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一代人被消失的记忆

历史   2023-04-25 03:17   德国  
我开车走了。我要去哪里?我要去波兰。我要去西里西亚,但那应该是什么:西里西亚?一个省份,一片风景,一个失落的王国,我要去我父亲的国家。我父亲来自一个不复存在的国家。我是西里西亚人,我是西里西亚人吗?我的祖先是西里西亚人。
我在汉堡郊区的一个小镇韦德尔长大,我在那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比在任何一个地方住的时间更长,但韦德尔从来没有像家一样的感觉。

家是罗森塔尔,家并不存在。罗森塔尔仍然是我西德生活中遥远的消失点。当有人问我从哪里来时,我回答说:来自韦德尔,对我来说这似乎只说对了一半。

德国女记者克里斯蒂娜(Christiane)的父亲曾是来自西里西亚的难民,而西里西亚在二战结束前一直属于德国。我的公公,也就是我老公的父亲,也是来自西里西亚的难民,而且年纪和克斯利蒂娜的父亲相仿,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买她的书来看。

我公公88岁了,仍然健康活泼,生活能够自理。而克里斯蒂娜的父亲去世了,这也是为什么她萌生重新踏上父亲逃亡之路的想法,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也就是说,克里斯蒂娜其实和我老公年纪相仿,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她独自一个人徒步在波兰,也就是曾经的西里西亚,从东部小镇罗森塔尔(Rosenthal)一直到Klinghart(以前属于德国,现在也属于波兰),长达558公里。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她是从柏林先开车到波兰,再从波兰徒步到波兰……而这里曾经都属于德国……也就是说,在1945年战败前夕,对她的父亲来说,不过是从最东部的德国往西逃亡的路线。只可惜,现在说起来,走了那么久,竟还是在波兰。


Rózyna 87 个门牌号,Rosenthal 84 个。除此之外,从那以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Rózyna 看起来仍然像 Rosenthal,就像你在 1945 1 月的那个下午离开它一样。通常是两个宽敞的农舍合建在一块土地上:临时房屋和附有马厩的主屋,人们与动物一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这些衰败的房子仍然矗立着,自豪又自信,砖砌和抹灰,正面面向街道。没有财富,但适度繁荣。在后面,更大的是谷仓,有两扇门,一扇在前面通向院子,一扇在后面通向田野。

读到这里我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我在波兰时看到的景象:衰败的农舍,红色砖头,根本没有抹灰也没有刷墙,砖头就这么裸露着。屋顶常常是凹陷的,说明年久失修——可不是么,自从德国人被驱逐后,新来的居民,也就是那些被指定分配到这里领新家的西部乌克兰人根本就没打算把这里当家,这也不能怪他们,在克里斯蒂娜的采访中,这些老人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临时派来这里住下的呢,还是过一段时间再回乌克兰呢?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么一等,就等了一辈子。而可笑的是,因为没有长期打算,所以很多房屋都呈现这样一幅被遗弃的面貌——实际情况是,不管屋子看起来多么破,实际上有些房子里仍然是住着人的。如下图,我公公的老家,现在也住着西乌克兰人(当然他们现在也拿波兰国籍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乌克兰人去接替德国人的话,那么谁去接替乌克兰人呢?呵呵,答案也许很简单,那就是俄罗斯人。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乌克兰人和俄罗斯裔的乌克兰人不对付(犹如被调过来的乌克兰人成为了波兰人一样,被调过去的俄罗斯人就成了乌克兰人,我指的是国籍)。俄乌战争爆发前,乌克兰内部就发生了长达多年的“内战”,其实就是乌克兰人和俄罗斯裔乌克兰人的内战。

但历史是很复杂的,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来到德国后,作为非欧盟人员,必须参加“融入课”(Integrationskurs),学习德国的政治结构和二战历史。再古早的不用学,只需要学近代史。有意思的是,我们的老师一个是俄罗斯美女,另一个是乌克兰美女,而乌克兰老师说,她是俄罗斯裔的乌克兰人,但她站在乌克兰这一边,她谴责俄罗斯的入侵。

我一直没敢问她知不知道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大屠杀,那里的俄罗斯裔孩子生活在地下长达8年之久,为了躲避轰炸和各种突袭。当然,另一个事实是,对乌克兰政府来说,这些人就是分裂分子,他们企图分裂乌克兰。

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在乌克兰境内,俄罗斯族是一个庞大的族群,这无论如何会造成些什么后果。而我则严重怀疑,二战结束时美国和苏联在重新分配世界地图时的邪恶用意,为什么要把不同的族群这么迁徙来迁徙去的,是为了日后的不和做热身吗?

