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那场革新运动是国人划分社会生活和道德情怀的时代分水岭。之前的岁月无疑是传统理念的千年延续,刀耕火种,结舍而居。中国文明是典型的农耕文化,人们甘于平淡,粗茶淡饭,日起而作,日落而息。三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岁岁年年,国人麻木地延续着固有的习俗,厮守着份内的田园,浸淫着不变的节奏。一个千年的村落,凝固了深厚的情感力量,形成了不变的风俗物事和行为准则。于是,平淡无奇的日子孕育了绵延不断的农业文明。婚丧嫁娶,邻里往来。农忙节令,淡泊自适。那份近乎无为的生活形成了国人的茫然胸襟,这种内敛自适的田园生活造就了中国文化浓重的乡土特色,是儒家文化与道家文化的自然融合,以及佛教文化的消极渗透,使得这种独一无二的生存模式具有了深厚的人性力量,也奠定了中国乡土文化的深厚基石。改革开放以后的几十年,中国融入了国际发展格局,国人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传统的生活习惯日渐被丢弃,崇洋媚外的结果使得几千年的道德准则和生活节奏彻底沦陷。渐渐地城市得以扩张,乡土风情日渐萎靡,人性私欲开始扭曲。昔日的宗族亲情变得淡漠疏远,沉淀在记忆中朴实的农村印象更多地被揉搓成难忘的记忆。
后来为了学业进入城市,也只得把整个身心融入快节奏的繁嚣,任凭灯光璀璨,斛光交错,终难免灵魂的孤独和人情的冷漠。高楼深锁,近在咫尺,却寻觅不到留在心底里那份炙热故土的淳朴慰藉。穿梭于闹市,却揣着一颗落寞孤独的心灵,寻找着无边的希望和茫然的幸福。渐渐地我喜欢起回忆小时候那段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乡村生活,怎奈“此情有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童年的生活画面便散落成亦真亦幻的乱絮飞花。于是我更渴望返璞归真,随着童年的心路回到我热恋的故土,进行一次碎裂灵魂的修补。
故地游
十年世途促,未曾识旧颜。
如今归来也,草木惹心肝。
不闻故人声,旧燕少翩跹。
往事如烟雨,一去不回还。
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写的一首五言诗,感叹世事无常,亲情离索,旧日的一切,早已融入潇潇烟尘,留下的是满腔凄凉和悲怆。物依是,人已非。都市生活,灯光璀璨,人情噪杂,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画过一幅油画《城市的月亮》,画面上楼宇高耸,灯光璀璨,天空的月亮隐于那一片明亮的噪杂,在我的印象中城市里没有月亮。或已经没有了童年记忆里西天边一轮弯月的妖娆和落寞,以及月满中天的透彻心扉的辉煌与清澈。
乡村的夜是宁寂的,只因没有今天无处不在的电灯。其实,乡村最美是黄昏,炊烟袅袅隐隐,空气中飘散着柴草燃烧的焦糊味,鸡鸣犬吠,声息相闻。邻里家常,此起称呼,豆荚篱旁,蟋蟀瑟瑟。晚饭时分,街头巷口总能见到三五成群蹲着吃饭的大爷大叔,他们一边吞咽,一边聊着农活闲话或陈年旧事,嬉笑逗乐,自在坦然。在那个吃糠咽菜的年月,这种淳朴的快活在今天看来,总是隐含着莫名的苦涩与无奈,也只有这样,才能使麻木的灵魂忘却生活的艰辛。
那时候的农村,夜晚照明只有煤油灯。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串串门,聊些成年人的故事,或者汇集到一些好事人的家里,漫无边际地闲侃,打发着寂寞的时光。或推荐一个稍有学问的人,给大家念一本故事书聊慰贫瘠的心灵,如《三侠五义》《隋唐演义》等古典小说。
夜色降临,孩子们也聚集在一起,打打闹闹做游戏,最经常玩的就是捉迷藏,农村的街巷曲折迂回,柴草垛和土墙旮旯给孩子们提供了尽情的快乐。农村的夜苍然无声,一轮弯月,满天寒色,直到夜静更深,你能听到遥远村庄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犬吠,如近如远,如泣如诉,茫然地似梦中天籁混混沌沌。疯够了的孩子们踏着急匆的脚步伴着长长的影子回到自己的家.......
