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我曾在一个村子小住,当时我正在田野间采风,画水彩画,恰好遇到村里的一群孩子在打草。村民有养牛的,有养羊的,需要打草喂牲口,这群孩子就帮着家里做些打草的活儿。
当时是暑假,他们一边玩一边打草,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草筐,这草筐有两根背带,可以背在肩膀上。渐渐地,到了夕阳西下时,他们已经打了不少的草,筐里头装得比较满了,我的画也画得差不多了,他们集体回村,我忙着收拾我的画夹。这时,我目睹了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情景。这群孩子个头有高有矮,其中一个个头高的跟一个个头中等的孩子说:“我们都背着草筐回家,你不许背,你抱着。”其他小孩则在旁边起哄:“你抱着,你抱着……”被命令抱草筐的孩子不乐意,高个头孩子作势要打他,他屈服了。别的孩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嘲笑他,咯咯直乐。
因为抱着草筐走路是很艰难的,所以这个孩子掉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从打草的地方回到村里的路不算近,一路尾随他们的我看见抱草筐的孩子额头上全是汗,别的孩子都已经进村了,他离村口还有好几十米远。我走近了观察他,只见他上牙咬着下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我说:“你背着吧。”这时候那群孩子已经进村了,都在回头看他,个头高的那个还在村口那儿朝他挥动胳膊,意思好像是说:“不许背着,你就得抱着。”这抱草筐的孩子见此仍旧默不作声地抱着,最后踉踉跄跄地进了村。等他进了村,这些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背着草筐回家了。
当我回到村里借住的地方,突然有一个灵感,想写一篇文章叫作《抱草筐的孩子》,我想把我看到的那个情景写下来,赞扬抱草筐的孩子身上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居然那么老远地把装满草的草筐抱回村里,我要写他满头大汗,要写他使劲咬着嘴唇,要写他坚持不懈。但是后来因为一些别的事,我没来得及写这篇文章,一搁就是许多年。
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如果那样写,出来的就是一篇典型的“心灵鸡汤”文章,还可以和古语如“嚼得菜根,百事可成”结合起来,意思就是一个人能吃苦,今后必有大作为。但是,幸亏我没把文章那么写出来。
30多年后,我又回到了那个村子,当年的那些孩子都长大了,我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而他们觉得我没什么大变化,因为一个人一旦岁数大了以后,面容变化就不会特别大。
有一个青年,大高个儿,长得挺壮的,见了我就打招呼,喊我“刘叔”。我仔细辨认他,但是仍旧没能认出来。
我说:“你哪位?”
他说:“您还记得有一次您在村外山坡上画水彩画吗?”
我说:“我想起来了,那次有个事儿,我到现在还存在心里头,我还想写篇文章,叫作《抱草筐的孩子》。当时一大群孩子欺负你们村里的一个小伙伴,大家都背着草筐,非逼着他抱着草筐回村。没想到一晃你都长这么大了,你们这些孩子现在情况都怎么样啊?”
他说:“我们都没什么大作为,但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有的到城里打工去了,有的留在本村搞大棚种植。我就是在村里搞大棚种植的,我们都过得还不错,除了其中一个以外。”
我问:“那谁过得不好呢?”
他说:“您猜。”
我说:“估计是当年带头欺负人家的高个儿孩子。哪儿能那么小就欺负人,后来好得了吗?”
他听了这话咯咯直乐,说:“刘叔,您仔细看看我,您看我个儿高不高?我当年个儿就高。”
听他这么一说,我仔细辨认起他的脸庞,恍然大悟:“哟,你就是当年带头起哄,逼人家抱草筐的‘坏孩子’。”
他笑着说道:“是,不过我不像您说的那样坏,我当时就是跟他开个玩笑,您刚才问我现在谁过得最不好,我告诉您,就是当年抱草筐的孩子。”
我大吃一惊:“怎么是他过得不好?当年他那么吃苦耐劳,那么能坚持,凭着他这样的品性,难道还会过不好吗?”
他说:“我分析不出来,您看您又会写文章又会画画,您分析一下他怎么回事。有时候有些人在我们这儿搞虚假宣传,到处煽呼,我们也只是半信半疑,最后我们不信,不上当,只有他不断上当。简单来说,后来他被传销组织给哄骗了。有一段时间他失踪了,原来是到镇子里参加传销去了,被人拘了起来,他分别给我们每个人发短信,邀我们参与入伙,没人理他。据说在那儿因为‘业绩’不好,还被人打了。好不容易逃脱出来了,又改不了旧习,听信了城里头一拨更能煽呼的,把自己可怜巴巴攒的点钱投了进去,打了水漂。钱都赔光以后,他又想投机取巧,发个大财,于是就参加赌博。你看这村里表面挺平静的,一到晚上好多黑窝点,他就被人勾引去赌博,我们怎么劝他也没用。”
这番话对我震动很大,回到我借住的屋里,我心想:幸亏我当时没把那篇文章写出来,我当时想赞扬那个抱草筐的孩子,但是我只看到了表面现象,没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极大的弱点,这样写出来就是一篇“鸡汤文”,对读者来说看了也没什么好处。
现在我倒是可以写一篇文章,也叫这个题目——《抱草筐的孩子》。30年前被我忽略的种种又浮现在心头,我心想:当年那孩子面临那样的局面,他完全可以抗拒,就算高个儿孩子跟他动手,其他孩子跟着起哄,他也可以奋力反抗,“凭什么你们可以背着草筐回村,我就非得抱着,这不公平”。而且当时我就在那附近画画,如果那些孩子打他,我肯定会介入,我会干预。那群孩子也没坏到那个地步。而且,即便我当时不在场,或者虽然在场,因为是村外人没有干预,他还是可以坚持背着他的草筐回村,找明理的大人出来主持公道。另外,他也可以反过来,要求既然要抱草筐,大家都抱草筐,看谁能抱到底,利用少年人好胜的心理激他们一把,化解眼前的难题,这也是一个办法。可是他默默地接受了那群孩子不公平、不公正的要求。他太容易被人控制了,这是很大的人性弱点。这么一想,他长大以后被传销组织胁迫控制,又在经济困境当中被赌局控制,寄希望于一夜暴富,也就不奇怪了。
人在群体当中难免会受规则控制,但这种游戏规则应该是所有参与者共同来制定,而且应该“世法平等”,每个人都要自觉遵守契约,不能够强势者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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