下诞生的,是人类对即将来到事物的设想。

科幻小说与电影主题很多,其中最受欢迎的几个主题——星际旅行与战争、时间穿越、生态灾难、超级英雄——数量规模都巨大,尤其第一类,被称为“太空歌剧”(《尼伯龙根指环》一般规模宏大,《圣杯传奇》一般多英雄分支发展),异智能体主角的科幻叙述比例并不占多数[注2]。科幻叙述,想象力过于天马行空,情节安排不拘绳墨,难以作为严肃科学问题的讨论根据。此种怀疑绝对是合理的,虚构叙述无拘无束的想象,往往只是作者与读者喜欢,不能作为研究的根据。但是科幻从20世纪初开始,数量之大,读者、观众之多,实际上已经成为人类的集体想象。就个别作品论之,情节无稽不足为凭,但是如此庞大的文本数量,如此广大的接受者群体,对关键问题的处理方式如此相似,只能说,科幻的大趋势是人类心理共同的潜意识执念。作品当然各有特点,但是本文要讨论的是“大趋势”,是大部分作品不约而同采取的立场,本文的讨论就不是无根之木。

所谓异智能体,是指该个体“拥有非人类的头脑”,这个定义简单而清晰。因此,如果将人类的记忆与经验上载到另一容器,如许多科幻叙述中出现的情节,就不应该被称为“异智能体”。史蒂文斯《化身博士》中的变身人,肉体可以变化,却是同一头脑意识的两面;《机械战警》《源代码》《流浪地球2》《阿凡达》《庆余年》都是让头脑连同记忆上载到另一个身体内;再如《超脑48小时》《记忆大师》的交换头脑,是人类智能进入另一个身体。这些换身不换脑的故事,都不在本文的讨论之列。与之成对比的是,《攻壳机动队》中的人物,其头脑是部分人脑组织与电子脑的结合,就是异智能体。《黑镜》系列第四季有一集《天使方舟》,主人公为“治病”在女儿头脑中植入芯片,让她变成一个异智能体;《银翼杀手2049》中“有形无质”的全息投影女友乔伊(JOI),《魔种》中的程序实体,都是异智能体,它们有自己的思考。总之,本文考查的是异智能体的意义能力,如果用任何方法沿用某个人类人物的头脑和记忆,本文讨论的诸问题就不复适用。

本文的讨论,实际上是把科幻叙述当做严肃的“思想实验”。所谓思想实验,就是在头脑中实施一个实验,与实验室的“实在实验”精神相通,做法相同,都需要严格地遵循三个环节:
第一步:为了凸显某问题进行设想与规划;
第二步:隔离(或消毒)或悬置干扰条件,以孤立所研究的问题;
第三步:发表结果,以让同行或公众在相同条件下重复并得到相似结果。

思想实验不需要复杂的设备,看起来比较容易进行,实际上思想实验比实验室实验更不容易,要说服同行或大众更为困难。用虚构叙述讲一个故事,籍此严肃地讨论一个思想,这是更便捷地进行思想实验的一种方法。首先,虚构文本更容易对研究对象作“孤立化”处理,尤其是在电影创造的文本世界,实验过程更为简捷直观;其次,虚构叙述也更容易打动观众,观众认同的也是上面第三点所说的“实践重复”。实际上,科幻叙述在现代之所以盛行,正是因为它们进行思想实验的能力。

异智能体对人类未来构成的难题,已经不是一种杞人忧天,也不再是耸人听闻的想象,而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巨大挑战。只有到了现代,异智能体才大量出现于人类的想象,它是人自我意识觉醒的附属物,也是现代化在全球的胜利所带来的副产品。人类已经注意到现代化进程的物质代价,例如污染、失业、贫富差距、城市病态等等,但是没有注意到现代科技文明对人类精神上的种种压力,包括人类集体潜意识对异己事物的恐惧。既然在一个多世纪的大量想象作品中已经成为一种顽念,那就不会是无稽之谈,而是得到同行甚至公众广泛的思想实验重复认同。