《开春大戏》算得上一个大画幅,600*150cm的尺寸,对于我来说是一次挑战,众多的人物,用写实手法画了足足半年。
那份温暖的记忆至今想来仍然甜甜的、沉沉的,犹如一首无声的诗,或缠绵的歌,总是撩拨起一丝丝惹人伤怀的情愫,也勾勒出童年时光凄迷而温馨的画面。特别是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见过静谧的色夜和明澈的月光,以及纯净瓦蓝、浩瀚无垠的天宇,也忘记了遥远月宫里玉兔嫦娥和吴刚桂树的传说。
那时候人们的娱乐不像今天这么丰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也没有今天丰富多彩的媒体形式。偶尔有几首流行的歌,也只是在学校里老师教过的“流行歌曲”,如《我是公社小社员》、《闪闪的红星》、《南泥湾》、《绣金匾》等,一首歌传唱好多年,似乎那是一个凝固的时代,不变化不进取,人人都乐于固守着旧式田园的宁静秩序。对于孩子们来说,除了学校课本,能够弄到一本故事书,算得上莫大的享受,一口气读完而总是意犹未尽,然后伙伴之间互相传阅,直到那本沾满泥土的书消失在寂寞无声的乡土炙热的渴望中。那个时候我收藏了很多连环画册,最难忘的是《三国演义》全集,还有《岳飞传》、《杨家将》等。每当我一个人时,就会不停的翻看,从来不知厌倦。也正是那些的小人书,滋润了我渴望的心灵,也成了我那个时候热爱绘画的原动力。
农村的孩子们疯的很,也快乐的很,他们用祖辈们流传下来的最朴素的玩乐形式续写着每个人的童年时光,捉迷藏、投沙包、踢毽子……这些被祖辈们玩得不能再熟悉的儿时游戏,给寂寞的农村时光注入了无穷的乐趣和想象力。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让孩子们最不舍的是围在货郎车前,羡慕着喜欢的东西;或望着红红的、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而没有钱买;或追在乞讨花子的身后走街串巷;或穿梭于树林壕沟直到炊烟袅袅。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最难忘的还是新年的来临,大人们一起汇集起来拜祖坟,放鞭炮。母亲则虔诚的跪在门前,摆上供品,染香祭拜神仙。记得每到除夕夜,母亲先在锅里抄起热腾腾的饺子对天念叨,还不让孩子们多说闲话,怕引来不吉利,为的是求神保佑一家人新的一年吉祥如意。除夕之夜,吃罢饺子,就是三五成群的孩子打着灯笼、燃放滴滴节和鞭炮的的喜乐场景.......几十年时光荏苒,至今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点燃蜡烛烟火的味道。
这些属于“遥远年代”里的生活画面也唤醒了我无尽的思绪,也唤起了我重温童年时光的无穷想象。
对于我来说,少年时期最大的期待莫过于农村唱大戏,七十年代末期农村庙会开始恢复,唱大戏这种古老的娱乐形式开始在一些村庄出现,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与农村老戏牵扯不断的情愫,那些活泼艳丽的戏台场景激活了我喜欢绘画的兴趣,也开始了我一生难舍难弃的艺术追求。记得大概是10岁左右,父亲带着我到六里之外的杨营村看了第一次大戏,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的快乐心情,只记得第一次见到的那台戏,是有关樊梨花刀劈杨藩的故事,后来才知道那叫《反西唐》,我惊诧于那鲜亮繁密的戏剧服饰和奇异灵动的人物脸谱。铿锵的锣鼓,骚动的人群,兴奋的表情,陌生的眼神,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从那时开始我的内心里开始涌动着一种表现的冲动,试着涂抹,追摹着心中形象,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便成了名动四里八乡的“小画家”。
