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特这样一个相对保守的穆斯林国家，女性开展体育运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体育运动向来是沙特男人的专属活动，沙特女性甚至被禁止进入体育场馆观赛，在公共场合亲身参加体育运动更无从谈起。
Human Rights Watch在2012年发布过的一则报告，揭露了一些沙特女性体育彼时的状态。在那时，沙特女性只被允许在家中，或是一些私立学校相对隔绝的环境里，私下进行非正式的体育运动。一旦她们从事有组织的体育运动（比如校队、业余赛事等），她们就会遭受公开批评，甚至受到骚扰。
而就在这份报告面世的两年之前，最高宗教学者委员会（the Supreme Council for Religious Scholars）成员谢赫阿卜杜勒卡里姆·胡代尔 (Sheikh Abdulkareem al-Khudair)公开发言，重申了对于女性进行体育运动的禁令，称「（体育运动）会引导她们（女性）紧随恶魔的步伐。」（2010，Arabian Business报道。）
阿拉伯古语有云，健全的精神只寄宿于健全的肉体（Al-`Aqlu al-Saleem fi al-jismi al-saleem ，اَلْعَقْلُ السَّلِيْمِ فِي الْجِسْمِ السَّلِيْم ) 。可见即便是相对保守的穆斯林文化，也并未否定体育运动和强健体魄的意义——只是，出于众所周知的其它原因，沙特女性被挡在了体育的大门之外。
如今，那次将女性体育与恶魔挂钩的发言已经过去整整十四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也正是在这个夏天，我们带着观察女性体育的目的，来到了沙特阿拉伯，利雅得。
「十四年后」
十四年里，沙特女性体育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从新闻来看是这样的。
2012年伦敦运动会，沙特阿拉伯首次派出两名女子运动员参赛。她们是女子78公斤级柔道运动员Wojdan Shahrkhani，和女子800米运动员Sarah Attar。而出于对沙里亚法（al-Shari'ah law）的尊重，IOC允许Sarah Attar参赛时佩戴一顶白色的头巾参赛。
伦敦奥运会上的Sarah Attar，图片来源：ArabNews。
2013年，沙特人在东部省份科巴尔（Khobar）为女性专门开设了第一处体育馆。场馆只面向沙特女性开放，可参与的项目及课程包括体能、空手道、瑜伽等。
2016年，沙特颁布决定未来国运的《2030愿景》。《2030愿景》之后，沙特公立学校宣布将从 2017 年开始在公立学校为女性学生开设体育课、沙特开始允许女性进入体育馆，并正式参加体育赛事。
在《2030》愿景公布后的五年之内，参加体育运动的沙特女性人数增长了150%。在这期间，大量女子体育俱乐部在沙特被建立。其中发展最突出的三个项目，是女足、女篮和女排。
Reema Bint Bandar公主2016年起担任沙特体育总局妇女事务副总裁，专注于制定惠及沙特阿拉伯妇女和儿童的政策和计划。这一任命被认为是沙特女性体育的一个转折点。图片来源：CNN。
类似的新闻还有许多，14年后沙特女性体育不再被与恶魔行为挂钩，正走在进取的路上。当然，单看新闻就去评价一个国家的现状并非明智之举，在实地探索之后我们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一切都在变好，但限制仍旧存在。无论国家层面的思维如何进步，沙利亚法中关于女性不得暴露皮肤的教条仍然根深蒂固。
——于是，我们看到了：
在利雅得为数不多的室外公共体育场中，挥洒汗水的仍然都是男孩。
43度高温下的午后，沙特父亲带着两个儿子在游泳池中嬉戏，母亲和女儿则裹着黑纱坐在游泳池边。
这些见闻也让我们意识到，在政策和现实之间还隔着教义。
从多数非穆斯林国家的外来者角度来看，这当然不够公平。但也不要忘了，因此去批驳穆斯林教义同样是毫无意义的。
在一个保守的穆斯林国家，教义不容置疑，教义不可被挑战，即便是对这些国家的女性来说，遵从教义也能让她a们笃定，是她们精神世界和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
更有价值的思考，是沙特的女子体育如何与宗教传统并存。
这是否就意味着，沙特女性体育无法绕开宗教传统，并会因此止步不前？哪怕在整个沙特都在寻求进步的当下？
在利雅得，还是有人想到了办法。
