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儒果儿
孙齐,1986年生,山东滕州人。2008至2014年,就读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获历史学博士学位。2014至2016年,在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后流动站工作。现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文史哲》编辑部副研究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中古史、道教史。代表性研究成果有《芮城道教三百年史——以北朝隋唐造像为中心的考察》《中古道教法服制度的成立》《古灵宝“未出经”研究》等。曾入选第七届“士恒青年学者支持计划”(2018年)。
一、求学与治学
Q
孙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能为我们介绍一下您在硕士、博士阶段的学习成长经历吗?这期间对您影响最深的事情是什么?
孙老师:我在2008年跨专业考到了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师从张金龙老师,学习魏晋南北朝史。两年后通过硕博连读审核,到2014年博士毕业。之后又跟随杜泽逊老师做了两年古典文献学博士后,出站后一直在咱们院《文史哲》编辑部工作。我的学习经历比较简单,硕士以来一直在山大,没有出国或其他交流经历,也没有写过历史学的本科、硕士论文。上学的时候因为硕博连读,课业压力很小,学习氛围相对轻松,自由看书的时间很多。我虽然是跨专业的学生,但在攻读历史学学位之前,已经读过一两百本专业书籍,所以对史学研究比较熟悉,对论文写作也不陌生。研究生期间更是沉迷于读书、买书,那是我读书的黄金时代。
令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刚入学的时候,张金龙老师就给我算了一笔时间账。他问我,一年365天除去寒暑假和周末,还能剩下多少天?每天又能有多少时间用来读书?总体算下来,他告诉我必须保证每天五六个小时的学习时间。这番话一直影响我至今。我的老师张金龙教授和杜泽逊教授都是非常严谨勤奋的大学者,他们的用功程度是我现在也很难达到的。在他们那里,我不仅明白了做学问一定要竭尽全力,而且知道了什么是严肃的学术态度、高尚的学术品味和谨严的学术方法。所以我觉得研究生阶段的学习,首先就是要用功读书,不能浪费时间;再一个就是要培养好的学术品味,“取法乎上,斯得其中”。研究生阶段是从通识教育转向职业教育的阶段,它不仅提供了最后一段自由读书的宝贵机会,更需要让你习得如何将兴趣转化为专业、将阅读转化为研究,如何从朴素的爱好者转变为专业的研究者。
2014年5月博士论文答辩会
Q
您可以简单谈一谈转专业后的心得和感受吗?您觉得研究生阶段应该如何处理好论文发表和读书学习之间的关系?
孙老师:转专业的学生应该大都是真正喜欢这个专业的学生。但需要纠正一个普遍的误会:研究生培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发展一种作为“兴趣”的专业爱好,而是为了训练一种作为“职业”的专业研究。所以要尽快地转换到学术“范式”中来,学会在特定学术范式之内,以学术共同体为目标受众,遵循当前学术规范,撰写学术论文。学会这套东西并不难。我感觉大多数人文学术领域议题,给半年时间,只要肯下功夫,都可能达到一个比较前沿的水平。所以不要有畏难情绪。
学问本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做学问本不必写论文,写论文也未必要发表,做学问要写论文还要发表是一种现代社会的现象。如何平衡论文发表和读书学习,其实也是如何平衡求知的本能与职业的异化。至少就历史学而言,现在还保留着“手工业”的特征,也就是说论文写作依然能够体现作者个人化的能力与特质。虽说现在求学愈发“内卷”,本科硕士化,硕士博士化,博士博士后化,但学术本身仍然遵循前述价值定律,仍然是一种旨在追求不朽的事业,所以在当下能够把持住自己,静下心来学习一些有益于心智的知识,做出一些具有真正价值的成果,仍然是有更长久的意义的。如何掌握这种功利性和非功利性之间的平衡,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路径,确实要看个人的理解和定力。
Q
您对中古史和道教史颇有研究,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您的研究经历和研究方法?