之后,村里恢复了一年一次的庙会,还有热心人成立了一个小剧团,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组织者,不久村里还修建了一个戏园子,因此听戏就成了经常的期待,后来几年,我见证了剧团的成立也看到了剧团的结束。因为频繁的演出,我的心情总是被吊得高高的,渴望着站在戏台前的那份热情。对戏剧的热爱日复一日,有时候也有了想学唱戏的冲动,但更多时间我喜欢观赏戏台上的情景,伴随着对绘画的狂热,我开始喜欢一些历史故事,更喜欢画那些历史人物。刚上初中的那年我从同学那里得到了一本繁体版的《西游记》,我是翻着字典看完的,直到现在我几乎能认识所有的繁体字。那几年我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几乎所有流行于民间的古典小说,特别是《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岳飞传》和《杨家将》等。那些鲜活的历史人物给了我无限的想象、激情和灵感。到十二三岁时已经我能够独立创作水浒108将的人物形象,亲戚朋友也时常给我要几幅,我总是来者不拒,在我看来那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奖赏。
上小学时我是村子里公认的好学生,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名,并一直担任班长。喜欢画画,不停涂抹,拓展了我的心灵,也丰富了我的生活,使得那段时光充实而忙碌。画画,母亲是我的精神导师,刚上小学那年,我第一次拿着粉笔,在门上对照着火柴盒上的画面,画出南京长江大桥的时候,旁边的母亲非常惊讶,她连连夸奖,给予我平生第一次最大的鼓励,从此开启了我毕生追求艺术的激情岁月。尽管生活艰难,父亲从没有失去对我坚定的支持,只要我需要,不管多难,他就是借钱也会步行十几里地给我买绘画用具。兴趣点燃激情,激情产生动力,多年执着,终究会有收获的时刻。
因为喜欢画画,加上动手能力很强,每当周末假日,我总是喜欢做一些玩具,因此,我还是周围邻里的孩子王,只要不上课,许多小伙伴都会围拢在我的周围一起做游戏,一起疯狂,一起快乐,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以后的学习成绩。
我也许是喜欢画画的缘故,所以也喜欢听戏,不,是看戏。我渴望舞台上那种炫耀的美感滋润,我需要激活心中澎湃的欲望,因此村里每演一场戏我都会到场。我满怀热情、满怀期待地等着每一场演出,直到戏尽人散。随着知识的不断积累我渐渐地看懂了戏台上的情节,却也慢慢的荒废了学业,到初中毕业时我成了全班倒数第一“坏学生”,导致最终辍学,这件事给父母打击很大。离开学校,画画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对老戏的热爱,给我小时候十多年的农村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也奠定了我日后从事绘画艺术的基础。后来为了学习专业绘画,离开养育我的故乡进入城市,戏剧这种古老的艺术,虽然一下子离开了我的视线,却也一直装在心里。正是早年农村听戏的那段经历赋予了我更多的人文素养和朴素情怀,激活了我的艺术灵性和文化思考。
2008年我的油画《老戏》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数风流人物2008金陵油画展”,因此激起我表现乡土的热情,更唤醒了我重温早年农村听戏的情感经历和对乡土风情的关注。这幅画2012年获得“第四届齐鲁风情油画展”一等奖,2018年特邀参加“第十届齐鲁风情油画回顾邀请展”获得优秀学术成果奖。2016年我的申报项目《老戏台》还曾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于是更坚定了我表现乡土题材的信心和热情。
《开春大戏》是一幅长达六米的巨幅油画,从搜集题材到构思创作,用了几年的时间。因我是梁山人的缘故,或是小时候看过《水浒传》的原因,我故意把人物安排成108人,暗合水浒108将,也暗示我是梁山人。当然这幅画中的所有人物形象都是地道的梁山乡亲。这幅画依旧延续油画《老戏》的思路,重点表现戏台下看戏人的表情,挖掘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鲁西南农民的精神面貌,以及他们淳朴的农民本色。《开春大戏》重点是看戏而不是唱戏。唱是虚,听是实。景是虚,人是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整幅画分两个部分,前面一群人以老年人居多,重点表现他们专注的神情,是这幅画的主题部分。后面的部分人群则侧重于表现现实场景,例如孩子们围绕在冰糖葫芦前,或吃,或买,或羡慕。以及几个老人摆弄鸟笼的、卖彩色卡通气球的、打手机的、玩玩具的等。由于人物众多,这幅画在构思上我增加了孩子们的分量。其实真正的大戏现场是没有那么多孩子的,因为今天的孩子没有喜欢听戏的,最多也是看看热闹。所以,这幅画与其说是画的今天,不如说是我对少年时代农村经历的回忆与纪念,当然我更大的目的是为了使画面更具生活特色和情节性。为了表现时代感我力求加入更多当代元素,例如车辆道具和最具时代感的手机和游戏机等等。