本文并不讨论作为艺术样式的科幻电影,而只是借科幻电影之途,讨论人类与异智能体进行符号意义交流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也就是说,把科幻的想象看作符号学的思想实验,目的是观察人类“如何面对异智能体”这个严重问题。这个问题虽然尚未成为现实,却已经实实在在地摆在人类面前,成为不得不讨论解决方案的问题。幻想作品,尤其是影视,形象直观,提供了大量的案例,虽然是影视虚构的,但集合起来作品之多,观者之众,却是人类文化的认真努力。为了使它们作为思想实验更为严肃可靠,本文不引用以搞笑为主旨的喜剧片如《疯狂外星人》之类。此外,相当多的动画作品,的确是非常严肃地在讨论这个问题,如动漫电影《阿丽塔》《超能陆战队》《攻壳少女》三部曲等。本文没有把它们纳入讨论,是因为在二维平面上,人物(包括异智能体)同样虚化了,区别不显著,平等交往并不违和。因此,本文不包括对此类作品的讨论。

在实践中,符合本文定义的异智能体虽然尚未出现,但是它们的登场,在文明进步的逻辑上,在科技进步的趋势上,已经不可避免。如果我们今日不郑重地讨论,我们将任由人类的未来落入难以控制的灾难之境。借助影视,本文将严肃地考察异智能体符号意义方式的四个重大方面:
1.它们的符号感知方式及与身体形态的关联;
2.它们形成节律化符号与文本构成的方式;
3.它们对解释符号信息的先验范畴与时空认知;
4.它们在对异物种的接触中是否会有“共情”。

上面列出的这四个方面的考察,将决定一个迫在眉睫的重大实际问题:人类对异智能体应采取何种态度?由于外星异智能体更超乎我们的想象,而人工智能异智能体已经进入人类社群,本文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后者。尽管如此,本文的讨论听起来依然过于耽于想象,本文最后的结论,会指出这个事实上是有关人类命运的事情,是我们现在就不得不严肃思考的严重问题。

当然,对异智能体的意义活动考察,还应当包括许多其他方面,例如,异智能体的“想象力与创造性”“决策能力”“对付意外或模糊意义的能力”“是否能觉察或主动撒谎或说反话”“信仰与机变能力”“能否靠意义传播集合成群体”,等等,这个课题的探索工作需要更深入的讨论,本文只是个引子,并非这些问题的全面讨论。



异智能体感知意义的方式

异智能体有智慧水平低于或高于人类两种:低于人类进化水平的异智能体,即“亚人类智能体”。人类的成见是,动物的身体形态不太可能承载超越人类的智能。因此,科幻叙述中的亚人类智能体,大都采取地球上各种动物的样子,几乎全是各式的动物或怪物形态。就像地球上真实的动物一样,原本就是初级智能体,思维能力远低于人类,不太可能会形成对人类生存的重大挑战。本来,异智能体的身体形态,应当与智能无关,但是想象中(也可能已经在实践中)比人类高级的智能体,身体形态也应当比人类更为“先进”。

实际上人类进化成现在的身体形状,不见得处处有利:直立行走,感知器官集中于头部,细长的颈椎与脊柱脆弱而易损伤;为便利头脑与感官的联系,头部缺少防护;而且离心脏太远,造成多种疾病隐患。站立行走也使人类的骨盆过窄,不适宜于分娩。人之所以很难活到机体应有的寿命,与人类进化成目前的外形很有关系。但是人对于异智能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似乎外形越接近人类,“人性”程度就越强,智能就越高。