其中，EVOX是一家利雅得当地一家面向女性的健身房，旨在为沙特女性提供一个私密独立的健身空间。EVOX品牌打出的宣传语是：人生最终的对峙，是正确面对自己——这里当然包括鼓励沙特女性正视自己的运动权利。
图片拍摄自利雅得。
纯女性健身房其实并不新鲜，但真正做成的案例并不多。这个概念能在沙特这样的宗教保守国家能够立住，实在令人觉得难能可贵。一家女性专属的健身房，既未违反沙里亚法中关于女性在公共场所裸露皮肤的教条，同时也满足了沙特女性的体育运动需求。
另一个案例，则来自于沙特电竞世界杯（EWC）上的决胜巅峰（MLBB）国际女子邀请赛（下文简称MWI）（MLBB Women's Invitational 2024，MWI）。如果说EVOX的例子让我们看到了，沙特人在商业和宗教夹缝中寻求机会的智慧，那么电竞世界杯上的MWI，或许是沙特人气度的体现。
而这场MWI，也是我们此行对沙特女子体育最主要的观察对象。
沙特电竞女选手，也化妆
EWC上的MLBB女子赛是沙特至今为止规模最大的纯女子电竞赛事，50万美元的总奖金，也让它成为了女子电竞历史上奖金最高的赛事。在EWC俱乐部冠军的积分总榜上，MLBB女子赛的积分权重与其它21个项目完全一致。这也就意味着，EWC上的MWI并没有像其它赛事中常见的那样，成为附属。
作为本届电竞世界杯唯一的女子赛项目，本次MWI覆盖全球14个赛区，本次MWI共有12支队伍参加，我们不仅能看到Team Vitality、Cloud9这些熟悉的俱乐部，沙特本土的Falcons Vega Mena、印尼的Falcons Vega、以及菲律宾的Smart Omega Empress同样引人注目。值得注意的是，来自中国的TLG战队也参与其中。
在前往现场观看MWI的比赛之前，我们带着两个疑问：
保守的穆斯林教义，是否会对女选手参赛造成一定的挑战？
沙特本土观众，对这样的女子赛事接受度如何？
7月27日，一场Team Vitality对阵Falcons Vega的比赛上，一切都得到了解答。
在现场，我们看到的是身着阿拉伯传统服饰，九成以上都是沙特男人的粉丝团，极度狂热地为台上五名身着短袖短裤的Falcons Vega女选手加油。Falcons的粉丝团极有组织性，他们的声援由鼓点声指挥，伴随自己的队歌。这些沙特男人把沙特的足球球迷文化带到了MWI的现场，为Falcons Vega加油。
——要知道，Falcons Vega战队来自印尼，五名选手中并没有任何一人来自沙特。只因和本土的Falcons Vega MENA同属沙特电竞品牌Falcons旗下，就受到了沙特男人们最高规格的主场待遇。
很明显，对于本次前来参加MWI的外来选手和队伍们，沙特人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宽容。在比赛现场，他们并没有强迫任何外来者遵循沙特的宗教文化规则。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同属于Falcons品牌下，沙特本土的Falcons Vega Mena的五位女选手就在赛场上穿着了阿拉伯女性传统服饰，但她们也只是佩戴了遮住头发，可以露出脸部的Hijab头巾。他们的一些选手为了比赛中方便操作，也会将长袖的队服挽至肘部，露出前臂。这些行为都在EWC主办方的许可范围之内。
在现场我们看到，沙特本土的女选手不仅化了妆，还做了十分精致的美甲。可见她们的比赛状态十分放松。图片来源：沐瞳官方。
在面对宗教和传统方面的问题时，本次EWC沙特方一直抱着十分开放的态度在行事。在与一家战队经理交流时，ECO电竞也得知，本次EWC不仅没有对外来女性选手的穿着做出任何要求，甚至一家参赛战队的队服上有印着彩虹标识，EWC一方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是一个比我们想象的要开放的多的国家，这种感觉随着我们逐步深入的探访，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从某种程度来说，沙特人开放的态度让MWI这个沙特历史规模最大的女性电竞赛事成为现实。而延续着女子电竞和这次MWI赛事本身的一些话题，我们也找到了MLBB赛事生态负责人吴健荣，请他做出了一些有关女子电竞的解答。
当今女子电竞发展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吴健荣认为，第一是起步晚，而起步较晚，也导致了一些刻板印象问题。
「我觉得现阶段女子电竞发展遇到挑战的原因，是因为项目起步较晚。在过去一些比较硬核的玩家和选手都是男性，而也导致了一种固有观念：女子选手无法在电竞赛场上承担与男子选手同等的责任。」
