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有一个算是朋友的朋友,他跟我说话,老是喜欢用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作为你的朋友。后来我发现,每次见到他,他说的话总会给我心里添堵。
比如我发表了一篇文章在杂志上,被他看到了,他就这么跟我说:“作为你的朋友,我看到了你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了,你怎么不发表在××杂志(某个更高档次的杂志)上啊?我怎么没在那本杂志上见过你的文章?”
我没办法,因为我当时还够不着那本更高级的杂志。
后来我开始出书了,他又说:“作为你的朋友,我一定要有一本。”我就送给他一本签名本。他拿着书摩挲,说:“怎么是平装的?现在作家出书都出精装的,你怎么没有精装的?”
听他这么说我好惭愧,人家出精装书,我这只是平装书,我只好说:“争取以后我也出本精装的。”
碰到有些杂志在评奖,当公布获奖名单后,他很关心我,给我打来电话,说:“作为你的朋友,我要问一句,他们为什么不评你,你怎么落选了?”
我说:“我也得过奖,总不能次次得奖。”
他说:“有的人就次次得奖。”接着点出了两个名字,“人家上次就得了,这次还有。作为你的朋友,我为你抱不平。”
这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搞乱了。本来我没有那种去跟别人争抢席位、争名逐利的欲望,可被他这么一煽呼,我渐渐觉得有点委屈,心想:怎么把我给刷了?我也有作品入围,得奖名单怎么就没有我?
又一次,他跟我说:“上次那个座谈会,电视上都播了,我看没你的影儿。”
我说:“人家没有邀请我。”
他说:“他们为什么不邀请你?我都看见那谁了,凭什么啊?你应该在座的。”
他为我在名利场上没捞到席位着急,他比我还着急,还痛苦,闹得我很不高兴。类似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我便慢慢疏远了他,因为我觉得他老是立一个很高的标杆让我去达标,名义上是他作为我的朋友,他希望我好,希望我好上加好,可是我费那么大工夫干吗?我的生活本来是一个舒展自然的状态,我爱好写作,我写的东西有人欢迎我很高兴,能得奖当然很好,得不了奖也没多大关系,有人批评也正常。被他这么一闹腾,我老是不高兴。所以,后来我就觉得我要写一篇文章叫《为你自己高兴》,我要劝世上所有的人,希望我们都树立这样一个信念:我们问心无愧地在世上活着,只要我们不做伤害别人的事,不做损害社会的事,只要我们的每一项工作都是为我们的祖国,为我们的社会在添砖加瓦,就没有必要在名利上争先恐后,要懂得为自己高兴。
我在那篇文章里面举了两个例子,其中一个例子是关于一个残疾人的,我和这位残疾人朋友因为某种机缘交往上了。那时候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发行一份杂志叫《三月风》,是专门为残障人士服务的,我偶尔也给这家杂志写点儿文章。这位残疾人朋友从我这儿得到很多期《三月风》,他拿去看过后很高兴,看完后他还非要还给我,我跟他说就别还给我了,想看就从我这儿拿。有一次他很高兴地到我这儿来拿新一期的《三月风》,我问他:“你既然这么喜欢文学,又老爱看《三月风》,为什么不自己写两篇?上面有个专栏叫作‘维纳斯星座’,是专门给残疾人练笔的,是为新人写作者开辟的一个园地,我认识《三月风》的编辑,我可以帮你推荐。”
他笑了,说:“我看看就行了,登杂志干什么呀。”
我说:“登了杂志大家不就都知道你了吗?”
他很无所谓地回道:“非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干吗?我现在过得好好的。”
我送他出门,他有一辆残疾人专用电动三轮车,后座上是他也有残疾的妻子,搂着他们健全的女儿。残疾人的后代不一定是残疾人,有的残疾是不遗传的。他们的女儿非常健康,三个人脸都红扑扑的——他们是刚从北京游乐园玩完回来,顺路到我这儿来拿《三月风》杂志回去看的。他们不要名不要利,只想过一种淳朴的生活。我知道他们夫妻俩都是在那种为残疾人设立的工厂里面做事,挣的工钱不多,但足够他们一家在勤俭节约的前提下温饱。他很高兴,他为自己高兴。我记住了他的一句话——“我活得自在,我们很高兴”。
还有一个例子发生在我们居民楼里。那个时候,居民楼的电梯还设有电梯工来负责控制电梯的运行。我所在的居民楼里的电梯工是个姑娘,那个姑娘挺可爱的,长得也挺漂亮,于是就老有乘电梯的住户跟她开玩笑,说:“你跟电视上的那个电影明星×××挺像的。”老有人这么说,听的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但有一次,有一个人把话说过了头,他说:“你长得跟×××这么像,在这开电梯多窝囊啊!你这么好的素质,这么好的盘条,不是大材小用了吗?你要是去演一个,指定比她强多了。”
这些话出来以后,开电梯的小姑娘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反驳道:“你说得不对,不是我长得像她,应该说她长得像我,她不过是一个三流的演员,我可是一流的电梯工。”
当时电梯里不止有他俩,听她这么说,大家都笑了,开电梯的小姑娘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为自己高兴。
不要被那些名利、标杆诱惑,要为你自己诚实而快乐地活着而高兴。我现在是一个文坛上的边缘人,大型活动和奖项已经离我很远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发一分光,散一分热,能写就写一点儿,能讲就讲一点儿,我就很快乐了。我为我自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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