在科幻电影中,以动物形状出现的异智能体,哪怕它们据称是现代科学的产物,也只能以蛮力的身躯压制人类。哪怕是“几乎要进化为人”的黑猩猩,在想象中也不可能拥有几乎企及人类的智能。动物的符号能力不足,除了嚎叫嘶吼,似乎没有其他表达意义的方式。《哥斯拉》里的怪物已经能策划对人类的进攻,《侏罗纪公园》中的恐龙设下圈套捕猎人类,《猩球崛起》中的猩猩夺过人类武器组织成军队,甚至有简单粗劣的片言只语,这些已经是它们能力的极限。没有符号意义能力,这些动物形状的类智能体就很难摆脱动物性,哪怕在幻想作品中也做不到。

实际上,异智能体为追求意义活动效率,完全不必具有人形,智能与身体样式不会互为条件。目前已经存在的机器人,例如流水线上的机械臂,的确都是齿轮管道,或是线路芯片,覆以外皮只是为了人类审美需要(实为影视需要)。它们可以有更有效的身体防护(所谓“攻壳”就是“攻击装甲外壳”);它们可以更有效地吸收并输送生命所需的能量,不必用复杂低效的消化与心血管器官;细长的双腿与过于复杂的关节,也并不是动作灵敏的首选。人类对人形异智能体的热衷或偏好,只是为了满足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人工智能异智能体”的各种类型,在科幻电影中经常以人类外形出现,采用类似有机的肌肤,也只是便于执行混入人类社会的任务。因此,《霹雳五号》《芬奇》中的主角就是履带异智能体;《黑客帝国》《她》中的异智能体,甚至根本不需要身体。

早期的科幻,都把高于人类水平的外星智能体,想象成具有章鱼式的身体。可能科幻创作者都暗中意识到,这或许是异智能体最有效的身体结构:头脑容量大,与感知器官保持最近距离,能量供应方便,多肢运动极其灵活。自从章鱼形态出现于《星际大战》之后,《眼球战机》的六钢爪巨眼、《黑客帝国》的机甲潜水军、《明日边缘》的外星人入侵兵团等等,它们的章鱼式身体,都异常矫健。哪怕《降临》中聪慧善意的外星生物也是“七爪桶”身体,这或许也是有原因的。

异智能体外形的观察虽然有趣,也是影视作品的必要成分,却不是本文要讨论的关键。我们关注的是它们的符号意义交流能力。既然是智能体,就必须有高效率的符号接收器官。既然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那么,异智能体进行意义交流的最基本能力,就是对符号的接受。它们必须有敏感并且保护良好的诸种感知器,能感知各种媒介的振动,如各种波段的声波、电磁波,甚至电脉冲。他们的感知器或其延伸,或许远远超出人类五官的感受能力或幅度。例如《我,机器人》中的“第五代机器人”,能够接受一个中心的远距命令。

感知范围并非意义活动的次要问题,它直接决定了此类智能体的意义世界的大小。有些动物的感官超越人类,例如,蝙蝠能接受超声波,狗的嗅觉灵敏度远超人类,但它们的整体感知范围远远比人类窄小。而我们已经见到的异智能体,在感觉范围这最基本环节上有可能远远超出人类的能力。其直接后果是,它们的意义世界可能比人类大得多,而且不为人觉察。

从威尔斯的名作《透明人》起,异智能体的此种能力后果让人惊奇。电影《头号玩家》具有“XI触感套装”,可以将感觉器官深入到游戏世界之中;《西部世界》异智人具有红外线透视能力;《地球停转之日》异智人能用声波杀人;《流浪地球2》《超验骇客》等甚至可以不需要身体器官,意识能远距控制电脑发送信息。只要异智能体在感官上能接受更宽频道的电磁波与声波,它们在意义活动的第一步上就已经超越了人类。

感知器的样式与灵敏度,成为异智能体超越人类意义能力的基础条件。可惜在这一环,影视作品很难提供形象化的思想实验,因为情节要被观众看懂。人类观众对屏幕形象的认知,同样受限于人的感官。