沐瞳科技最初创办女子赛事也是想要解决一些类似的问题。他们的初衷，是为女子选手创造一个舞台，营造一种女子电竞的气氛，并最终形成一个成熟的体系，用赛事的平台去支持她们。而本次将MWI推进沙特电竞世界杯，就是这种思路的体现。
在上届东南亚运动会上，MLBB女子赛也交出了令人满意的收视答卷。据电竞数据网站Esports Charts统计，2023年东南亚运动会决胜巅峰MLBB女子电竞锦标赛，是2023年峰值收视最高的女子电竞赛事。
最终，拿下金牌的印尼女子MLBB代表队，回国后还受到了总统的召见。在沙特人看来，这是一项赛事生态成熟的体现。在EWC之前，沙特也曾有过一些女子电竞赛事，但把这样级别的女子赛事放入正赛，给予同样级别的奖金和俱乐部积分，还是头一次。
或许，正是这样的女子电竞生态，让沙特人选择网开一面。今年EWC电竞世界杯，或许是沙特这个国家有史以来对女子体育最为宽容的一次。此时此刻，沙特将几乎所有的传统都留在了场外，对于这些外来的女性选手，EWC只是提供了一个供她们表达的舞台。
电子竞技的终极形态
就在今年，MLBB女子电竞生态将迎来一些改变。
首先，就是将MLBB女子赛MWI扩展到全球更大范围。在过去三年，MWI只是以东南亚为主，而今年，沐瞳科技将这项赛事推入了电竞世界杯。
而另一项举措则显得更为大胆：在今年，MLBB将尝试打通男女赛事生态，让两者互通。
「在东南亚，尤其是在印尼，我们的一些女子战队已经在自己生态内达到了顶峰，罕逢敌手。在我们看来，需要给她们提供新的舞台。」吴健荣表示，「正因如此，我们决定在今年将两支女子战队整队将加入 Mobile Legends 发展联盟（MDL），参加 2024 年秋季第 10 赛季，与男性对手一起竞争。」
其中，升入MDL的女子战队，仍将会以全女子阵容出赛。不会允许俱乐部为了成绩，而将这些女子队伍变为混编队。
进入男子联赛的MLBB女子战队。图片来源：MLBB官网。
电子竞技的终极形态，或许不该不分性别。
电子竞技只看实力，不看性别。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实际操作男女赛事生态打通这件事，要考虑的事情可要多得多。
比如，有的女子战队在自己的生态中定位就是冠军队伍，加入男子赛事后可能无法保证每场比赛的胜利，失去冠军战队的调性。在这种情况之下，俱乐部就面临着运营上的挑战。
「这种顾虑的确存在」，吴健荣表示，「但通过我们逐步沟通，俱乐部也开始对我们的做法开始认可。他们承认女子战队的确需要更大的舞台。无论是对队员还是俱乐部运营而言，都有长期的助益。」
在更多的场合，更多的舞台，让女子电竞被更多的观众们看到，这是MLBB电竞的决心。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期待的有很多。
比如，在某一届电竞世界杯上，一些俱乐部以全女子阵容参与其中。
再比如，在未来的电竞奥运会上，男子女子同台竞技——如果这样的想象成为现实，那将成就人类体育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结语：
在电竞世界杯MWI赛事上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女子选手，是来自TEAM VITALITY 的Vival。
在决赛中，TEAM Vitality以0：3输给了来自菲律宾的Omega Empress。赛后采访，Vitality的教练几度哽咽，无法进行流畅的交流。在那时，是Vival主动接过了话筒，代替教练来承担接受采访的交流。十分钟的时间，Vival用流畅的英语回应采访，用母语安慰教练和队友，从容不迫。
女选手Vival，图片来源：Team Vitality社媒。
——老实说，Vival身上体现出的担当和气度，放在如今任何电竞选手身上，都会被视为极其珍稀的才能。在那一刻，Vival身上承载的那种，老派体育运动员身上的大将风度和气场，着实与性别无关。
就如同MLBB女子赛的生态中，能够孕育出Vival这样具备运动员气质的女选手一样，电竞世界杯上MWI赛程中也是沙特女性观众们最放松闲适的体育时光。或许只有这段时间，我们才能看到她们放下面纱，穿上露出脚趾的凉鞋。
这也让我们思考，一个健全的、平等的生态环境，对于女子电竞而言有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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