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树屋去阿马杜家,那一刻满是不舍:一个月了,已经跟这棵每天都要爬上爬下、摸上几次的树产生感情了,有时树比人有感情;当然我也知道建初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更舍不得,组成树屋的每一棵树干都是他在林子里寻寻觅觅才砍回来的,还有那些涂抹在树上的图腾画、用几十米的长绳编织的吊床,以及桌椅……
多么不可思议,我们真的在野外连续露营生活了三十天,又是一个金星伴月的夜,时间过得如星星的斗转星移那般漫不经心,再见了隔壁的蜥蜴、黑胸麦鸡和长尾丽椋鸟,再见了晚上偷袭过我们的蚂蚁,我们路上见。
几个孩子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间,他们被我骂了几次,现在壮着胆子过来同我握手告别,建初说你邀请他们去树屋啊,拍个照片肯定会有人喜欢看,我说没必要邀请了,我们走后,这一切都是他们的。
建初的摩托在浮土路上犁出两道深沟,像条垂死挣扎的巨蟒。他说的六百米果然不可信,我们至少走了三个六百米。植被愈发的稀疏,大地愈发的空旷,泥地也变成了沙地,摩托车在上面打滑,这里零零星星长了一些刺状的狗尾巴草:看起来已经离村庄很近了。人类的生活历程就是克服自然环境的历程,克服便意味改变,像我们的树屋也是以砍伐植被为基础。
有一段路频频陷车,在卡萨芒斯河沿岸居然是这样寸草不生的沙地围绕着人生活的村庄,就像被高速公路环绕的城市。直到建初喊起来:我们到阿马杜的村子了,你看远处的猴面包树!
这些没有叶子的大树像静默的尸体,却又结满了果实,好像挂满了不会响的风铃。
你看他站在猴面包树下呢,建初又喊起来。
到了猴面包树下就算进村子了,和冈比亚的村落不同,这里每家每户都用篱笆围了自己的家庭空间,几十口子住在一起。阿马杜指着一处篱笆门说:“我家到了。”
其实没有门,就是一圈篱笆空了个口子。
哇,这就是我想象的非洲部落,十座蘑菇状的茅草屋拱卫着一栋水泥平房,除了父母住在水泥平房,剩下的兄弟姐妹都带着小孩子住在茅草屋。
我们还没有在茅草屋睡过觉呢。
他的家人主动围上来握手拍照,阿马杜逐一为我们做着介绍。我想他的家人一定像他一样淳朴善良,一家人总是一样的,没有他家人的同意,他断不会频频给我们送来牛奶、木瓜、花生和还能下蛋的鸡。
我们坐在了阿马杜的茅草屋前,专门为我们铺了一张席子,他的家人坐在羊圈旁的阴凉处。这些房子围出来足球场那么大的中央空间,中间插着很多拴着羊的树干,树干上搭着竹编的席子。他们家没有大树,通常这个位置都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树。紧邻羊圈的地方有个东西被死死的包住,建初说你看那是一棵小树苗,怕被羊吃才保护成这样。在这里栽活一棵树也太不容易了。
阿马杜的老婆娜菲不知从哪钻出来,头顶的陶罐稳如雕塑,她开心的过来跟我们握手。他们的孩子也跟着跑过来,脖子上戴着当地小婴孩都会戴的项链:一根绳子串着牛皮做的圆包和石头,越好的材质说明家境越好,上面挂的石头通常有寓意,用来驱灾避邪和护佑祈福。把他们的衣服掀起来,或许还会在腰间发现几枚贝壳。
没一会儿阿马杜会说英语的兄弟也来了,名叫马沙,建初告诉他我们要去买水。
一直在往外走,先路过了学校,然后是马沙家,他家没有阿马杜家这么大,都是水泥房子,更像中国的村房。建初问他家是不是村长,马沙说是,他的爸爸就是村长,六十岁,算村里岁数较大的老人了。难怪之前来骗子说要文件,阿马杜打了个电话过去就再也没人来了。经过清真寺就看见了大马路,马路对面就是小商店。
商店门口有个踢足球的桌游,围满了孩子。在非洲好像穿越了时间,又回到了没有电子游戏的年代。破破烂烂的小店连一瓶矿泉水都没有,翻了半天找到一桶脏兮兮的,想给孩子们买点零食,却只有棒棒糖和劣质饮料,买了五十块钱的:一桶棒棒糖和一打芒果汁,好像没人这么买过,看店的给老板打过去电话问价格。
但再烂的村子都支持手机支付。
回去发完糖就到了饭点,中午两三点,没一会儿就为我们端上了饭盆,饭盆上放着两只勺子。这里通常都是一大家子手抓饭,装饭菜的是个银色的大盆,盆上扣着碟子。他们为我俩单装了一份,其他人都还没有吃,就围着让我俩先吃。
看他们热情焦灼的眼神我想一定是招待贵客的大餐,谁曾想打开只是一盆放着一点点泡菜的米饭。我想着是不是有菜没上,但他们都用着当地语言和手势示意我先吃。我尽量掩饰住尴尬,跟建初说你吃啊,吃饭了。