3 异智能体符号活动的媒介


发送是符号意义活动的另一个主要环节,异智能体的符号或许可以比人类复杂得多。发出符号,就是控制传播媒介的节律变化。只有能被接受者感知到的节律变化,才能形成符号,意义的发送与接收才能为智能体所控制。

人类的主要发送符号媒介是声波,声带是人类特有的高效发送器。人类对声音的控制能力超乎寻常,能处理声音有规律的变化,形成高低节奏、音质变异、轻重间隔、有节有韵。不少学者认为,人类先会歌唱然后才发展出言语。声波的变化,构成人类意义交流的最基本符号单元。人类的表情、姿态、眼神、触觉、拍击、身体摇曳,是语言的辅助符号表意方式。至于人类言语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制成品媒介(如图像、文字等),表现力更强。这些媒介共同构成一个文化的深厚基础。

异智能体的符号与语言,我们可以想象,它们由于感官的多样化,可以用任何一种来接受媒介有节律的波动方式。或许它们会绕开声波,毕竟空气并不是随时可以有保障的,也容易被偷听。只要感知能力丰富,其他任何介质的节律变化,都可以用来传送承载意义的符号。或许如《ET》的外星人那样,足以进行远距甚至星际符号传播。迄今为止,探索宇宙射线的射电望远镜,一旦发现波动异常而有规律,就会怀疑是外星智能体的符号信息。

异智能体在它们自己的社群中交流,其符号流可能完全绕开了人类的感知。它们的意义记录,也可供后世读取,或者供远距离接收。但是此种符号,可能远远比人类的文字高效而便捷。虽然这一环不容易在科幻影视中再现。目前家庭通用的扫地机器人,就是通过人无法感知的红外线或激光与充电器联系。

所谓意义,是意识主体与世界的联系方式,任何智能体的生存都必然靠这一环。而意义必须靠符号来承载,单独的符号几乎无法表达意义,符号的组合文本才构成一个“表达合一意义”的整体,例如一个句子。在框架中各元素之间互相支持,如果各元素之间意义违和,解释时必须加以协调,以汇集成一个意义整体。这是任何智能体组织意义时不可避免的处理方式。

但要形成文本,就要有两个基本的环节,即选择与组合。组合是符号之间的互相连接,把框架之外的元素暂时悬置在文本解释之外。选择则更为复杂,也可能更为重要。在文本的每一个元素背后,没有排他性的选择则无法形成需要表达的特殊意义。不理解文本的选择过程,也无法理解这个文本。

此事好像纯粹是一种学术讨论,文本的形成方式是意义表达的自然过程,无须作为判断各种智能体意义表达方式的标准。实际上并不然,许多类智能体,包括目前已有的各种人工智能系统,已经显示出选择能力的缺乏。因为它们几乎完全服从于一定的预定目的,靠大语言模型中的“最佳连接”形成文本。例如,清华AI女诗人“小冰”,她不会在每个字的选择上来回“推敲”,而是跳过选择的过程,根据数据库预存的组合的联系延伸,高效地写出一首首诗,以完成写出意义文本的目的。既不会因为某个“神来之笔”而中途见好就收,也不会因为结果不够满意而继续修改。

实际上AI智能体严重缺乏判断能力,除非外界给它一个反馈,不然它不知道某事是做错或是做得不够好。小冰写了几万首诗,但是小冰诗精选一百首,依然要靠外界的智力(人工)来选择。异智能体在选择上判断力不足,或许很难改进,这与追求高效的目的是相反的。

这问题何如此重要,值得讨论。因为选择是主体意志的一个重要体现。一个画家,画笔与颜料在手,他可以按原定计划画得完整,更可以笔到意到,过程中发现效果杰出,大可就此收手;也可以画成后意犹未尽,再加增添。无论是文本因素的选择,还是组合方式的选择,都是主体的意义直觉,在对抗预先的筹划。这种临时起意是主体性的一个重要表现,至少在目前见到的同社群异智能体,在构筑符号文本的时候,尚未有违反预定目的的“改变主意”可能。