这些波兰的年久失修的房子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群被历史遗忘的乌克兰人被强制迁徙过来,他们很懵逼。

甚至对波兰人来说,他们也不认可这个新加入自己国家的地区——这里是波兰吗?他们会在内心问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德国式的,和波兰不搭界。正宗波兰人也从来不关心那块地方,也不知道那里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唯一的关系来自于政治。政治家在地图上画一条线,这样,那样,就这么成了,然后历史教科书改一改。波兰这边说,这块地自古以来属于波兰,我们不过是拿回了我们该拿回的。德国这边说,这块地自古以来属于德国,我们战败被割让了。

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感觉。房子是固定的,他们留下来,人们来来去去,被驱逐。人们可以重新安置人员。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西里西亚曾经是不同的,过去人们,我们的家庭自 1238 年以来,自从他们砍伐森林并清理土地后,就留下了来自法兰克尼亚和莱茵兰的定居者。

曾经尽管土地沦陷,人们却留下来了。在历史书籍和维基百科上的城市条目中也是如此:西里西亚沦陷、布里格沦陷、罗森塔尔沦陷过。它沦陷于这个或那个政权,被波希米亚,哈布斯堡王朝和普鲁士分别占领过。城市沦陷,地方沦陷,人们也随之沦陷在一个或另一个规则之下。如果国家沦陷了,谁也没有责任,就好像没有人为这次沦陷做任何事一样,就好像没有主体一样,沦陷是宿命,是不可抗力。

但这一次,在这场战争结束时,情况不同了,这一次人民没有留下来,这个人口稀少的土地沦陷了,西里西亚,一片空虚的土地,一个空壳,再次被填满,但这些人很长时间都没有适应这里。

房子是固定的,他们留下来,人们来来去去,流离失所。

以下是克里斯蒂娜对住在曾是她父亲房子中的祖籍乌克兰的老奶奶斯塔西亚的采访:

一开始很难,那不是我们的房子。我们以为我们不会停留太久,就一小会儿,然后我们会再次回家。

没有人能想到一小会儿竟变成了永远,无论是德国人还是波兰人。没有人相信他们如此简单地在这里填满波兰人。

我们介于两者之间。我们不能回去,我们也没有被困在这里。

他们没有问自己以前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是谁。他们有自己的痛苦,也有自己对家乡的渴望,家乡在东边 500 公里处,在伦贝格地区的另一个村庄。正如斯塔西亚所说,在苏联。

我们不能回去。有俄罗斯人。

然后是对她的波兰语老师Urzula的采访:

Urszula Kielce 附近长大,距离 Rózyna 以东近 300 公里。她说西方(就是曾经德属西里西亚)是她对波兰了解最少的部分。她称之为:被忽视的波兰,被遗忘的波兰。她自己也很晚才明白这个区域的存在。她说,西方根本不像波兰,但它至少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土地。那里没有波兰历史,那里没有波兰古典文学作品。她觉得那里很奇怪,没有她自己的东西。例如,当她来到 WroctawBreslau Opole 等城市时,她有一种陌生人的感觉。

以上是老百姓最直观的感受,一个是被迫迁徙来接替德国人房子的乌克兰人,Urszula则是土生土长的波兰人。从她的视角来看,西里西亚属于西部波兰,是一块十分陌生的地方。

接下来则是政治的视角:

Kosiów 有两个维基百科条目,前身为 Lossen,一个是波兰语,一个是德语,它们讲述了不同的故事。波兰条目几乎没有提及 1945 年之前的时期,即洛森是德国人的几个世纪。该村于 189 年由 Zyrostaw 主教首次提及,然后于 1945 年并入波兰。对 1945 年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德语维基百科条目详细介绍了几个世纪以来的德国历史、人口数据、行政改革、教堂建筑。 1945 Losiow 成为波兰人之后的时期几乎没有任何内容。关于 1945 年发生的事情,这里也只字未提。没有共同的历史,没有共同的观点,每个人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历史独白,德国人和波兰人背对着对方,即使在 75 年后,仍然无法言说。