吃的时候发现米饭里混合了鱼肉和花生碎,鱼肉有点臭,我只能就着红色的辣椒泡菜才能顺利下咽。吃了一半的时候,有个女人又端来了一盆,同样的扣着银碟的银盆。他们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但做饭的时候会分成两家。
建初说这份已经吃不了了,但我大大方方的接了过来,心想万一这份好吃呢。她们看我接了好开心,眼睛笑出了花。
打开又是一大盆米饭,上面浇了一坨绿色的酱,我跟建初对视一眼,难掩失望。
但跟我们之前在农村吃的绿酱不同,这个酸酸的,还有点黏,是一种当地的小叶植物熬出来的浆糊,还好米饭里也裹着鱼干碎碎,似乎比上一盆好吃点。
紧接着马沙来了,他手里又抱了同样的一盆,村长家的饭,我两眼放光时建初抢先说话:我俩饱了,吃不下了。但马沙还是递给了他。果然村长家的饭最好,简易版的鱼肉饭,两条真实的鱼盖在米饭上,配着炒烂的洋葱末,他们做菜也会用中国酱油。
真是干饭,在几乎没有菜的情况下,干着三盆饭,可想而知剩了一大半。后来他们也没收走,就一直放在那儿。
孩子们在旁边做猴面包树果酱,就是把面包树果子掰下来跟各种调料混合在一起,人人一口的吃。建初掏出我们露营一个月都没舍得炸的虾片,准备用我们的炉子和小锅做给孩子们炸虾片吃,却发现塑料油瓶空了。他问坐在一旁的阿马杜兄弟拿点油来,可人家指着商店的方向,建初不明白,不就拿点油吗,又冲他比划。对方只好掏出一张钱交给小孩子,从商店跑回来的小孩子手上拎着一小袋油。我们想起那天阿马杜过来杀鸡也拿了一包这样的油。他们连油都没有?
建初把炸好的虾片放在盆里,每个人都领了一个,空气里飘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人的利他基因会在产生利他行为的时候自动感到快乐。这时阿马杜的妈妈走过来,她拿了几个,吃的眼睛都亮了,又管拿着盆的阿马杜要,阿马杜皱了皱眉,只多给了一片。
今天家里的孩子们都有吃不完的棒棒糖,有芒果饮料,有来自中国的神奇虾片。
下午大家做完饭吃完饭就都没事了,从进摩洛哥南部开始,这些无事可做的时间都用来喝茶,跟三毛所在的撒哈拉地区喝一样的茶——炭火煮的薄荷茶:一半是水,一半是糖,茶叶通常用的都是中国绿茶,放一些带着梗的薄荷叶。煮茶还不是精髓,精髓是倒出来以后要在几个杯子里倒来倒去,砸出半杯子泡沫,那些泡沫才是风味的精髓。
跟中国茶道最想通的地方是每次只能喝到一口,喝茶是一种社交活动,而不是用来解渴。
炭火上的茶壶通常容量有限,再加上半杯子泡沫,茶只剩下半杯子。如果人多,也就四分之一杯。你说这个地方挨着卡萨芒斯河应该不缺水才对,却只有两个杯子,半个小时才能轮上半杯茶,里面还有一大口糖,齁的难受,越喝越渴的时候阿马杜的老婆问我要不要编她们当地的头发。
黑人通常都编头发,因为他们的头发干枯脆弱也留不长,跟我们的发质不同。
女人们纷纷摘下头巾,包括阿马杜的妈妈,给我看她们编了不同的发型。阿马杜的老婆则介绍起每个发型的名字:在城市里编发体现审美,但在传统的乡村发型象征着身份和地位,并且在特别的仪式也需要不同的编发方式,例如婚礼和成人礼等,带有自我认同和文化传承的意义。
我指着自己最熟悉的沟垄辫说就那个了。
大人和小孩把我们围起来,阿马杜家门口的毯子不知怎的成了舞台,我坐在舞台正中,他的老婆在我后面用个木棒的钳子熟练的编着头发,随着她的拽紧,发根传来轻微的刺痛,围观的人群很满意我龇牙咧嘴的样子。
“我祖母编了一辈子,到死头发都没白——她说太阳神就爱看女人头上的田垄。”她又指着一个大姑娘说她才来了月事,可以编大姑娘的发型了,细辫从头顶辐射开来,像棵倒长的猴面包树。“这样祖先就知道她长大了。”
原来非洲女人的发型也是一种语言,如果不来阿马杜的家,即使一路看了那么多女人,我都没意识到这是意味深长的传统文化符号。
“明天我带你去看寡妇的发型。”
“不啦,她家闺女从城市做保姆回来已经教给她时尚啦,她在头上编亮线,不再编死人发型了。”
阿马杜的兄弟一边翻译一边大笑,他说这是每个人的选择,文化不是好坏对错,很多人来非洲只知道殖民史,他们根本不关心远悠久于殖民史的非洲文化。
她编辫子的速度比建初修摩托车还快,手指翻飞间带着非洲草原追猎的狠劲——七根辫子很快编好了,所有人都冲我竖大拇哥,我冲他们笑。那一刻有融入的错觉,但其实跟融入完全不擦边,我自知我们永远没有办法融入,只是被认可,不被厌恶。我们都作为他者在观看和审视对方,我们也将一直如此,哪怕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也将一直如此,像隔壁编塑料头发的寡妇。