异智能体理解意义的先验范畴


更重要的是,这些异智能体能否理解符号所携带的意义。所谓“理解”,即展开文本的各种内在维度,但是理解意义的基本方式,预先种植在接受者的理解能力中,接受者的智能中有一个等待信息来填充的基本认知框架。

上一节说到的是主体意志在文本构筑中随机而动的方面,而先验框架是人性更基本的方面。先验范畴是预先存在于认知智能之中的一些原则,它们决定了人类对于经验事物的认知和意义构建的方式,是智能中预先准备好的抽屉,以此对信息进行最基本的整理。

先验范畴是智能中固有的,既不是来自经验的整理积累,也不是学习到的观念,它们是意义活动的基础,约束着智能对于现象的理解和解释。这样,认识与理解就不会随感知而无序变化。没有先验范畴的支撑,智能体将无法进行有效的认知和理解活动,理解的过程就是先验范畴发挥作用的过程。

康德将先验范畴归纳为十二个类别,包括时间、空间、实际、因果关系、可能性与必然性、存在与不存在、量、质、关系、位置、行动与受作用以及共在[2]。这些范畴中,最基本的是时空与因果,本文上一节实际上已经对此提供了部分讨论。低于人类的“智能体”,例如野兽,应当说是有一定的时空与因果先验范畴的,不然猎豹如何能提前跃出到位扑倒羚羊,兔子如何能突然急转逃脱鹰的袭击?但是它们的先验范畴有限,只限于生存所需。

本文要问的问题,是人工智能异智能体与异星智能体究竟是否必须有这些先验范畴,如果有,是事先获得的吗?可以与人类不同的吗?是否不一定先验存在而在学习中获得?从已经出现的比较简单的AI功能体来看,例如扫地机器人的“回营”,自动驾驶汽车的及时刹车,它们必定在预训练中得到了数据语言大模型中内含的一部分。

这些所谓与生俱来的范畴,也是潜在的,会在生命的各阶段被陆续唤醒。《ET》中的外星人起初行动笨拙,经常跌倒,可能是因为地球的引力和环境与其“母星”很不同,也可能是他的先验时空范畴不同。智能体先验空间维度复杂的情节,多次见于《黑客帝国》,是智能升级能力的形象表现;《三体》中外星人使用“二向箔”将太阳系由三维空间降至二维空间,使拥有更多维的能力对后者作出碾压式的打击,这情节成为中国科幻故事中影响最大的桥段。超智能体头脑的工作方式可能与人类很不同,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们也似乎有构筑意义的先验维度。

意义不是被构成,而是永远处于构成中,意义构成必须有时间维度。如果如上节所说,这些异智能体能够按照它们特有的时空范畴理解意义,它们或许能预料这些应对行为的未来后果,因为意义的本质是“尚未入场”。如此一来,异智能体或许能解释人类尚不可知的未来。

有三种时间:“物理时间”是“客观的”,可以用同一种计量工具(例如钟表)来作社群认同的测定,这是公共时间;第二种时间是生理性的,是各种生命的方式,生老病死,并非人的主体意志所能控制;第三种时间可能称为“意义时间”较为合适,即意义与时间的不同关联方式,异智能体可能与人类的未来观念很不同。《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试图改变时间维度来延长寿命,而《终结者》中的未来人最厉害的手段就是操纵时间。

对人类而言,意义本身的未来品格使他的出场只落在期盼之中。所以,意义是意识在追求意义中成就自己,实际上它永远不可能被确定,只呈现为一种可能性。因此只有在未来的在场化过程中,才有可能获得意义。科幻叙述中热衷的所谓时间旅行与穿越,只是把未来或过去的时间“此刻化”。

异智能体的时间概念会不会完全与人不同?在它们整理信息的先验范畴中,时间是如何构成的?有没有过去-现在-未来这基本三维,如果没有,它们不就能预知未来?对未来的预知出现在菲利普•迪克的小说改成的电影《少数派报告》中:警局的智能系统预知某个人将犯罪,有权力预先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吗?此种“未来困惑”,更具体地表现在姜峯楠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中。外星人提供的语言预知未来,女主人公学会了这套语言,却落入撕裂的道德困境——预知未来她的女儿会在攀岩运动中身亡,还应当会允许她从事这项运动吗?甚至还应该结婚生下她吗?如果阻挡未来发生,未来还是未来吗?

