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剩菜馅儿的饺子

教育   其他   2022-04-05 03:20  

儿时的一盘饺子,魂牵梦绕二十年。
作为地道的中原人,理应对面食情有独钟,但如果一碗面条和一碗饺子放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饺子。我说不清这其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这盘饺子,才让我永远钟爱这款主食。
三岁抑或四岁,我记不清了。依靠长辈嘴中的只言片语,织起我幼年时的一个生活片段。我出生的老宅的院子,是我尚未长期居住于北京时的童年。
玩了整整一个晌午,早已饥肠辘辘。午饭时间,吵着闹着要吃饺子,其他主食一概不吃。猝不及防,年幼的我和一盘剩菜馅儿的饺子相遇。我来不及仔细端详,待奶奶将盘子放在围起菜地的被陶瓷覆盖的水泥墩上,便一口咬住了筷子。雪白的外皮,包裹着豆腐、粉条、韭菜······味蕾早已忘记了它们的味道,只隐隐记得有些酸,大概是剩菜发酵的缘故;这种酸,却又赋予了饺子独一无二的口感。
一旁的奶奶慈爱地看着我,大约是有些忐忑地问我:“饺子中吃吗?”我腾不出嘴来回答,只顾点头。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为美味的一盘饺子。
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回到北京,在某天幼儿园放学的路上,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里,妈妈问我:“那饺子能吃吗?”我气愤地大喊:“好吃得很!你不孝顺!”妈妈听了大笑:“好吃就行好吃就行。”回到家后,妈妈给爸爸复述了这件事,爸爸也笑出了声。彼时,我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只觉得他们辜负了那盘饺子的美味,我只知道奶奶手中没有难吃的饭菜。

多年后,奶奶对此事也有印象。她说,我饿得厉害,盘饺子馅儿又来不及,只好把前一天的剩菜包进去。她自己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如今,想吃饺子,总会提前备好包饺子所需的一切;奶奶也已入土。我知道,那盘剩菜馅儿的饺子,今生再也无法复制。

 

二十年来,隔几天总要吃一顿饺子,对于馅料没有要求,什么馅儿我都乐意下肚。看大锅里跳入几十个裹着面粉的饺子,一扑进沸水,便随着火力翻滚。漏勺或筷子推动几番,中途点入几勺冷水,盖上锅盖,便等待饺子浮出水面。如此重复几次,只消十余分钟,饺子就告别沸水,装入盘中,出现在我的面前。
二十年来,我吃过许许多多饺子,去过很多地方旅行,也在各地求学、生活。所有饺子的烹煮方法与上述并无二致,我一直幻想着,我能和一盘饺子不期而遇,那盘饺子能带我见到在老宅院中玩耍的自己。
很多饭店煮饺子,掌握不好火候。端上桌的成品不尽人意——煮至臃肿,饺子皮软一块硬一块。筷子戳下去,流出本属于锅中寡淡的面汤,饺子馅儿的咸香早就不知所踪。这显然不是我苦苦等待的那盘饺子。
东北饺子,皮儿薄馅儿厚,一口下去汁水四溢。校园食堂里便有这么一家档口,我尝试过酸菜馅儿,很不错,但是比起那盘饺子,它显然酸过头了。我心里暗自称赞这家饺子的高水准,我的心却还留在自家的院子里,再好吃它也只能屈居第二。
不可否认,每年春节在大伯家吃到的饺子,终究有些特别。大伯秘制的羊肉馅儿,是我心中的一绝,也是我每年寒假的期盼。在大伯的手下,羊肉独有的香气赶走了膻气,新鲜而细腻的肉色,随意的几挑葱段点缀其中,颇有一种宠辱不惊的从容做派。大块肉馅外包裹着的是仅一二毫米厚的饺子皮,配以蘸料,往往第四五个饺子下肚才能尝出味道。这些美味,用尽浑身解数向我的味蕾发起进攻;我承认它们的进攻虽有效,但从未攻破我苦苦守护着的那盘剩菜馅儿饺子。
我一直梦想着,某天,我含着一个饺子泣不成声。我至今没有等到。我吃过许多饺子都离美味很近,而离那座院子很远——很远。

 

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
二十年来,在院子里生活的时光,总计不超过两年。岁时,跟随父母来到北京;从此以后,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年幼的我,尚不知离别的意义。假期接近尾声,父母总是不肯告诉我要回北京了,当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不是去小院的路途时,行程已经过半,能做的只有在车上哭泣。
我总是听他人说起,第一次在北京安顿下来,与奶奶通电话时,只喊了一声“奶奶”便嚎啕大哭,电话那头自然也只剩下哭声。与亲人聚少离多,是我成长过程中的常态,这也是作为北漂二代的我难以接受又必须承受的代价。
北京,一座无数人向往的城市。我非常幸运地在这里长大、交友,在这里开拓了视野,看到了那些永远都无法在小院中看到的画面。这些画面有时会精彩到让我忘记小院中的人,待我幡然醒悟时,时间已经不多了。
曾经的我,会因放假回家而兴奋得难以入睡,会因返京的日子临近而变得失落;如今,回家似乎成了例行公事,看望必须看望的人,然后又急匆匆地回京。不知不觉中,北京变成了我的家,我的家变成了“北京”。
不知不觉中,曾经的远方成为了现在的家,曾经的家变成了现在的远方。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的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在北京,我也会看到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风中仿佛从来就有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生活在一起。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从我有记忆起,奶奶便是黑白夹杂的头发,和一张虽有皱纹但仍红润细腻的脸。而我,奶奶看着我从蹒跚学步到进入大学校园。但老病相催,奶奶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了尽头——看不到我即将走出校园,看不到我未来人生中许许多多重要的节点。
奶奶于去年夏天查出绝症,在故乡接受治疗。我的父母、姐姐在北京生活、工作,我在西安求学。三人分居三处。尽管得益于当今发达的科技和网络,还能通过微信视频与奶奶相见,但因为奶奶身体原因,每次通话时间不长,只能匆匆一面。
奶奶于328日去世。我和奶奶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我的心只能怀念那一盘剩菜馅儿的饺子。
我尚不能清醒地知道,如今当作家的北京,是否只是我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前方是渺茫的白,回望,也看不真切——怪眼泪不听我的话。我在小院中出生,或许当我步入耄耋之年时,也会回到小院中,平静地迎接我的时刻的降临。那将是我与奶奶和所有亲人团聚的时候。
故乡到底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但愿我在梦中,还能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追来:“皮皮,饺子中不中吃?

2022年3月31日于西安

 

冰释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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