在色彩的设计上我力求怀旧色调,除了表现朴实的农民本色,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我对少年时光的怀念,使画面有一种老照片的感觉。同时也是对即将消失的乡土戏剧文化的一种深深的思考与忧虑。
时代在变,悠久的民俗文化在流失,古老的戏剧行将泯灭。听戏的人都老了,唱戏的人也老了,男人都不想唱戏,许多剧团大都是女演员,有些剧团里演员很少,因为没有年轻演员,一个人有时候反串几个角色,老太太却要扮演妙龄少女,让人看起来格外的无奈和心酸。更让人无奈的是有的剧团,除了两三个伴奏是男的,演员几乎是清一色女人,这让我想起了早年在浙江看过的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出,看不到一个男演员。京剧有“四大名旦”却都是男人,因为旧社会女人不能上台表演。
今天,现实的残酷,让国粹失去传承的土壤。一切向钱看,人们忽视了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许,失去了乡土,文化就失去了本源,追求时尚,文化缺失了经典。远离了浑厚的土地,灵魂就失去了皈依。崇拜功利主义,人性的风光不再旖旎。
王昭举 2014年于北京宋庄画家村
油画《开春大戏》
600*150cm
(完整版)
王昭举,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油画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美术促进会会员。2016年度国家艺术基金获得者。2016年中国国家画院“一路一带”国际美术工程艺术基金获得者。
1990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美术系;1997年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修班深造。2014年在北京画院油画研修班白羽平工作室学习。
参展及获奖:
2020年11月“王昭举油画展”在台北展出。
2019年9月粉画《吉祥帕米尔》入选第十三届全国美展水彩水粉展。
2019年9月油画《父亲的戏台》之二获得第十三届全国美展山东展区创作奖。
2018年9月油画《老戏》参加“第十届齐鲁风情油画回顾邀请展”获得优秀学术成果奖。
2018年7月油画《父亲的戏台》参加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精神-第四届中国油画展综合进京展”。
2018年5月九米巨幅油画《天堂渡》和六米巨幅油画《梵天净土》参加第八届台北新艺术博览会被收藏。
2017年11月油画组画《红星照耀中国》获得“东升杯”全国连环画大赛优秀奖。
2017年9月油画《父亲的戏台》之二入选“色彩中华——2017•中国百家金陵画展(油画)”
2017年7月油画《准备出发》入选“第九届中国体育美术作品展览”,被国际奥委会收藏。
2017年4月巨幅油画《天上西藏》参加第七届台北新艺术博览会被收藏。
2016年12月巨幅油画《晒佛节》获得中国国家画院“一路一带”国际美术工程大型创作项目资助。
2016年9月油画《远处传来驼铃声》入选“同心筑梦/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展”。
2016年7月油画《父亲的戏台》入选“中国精神-第四届中国油画展(写实展)”。
2016年7月巨幅油画《戏韵》获得国家艺术基金美术创作项目资助。
2016年4月巨幅油画《开春大戏》参加第六届台北新艺术博览会被收藏。
2015年8月油画《小城故事》入选“丝绸之路绚丽甘肃”第九届中国西部大地情中国画、油画作品展。
2015年6月油画《1937北大清华的最后一课》(六联)获“第三届架上连环画”优秀奖。
2014年11月油画作品《开春大戏》获“艺术齐鲁•第十二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山东作品展”创作奖。
2012年9月油画作品《老戏》之二获得第四届“齐鲁风情油画展”一等奖。
2009年油画作品《极端生态》参加“第十一届全国美展”山东展区二等奖。
2008年油画作品《老戏》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数风流人物• 2008中国百家金陵油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