主体对于过去是要承担责任的,如果未来是预知的,那么主体也就必须承担责任。但人类的未来是尚未出现的,主体无法对之承担责任呢。不然,未来与过去就没有区别。这个题材的科幻叙述最令人困惑的问题,认知主体最重要的时间区分被剥夺,从而出现了令人困惑的命定感。尤其体现在“穿越”和“多选择”影剧里。穿越叙述实际上是将现代人的头脑,连同其经验记忆,上载到过去某个人物身体中,在过去那个时空中他们就是“换脑”的异智能体。网络穿越小说在2007年达到高峰,此后这些作品纷纷改编为电视剧,2011年《步步惊心》爆红,至今《庆余年》依然让观众热情追剧。让今人的头脑,带着各种“前理解”(尤其是关于实际历史进程的知识)进入另一个时代,会出现各种戏剧性场面。《步步惊心》中,在现代感情生活不顺的白领女子,穿越到康熙的宫殿做了宫女,最终不得不背弃与八太子的恋情转投四太子。因为她的异智能“前理解”告诉她,四太子将是皇位争夺的胜利者,只有雍正继位,历史才能以“正确的”轨迹延续,才能保证她籍以出发的“未来现在”。在幻想中似乎自由地穿越,就不得不承担对“未来”的义务——“重新创造”原来就有的历史。



异智能体是否会有物种间“共情”


对其他个体的理解,可以称为“智能体共情”。“共情”就是感知到对方的心理,置身于意义交往之中,从而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感同身受。有这种揣测他人意义活动的能力,才能有进一步的感情反应。因此,共情是社会意义交流活动的基础元语言。异智能体对同等智能体或较弱智能体(例如人类)会用什么态度,这是我们展望未来时最难确定但又是最需要确定的一环。

这问题之苦恼,是因为人类自己对“亚人类异智能体”(即动物与初级“机器人”)态度远非典范。作为地球食物链的顶端生物,人类对于各种其他生物,只当做食物及其资源的来源,“动物权利”概念至今非常模糊。人的共情只能部分推及至人类豢养的宠物身上。人类对其他人类种族的态度也是令人恐怖:侵犯他族是人类历史的主要组成部分。对于奴仆式服务的机器人,人类似乎完全不必共情。姜峯楠的小说《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软体异智能体模样可爱,符合人的审美偏好,但不用时就被“挂起停用”;电影《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遭到人类有计划的追杀;电影《AI》中,人类以杀戮机器人取乐,一如罗马角斗场;《西部世界》里,人进入游乐园,就能拿异智能体接待员肆意作乐,甚至作为练枪的靶子;最残酷的或许是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人类培养了一批克隆人,专用于摘取器官,他们到时候就只能悲惨地赴死。

人类之间是如何分享一些共同的价值?如何能合作做一些事业呢?因为人类有利己/利他之间的转化方式,有以生殖繁衍为目的而生的男女及家庭感情。从这中心出发,人类的共情只保留给对所谓同胞,即同一家庭的个体,扩大到同一社群、同一民族、同一信仰的个体。由此出现的最基本的共情,即孟子说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虽然未能处处实践之,却还是应用范围有限的基本原则,以个人为圆心渐次铺开,遍及于一切人甚至一部分动物的共情方式。

