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毅衡
人格填充之二:次叙述者
其次是次叙述者:一个叙述文本中,可以有多种人格化的叙述者。无论是第一人称人格叙述,还是第三人称框架叙述,都可以有更为次一级的叙述者,即让某个人物开口说故事。无论何种叙述者,一旦显身说话,就必然是第一人称,因为任何说话者提到自己,必须用第一人称。本来叙述者就只是个“文本化”的人格,巴尔特称之为“纸面存在”(être de papier),但是在被叙述世界中,次叙述者是上层叙述中的一个人物,他有相当具体的身份,因此次叙述者有在叙述世界中 “实体化”的假象。
这就出现了叙述分层:高层次的叙述,不仅为叙述者提供实体,也往往为受述者提供实体,同时打开了一个新的“次叙述框架”。这次,叙述文本的发生和传递,成为一个清晰的过程。当然,无论怎样分层,也只是提供一个解决困难的假象。这个人物兼叙述者毕竟也只是纸面的存在。而且,无论加多少层,最高一个层次的叙述者依然没有一个“出身背景”,因此,“框架内人格化”不可能靠叙述分层来全部解决。
脂砚斋评《红楼梦》说:“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而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狯之甚……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脂砚斋敏锐地感觉到《红楼梦》在叙述分层上有不少有趣的处理,他赞之为“烟云模糊”的“狡狯之笔”。《红楼梦》是世界文学经典之作中分层跨层用得最出色的。叙述分层提供了一个解决叙述者实体问题的假象。这假象在某些文化条件下会成为叙述人格化的最重要手段。我们只消看一下晚清小说几乎无例外地采用超叙述开场,就可知此种程式之有效。
叙述分层,常常会引起不同层次不同叙述者之间的冲突,此时我们就不得不决定哪个层次的叙述者是可靠的(也就是更接近隐含作者的立场),而哪个层次的叙述者相比之下不可靠。鲁迅《狂人日记》的文言上层叙述者说狂人的日记“多荒唐之言”,只能“供医家研究”。而下层叙述者兼主人公“狂人”对中国历史有自己的看法:“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在他看来,真理性不在历史之中,而在历史之外,在历史的语言无法够及的地方,在历史文本的反面。半个世纪之后,法国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与马歇雷才提出了类似的看法:“在写下的文字反面才是历史本身。”而这也是《狂人日记》隐含作者的立场;因此,此小说的主叙述者是可靠叙述者,超叙述者“余”反而不可靠。
反过来,也有许多上层叙述者可靠,下层不可靠的例子。纪德的《背德者》的叙述分层也是冲突性的:“我”向一个官员写信报告主人公请他们到他在非洲的别墅向他们叙述他的婚姻中发生的事,这个书信报告式的传统味十足的超叙述,与主叙述——主人公的自白——语言傲慢,情节混乱,道德违逆,正成对比,使主人公的伦理困境更引人深思。
本文出自《广义叙述学》第四部分第三章“叙述框架中的人格填充”,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12月版。由于篇幅原因,引用注释请见原书。
编辑︱李政
视觉︱欧阳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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