孙老师:我开始读研的时候是冲着政治史和制度史研究来的,但最后做出的博士论文却是关于道教史的,这是始料所未及的。回顾起来,可能也算中古史近些年研究转向的一个微观个案。我的导师张先生是政治制度史研究的权威学者,考研前读过他的《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很佩服,就也想做政治制度史。也是机缘巧合,面试结束后逛南门书店,见到了新出的《真诰校注》,是南朝梁代陶弘景的作品。魏晋南北朝史料很少,我竟然从没听过这本书,于是就买回来,结果完全看不懂。这刺激了我的好奇心。当时恰好有一批历史学出身的学者开始进军宗教史领域,做出了大量非常前沿的成果。为了看懂《真诰》,我把所能找到的相关研究都读了一遍,还用了一个暑假时间完整翻阅了《中华道藏》,于是打开了新的天地,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偏僻”的史料和研究是自己没看过的,是可以用来研究中古史的。我花了三年时间才算读懂了《真诰》。有老师说《真诰》的价值不次于《世说新语》,我很认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决心要系统读完魏晋南北朝所有史料,不仅是“八书二史”加《通鉴》,也包括各种类书、方志、小说、杂史、辑佚书、金石碑刻、佛藏、道藏乃至医书、谶纬等等,于是积累了大量冷僻的史料。
在博士论文选题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提出了几个政治史、制度史的题目,但是导师都觉得不行。因为传统中古政治史、制度史领域,确实有“题无剩义”之感,很难找到一个足够支撑博士论文的原创性课题。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篇《顾欢〈夷夏论〉产生的历史背景》,对六朝浙东地区的宗教发展有所梳理。老师同意我继续做下去,于是我就以《“佛教征服中国”的再考察——以六朝会稽地区为中心的区域宗教史研究》为题提交了开题报告,希望借助“神圣空间”等理论,还原六朝宗教的空间展开及其实践上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但是在搜集材料和撰写过程中,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并不擅长理论发挥,而更喜欢文献考证,这个题目我做不到完美。考虑再三,在博士最后一年我决定改换题目,转而就六朝道教史关注很少的道观现象加以考证和研究。最后用了不到6个月时间,写成了题为《唐前道观研究》的博士论文,大概有25万字。因为材料熟悉,目的明确,所以写起来可以说是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我的研究方向现在主要有三个:一是早期道教经典和其他偏僻材料的文献学研究工作,比如古灵宝经、《道机经》、敦煌本《老子变化经》、朝鲜医籍《医方类聚》之类,以后还会选择有价值的题目继续做下去;二是沿着博士论文的轨道,继续深化论述中古道教史“道观化”的发展脉络,并尝试讨论唐宋时代的道观现象;三是以碑刻材料为中心的区域宗教史研究,已经做了山西芮城、巴蜀地区、荆襄地区等个案。其中《芮城道教三百年史》一篇耗时一年多才写成,搜集了50多种碑刻造像,特别关注其中的题名信息,借以考察基层社会与宗教发展之间的纠葛。目前我正在进行的是已经消失的河北隆尧宣务山石窟的研究,也是想利用碑刻题名来复原当时的地域社会。
2016年7月博士后出站
二、研究与写作
Q
您在从事学术研究的过程中,在资料收集、论文撰写等方面有哪些心得体会?
孙老师:以我的经验来说,我觉得首先要选择一条符合自己禀性的研究路数。天下学术分二途,“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我自认为属于后者。如果你是一个沉静细腻的人,可能就比较适合文献考证的工作;而如果是一个有激情、有想法的人,则可能适合研究更宏观、抽象的题目。其间并没有高下之分。
关于资料收集,因为我研究中古史,史料很少,我们有将史料“涸泽而渔”的传统,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要把一个方向的所有材料全部看完才能动笔,不仅是“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最好能做到“有十分材料说一分话”。关于论文撰写,我的经验是要采取“三分法”,即搜集材料占三分之一时间,论文写作占三分之一时间,论文修改占三分之一时间。很多同学觉得自己大体看完材料,有了思路和结论,写出一稿就完事了。但我觉着这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写论文初稿是抒发自己见解的过程,是一个快乐的过程;修改论文却是反思甚至否定自己的过程,是突破自己的过程,一般都比较“痛苦”。但只有经历这种痛苦,自己才能得到提升。
我们还应该特别重视论文的写作技巧和叙述方式。一位美国作家说:“写作之难,在于把网状的思考,用树状结构,体现在线性展开的语句里。”我感觉写作就像拍电影,同样的剧情由不同的导演拍,用不同的方式叙述,最后呈现的效果和意义是有很大区别的。论文怎样开头,怎样结尾,怎样排布材料,怎样起承转合,都应该花费足够的心思,因为这些地方能看出来一个人真正的思维能力和写作水平。精心结撰的文章和随便敷衍的文章,在用心阅读的读者看来,一眼就能区分好坏。
提高写作能力,首先要具有较好的学术品味,知道哪些是最好的研究。其次就是要观摩大师级研究的写法,看完之后最好能在头脑中“复盘”,想一想换作自己会如何写,在这种对比中寻找差距。最后就是要勤动笔,就像严耕望先生说的,“写作是最精细的阅读、最严密的思考”。我的经验是提笔之前,要搜集完所有相关材料,并以思维导图的形式确定它们和最终结论之间的逻辑关系,然后离开桌面,在散步的时候想象自己向一群并不了解这一题目的听众作报告,这时你就会明白应该如何开头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如何排布、取舍材料以清晰明确地推进论证,如何结尾拔高以总结研究的价值。写完之后,则要呈请师友批评,或放置一段时间后,开始着手修改,不惮大删大改,乃至重写,一直要改到自己能力的极限,找到最适合阐述这一问题的叙述方式为止。因此,我自己写作一篇论文的过程是非常慢的,也写“报废”了很多文章,但是我觉得每篇发表的文章都是用了心思的,是同样的题目别人可能写不出的东西。虽然产量很低,但自信没有粗制滥造“速朽”的文章。
Q
在您看来什么是好的研究?对好的研究有哪些评判标准?