编好头发差不多下午五六点,我问建初好看吗,他说气场变了,狒狒看了都行礼。
这时天已经没那么热了,女人们都拿盆去打水,她们这个时间洗澡。对着篱笆口的另一个方向是井,井的后面是一方种凉薯的小田地,还拴着一头大牛。
洗完澡的女人们换了好看的裙子,这些裙子看起来价格不菲,我想一定都是最好的裙子,过年才穿的。
阿马杜的女人拿走了她送过来的那盆饭,然后让我们吃剩下的两盆,村长家送来的那盆鱼饭还没怎么动。天呐还是吃这个,我完全吃不下了。
而阿马杜一家吃着我们中午的剩饭。
其他人没吃饭,只是乘凉。
我们勉强吃完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阿马杜的妈妈打开了小蓝牙音响放起音乐,招呼我们过去跳舞,建初也拿来吉他,他弹着快节奏的律动一遍遍的唱:我们今天吃了三大盆米饭,三大盆米饭,喔吼……
直到阿马杜的妈妈过去制止他,她说听她的,她拍起不知道什么动物皮做的鼓,“跳舞!”阿马杜的兄弟往火里扔了把罗望子果,火星子炸成金色的雨。鼓点突然急促,女人们踩着浮土扭胯,脚踝的铜铃响得比吉他弦还颤,腰肢像卡萨芒斯河的蛇,绕着篝火画圈。
就在这时,几位村里的姑娘一次次走上前来,拉着我说:“跳舞呀,快来跳舞!”她们眼里闪着孩童般的光芒,似乎每一个邀请都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虽然我的心里还有几分迟疑,但在这种热情洋溢的氛围中,我也被感染了,随她们一起摇摆、轻轻转圈。
“扭屁股!像赶河马那样!”她们对我的拘谨并不满意。
建初赶紧解围,挑起伊朗学的舞,一直快节奏的摇摆胸和屁股,像发情的鸟;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随着舞蹈渐入高潮,大家都累了,阿马杜的妈妈提议大家一起围坐在那堆刚刚点燃的篝火旁。火光摇曳中,我们彼此靠得更近了。建初把吉他轻轻放在一边,大家围坐在火堆周围,火光映红了每张满是故事的脸庞。
有人唱起了本地的民谣,低沉而有节奏,带着浓浓的家乡气息;有人轻声低语,讲述着这片土地上那些古老的传说和秘密。孩子们在火堆旁嬉戏,老人则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仿佛在追忆曾经的岁月。
阿马杜的老婆看我在揉后背,她问我是不是后背疼,立刻把我拎起来,一手抱着我,另一只从身后顶我的腰,把我顶成了卡萨芒斯河的虾。但她全然没注意自己比我高,那只应该环绕肩膀的胳膊卡住的是我的脖子,她松开我的那刻,我早已经涨红了脸,使劲咳起来。
这时一个姑娘端了一大盆饭来,另一个姑娘端了一小盆:“这是晚饭。”
我满是疑惑的打开,看来中午饭的确是招待宾客的,现在是纯纯的菜汤白米饭了,这我哪吃的下去,我和建初连连摆手说已经吃饱了:四个女人为我俩做了四大盆饭,也还算是最高礼遇了!
我俩坐在篱笆边,那里有一台插天线的电视机,看着他们下手抓饭的热闹,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对树屋、对阿马杜、对这个部落的生活,乃至对这一路摩旅所遇见的一切,都在此刻凝结成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与感动。我感受到了一种跨越文化和语言的共鸣:无论我们来自何处,在这片大地上,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热情和欢乐都是相通的。
就是这样天天干白饭的家庭,阿马杜居然宰了下蛋的鸡给我俩吃。现在他看我俩不再吃饭,又去摘了半熟的木瓜,去皮切成牙,配上自酿的酸牛奶硬推给我们。
至此我才写了那篇字数很短的文,问一头羊5、600人民币,有没有人能赞助我们明天宰一头羊。面对没有所求的善意时,我就想十倍百倍的去回馈,让一切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温暖。
原创4700字,被感动记得赞赏,我想去买瓶啤酒再写第二天——看到最后一定记得自觉投币,谢谢大家!新年快乐!向你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