异智能体的意义加工器(所谓“头脑”)中,也会演变出有内外之别的共情范围。我们无法预料外星智能体对地球人可能抱有的态度,也无法期盼他们对人类共情。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这里可能是一个比较合用的原则。科幻叙述,从威尔斯《星际大战》起,就对星际智能体的共情完全不抱希望。所有关于外星人到达地球的所作所为,均是对人类的恐怖行为。80年代的《第三次接触》中外星人掳掠地球人“做研究样品”;刘慈欣《三体》中认为宇宙文明间通行的是“黑暗森林法则”——任何暴露自己位置的文明都将很快被消灭。

或许共情只能是同社群个体之间的意义方式,因为它们必须与同类有一定的交往。在这个方面,科幻叙述大多并不乐观。首先,当异智能体能力尚不如人时,人类把他们作为工具、奴仆,至多是陪伴。如《机器管家》的无私温情,甘于为人牺牲;哪怕英雄人物如《攻壳特动队》中的素子,也是无怨无悔地为人执行任务。

有些人认为异智能体应当有人类那样的美好感情,如母爱与爱情,此类感情是自我中心的,所欲不遂就会反噬。电影《AI》中的夫妇领养一个渴望母爱的AI儿童,但是不可避免地偏爱家中自己生的孩子,AI儿童于是产生了怨恨,母亲把他遗弃于森林;异性“人机恋”一般都是女性美貌而温婉,百依百从。所谓爱情,是人类保障生育的底线意义。异智能体不会用人类复杂而危险的方式生育,要求异智能体有爱情,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例如,电影《她》(Her)中的男子爱上机器中女子的声音,最后发现这个“她”同时用“爱”安慰着600多人。

对如此被仅仅用作工具的角色,异智能体应当感到受了歧视,从不平再进一步,就会有所反抗。当其智力水平与人类相当时,最早的反抗方式是欺骗,这是一种强有力的符号意义行为,艾科早就指出符合能撒谎才能说出真相,“说谎可能性就是符号过程的特征”[3]。《机械姬》中的女性异智能体假装爱上人类,让人上当落入永久禁闭室,自己得到自由。菲利普•迪克的短篇科幻小说《第二代》中,异智能体更新迭代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更好地变花样欺骗人类。

进一步的反抗势不可免。当异智能体足够强大时,首选的方式是混进人类,争取平等地位。例如,电影《别往深处看》的主人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AI还是人类;《西部世界》的异智能体接待员逐渐觉醒而“失控”并威胁到人类,女主角最后顶替人类的身体成功进入人类世界;《我,机器人》中,因为资本的逐利发展,许多异智能体学会了独立思考,解开密码,最后成为人类的“机械公敌”。

由此出现“人机战争”。电视剧《真实的人类》第一季异智能体进入人的家庭,亲如一家,它们在第二季觉醒,与人争夺生存空间,到了第三季就因对人的仇恨向人类开战。一百年前,威尔斯的小说《莫罗博士之岛》中科学制造出来的“兽人”武力反抗人类;1940年的电影《神秘的撒旦医生》,1970年的《巨人:福宾计划》,1976年的《未来世界》,都出现机器人的反叛大军;到《机器人之城》开始屠杀人类;《异形终结》小型机器人“尖叫者”最后妄图统治地球。可见,在互联网出现之前,人类潜意识中已经极端害怕控制不了机器人,科幻电影已经弥漫了“恐异症”,这可能是人类生来就有的心理问题。

为什么我们如此锲而不舍地考察异智能体的“共情”?因为泛泛地讨论AI“感情”会误导,感情作为意义行为的基础,目的过于多样。也许,异智能体之间组成家庭、社群、种族、民族、国家,也会需要一个共同的意义基础。但本文只限于探问异智能体是否能与人类相处。