就像胡适的那句名言,历史么,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波兰说波兰的,德国说德国的,大家自己开心就好,老百姓则像浮萍一样任人拨弄。对世世代代在西里西亚生活的德国人来说,一瞬间,他们就要打包收拾走上逃亡之旅。克里斯蒂娜的家人有人在逃亡途中走失,也有人死于战争,也有被俄罗斯人俘虏的,但因其美妙的歌声逃过一劫,甚至连俄罗斯人在饥寒交迫中都愿意分享一块面包给他。人性就是这么神奇。

B 线本来是沿奥得河和格拉茨尼斯河的边界过境点,B方案将罗森塔尔和西里西亚保留在德国,使德国割让面积 35,317 平方英里,迁移6,956,060 人,截至1939年,A线是最大的变体方案,使德国居民的安置总数达到9,677,562人。相差8,106平方英里和2,721,512人,那是下西里西亚,那是你,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祖母和叔叔,在 272.1512 万人中有 7 人,截至 1939 年有 7 人,但其中 3 人没有在战争和逃跑中幸存,因此截至 1945 年底只有 4 人。

战争结束后,西方列强在波茨坦会议上同意了 A方案。

这段话充分说明了老百姓的个人命运是如何被政治家所左右的。假设当年斯大林和罗斯福(苏联和美国)选择B方案,那么克里斯蒂娜的家人就不需要逃亡了,那么她也不需要在75年后重走她父亲的逃亡路线,也不用总是问自己,到底来自何方,家乡到底在哪里。

她在书中说,长辈们不会主动说起各种逃亡的细节。她很有好奇心,试图了解家族史,然而或许是碰触到了一些禁忌吧,爷爷奶奶和父母总是都选择转移话题,或者避重就轻。毕竟,现在他们在汉堡在柏林购买了房子,重新开始了新的富足的生活,而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仿佛是一道烟雾一般,和现代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事已至此,夫复何求?

老百姓总是怀揣希望,将目光看在前方,这样他们才有生活下去的动力。

在二战后的废墟中,德国人通过一代人(20年)又重新过上了富有的中产阶级生活。反观东部波兰,直到我在2023年前往该地,看到的仍然是一块毫无生机的地方。也许直到今天,这些新波兰人仍然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仍然没有修缮房屋(当然也有个别有钱人房子很漂亮),许多年轻人选择离开这里,寻找更好的未来。

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有趣的现象。

德国人从最东部的西里西亚地区往西逃,最后在东徳、西德、南德、北德等地落地生根,其中就包括我的公公。如果不问他的话,他也不会主动说起这些往事,仿佛不存在一样。而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都是德国人,似乎只是换个地方生活罢了。

而对新纳入波兰的这块地方而言,情况就变得被动很多。从这些新居民对待房屋的消极态度上可见一斑。

可是,也有很多德国人迁往巴西和美国,成为了美洲的主导人群,他们怎么能在迁徙后仍然变得富足呢?

我的看法是,被迫迁居的乌克兰人和波兰人,他们没有目标,浪费了很多时间,而这个趋势似乎直到今天都没有好转。而被迫迁徙的西里西亚地区的德国人毕竟是迁徙回自己的族群中,所以居属感是很强的,而且来到新地区后得到了当地德国人的大力扶持,使得他们重新安家乐业。而主动选择迁徙美洲的那批德国人目标感也很强大,首先是买地建农场造房子,然后积极创造自己的财富。

人呐,最怕的就是丢失自己的人生主动权。

所以我并不觉得我的公公是悲痛欲绝的,是可怜的,是需要人安慰的,到处诉说自己的苦难的那种,完全不是,他活得可好了。刚生下来就被迫逃亡,一直到7岁才来到现在的我们所在的小城市格平根,有工作有房有车有媳妇有儿子有儿媳有孙女有足够的钱养老,身体还特别健康,现在88岁,希望98岁都不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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