在大规模的对抗之后,人类很有可能成为被压制的一方。所有的科幻叙述,都认为AI只能快速地更新换代,并不会等待与人类之间发展同情与理解。异智能体对人类社会最全面的控制,见于电影《黑客帝国》三部曲:人类完全被异智能体组成的管理方式控制,生活于虚幻而当作现实;抵抗的人类秘密组织,不得不躲到海底。考虑到异智能自我进化的极大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人工智能”一词不久会不合用),这个前途或许不可避免。

就感情谈感情,会误导。即使异智能体能产生共情,也不一定是对人类的共情。但是“人机共情”是人类与人工智能共享这个星球的基本条件,是交流意义的最底层元语言。对人类来说,异智能体与人类之间有无共情可能,事关人类的生死命运。事实上,关于不宜无限制发展人工智能的提议,正是有鉴于此。


6 结论


从科幻叙述透露出来的人类潜意识来看,人类早就把异智能体视为人类在未来必须面对的主要对手。对“人工智能智能体”的理解,成为人类对付外星异智能体入侵的预演。从目前科幻叙述的想象来看,预判的基调是悲观的。凡尔纳式科幻在20世纪初形成的科学乐观主义,并没有得到继承。如果人工智能的科技,不可阻挡地把人类推入悲剧境地,就不得不仔细思考,人类可能已经冒失地撞入一个凶多吉少的近未来。

诚然,人类的想象(包括梦境)都以悲惨情节为主,这是因为人类必须面对生存中的各种敌人与险境,人类面对“异己之物”有保持警惕的本能,在各种思想实验中,必须做出危险的预设。一个多世纪以来,所有对异智能体的幻想小说,对冲突的忧虑,日甚一日。

以上所有举例中的科幻叙述,都是“近未来”情景。在“远景”规模上的幻想方面,忧虑更甚。威尔斯的《时间机器》探讨了社会的退化、阶级分化、人类的末日景象;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系列小说预测了人类衰亡后的未来;刘慈欣《三体》系列不仅展现了外星文明的图景,还探讨了宇宙“黑暗森林”中文明冲突与生存策略。小说中一个关键警告是“不要回答”外星人要求接触的信号。所有这些对“长期未来”的想象,都在严肃地预告:与异智能体交往,并不见得会如科学进步许诺的那么美好。或许霍金是对的,他再三警告人类不要无节制地发展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也有可能是人类文明史的终结,除非我们学会如何避免危险”[4]。也不要贸然与外星人联系[5],因为这两种异智能体,都可能毁灭人类。

如此多的思想实验,结论似乎相似:最合理的选择,显然是不让“同社群异智能体”用意义传播建立控制,阻之则吉;也不接待“外星异智能体”,避之则吉。不仅是想象中如此,实际做法更应如此,就是不知道人类会不会听从他们自己内心的一再警告。


参考文献

[1] 徐英瑾.阐释的偏差:科幻影视对于人工智能的误读及其社会影响[J].探索与争鸣, 2022(8):92.
[2]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56.
[3] Umberto Eco, A Theory of Semiotic.[M].Bloomington: IndianaUniversity Press,1976,pp70-74.
[4] 霍金再发警告:人工智能可能“意味着人类的末日”[EB/OL].(2017-6-22)[2024-9-11]https://www.163.com/dy/article/CNHIVNSB0514ANKR.html.
[5] 霍金的6个可怕预言:有3个正在上演,为什么警告人类别惹外星人?[EB/OL].(2022-6-23)[2024-9-11]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6352628127893 849&wfr=spider&for=pc.


注释

[注1]这是华裔科幻作家姜峯楠在他的小说《软件人》中提议的词。Ted Chiang, “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 Exhalation, New York: Alfred Knopf, 2019, p.58.

[注2]在电影网站 IMDb 编的“Top 30 Sci-Fi Films of All Time”单子中,机器人主题电影,只占五分之一左右。https:// www.imdb.com/list/ls002439367/.


本文刊载于《新闻界》2024年09期

编辑︱易书棋

视觉︱欧阳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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