孙老师:我觉得好的研究各有各的好,无论微观的还是宏观的、实证的还是理论的;而不那么好的研究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不下功夫。这里有一条“定律”:论文的价值取决于凝结在其中的无差别人类劳动。下的功夫越多,论文的价值越大,功不唐捐。当然,论文的“价格”则取决于“供求关系”,那就是另外的话题了。所以,只要在资料占有、逻辑梳理、考证分析、理论抽象等任何一个或多个方面能下到别人下不了的功夫,做出别人做不到的工作,提出别人想不到的创见,那就是有价值的好研究。研究的价值并不仅在于结论,更在于过程。具体考证的细腻精巧、逻辑展开的复杂递进、叙述文笔的涵泳从容,都能给人带来智慧上的美感和愉悦感。比起其他学科,我觉得历史学并不太看重天赋,而更看重肯下功夫、会下功夫。当然,喜欢下苦功夫可能也是一种天赋。
Q
在论文选题方面,您有哪些具体建议?
孙老师:关于论文选题,我想对于年轻的研究生同学来说,还是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宁小毋大,宁拙毋巧。就像荣新江先生说的,在学术刊物上第一次发表论文,是一件要十分认真对待的事情,第一篇文章最好是实证性的,结论要极其扎实。这也是我上学的时候所受到的教育。学问确实是一步步积累而成的,史料考证是历史学的基础,打好文献考证的基础,才有资格议论更高层次的话题。我特别服膺朱熹的说法:“问学如登塔,逐一层登将去。上面一层虽不问人,亦自见得。若不去实踏过,却悬空妄想,便和最下底层不曾理会得。”前面也说过,研究没有大小之分,只有好坏之分。议题虽小,只要功夫下到,结论坐实,就有其价值。以此出发,集腋成裘,拾级而上,假以时日,终能登到最高一层。当然,写论文还需要考虑价值定律的后半句:论文的价格取决于供求关系。简言之,愿意看的人越多,价格越高。这提示我们选题要尽量吸引人,追求差异化,详人所略,异人所同,重人所轻,忽人所谨。但价格终归是由价值所决定的,论文本身的价值才是关键。
2019年8月举办首届《文史哲》青年学者工作坊
三、读书与生活
Q
可以简单谈一谈您对于读书的看法吗?如何养成读书的习惯?
孙老师:我有一个看法,就是读书要读自己读不懂的书,买书要买自己用不上的书。面对几千年来人类智慧的无数结晶,每个人都会有如入宝山的感觉。但学海无涯,人生短暂,理应去尝试了解那些最富光辉的成就。这些成就往往不是很容易就能理解其魅力的。极端地说,如果你能很轻松地读懂一本书,那可能你和作者处于同等的水平,这次阅读可能只是验证了你既有的知识。反之,当把自己读不懂的书读懂了,才能够带来真正的提升。问题在于:除非我们和作者掌握同等的材料,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知识储备,才能真正看懂一本书或一篇文章。所以想真正看懂一本书,就需要尽可能看更多的书。随着看的书越多,自己的知识储备就越多,看书就会越来越快,看不懂的书就会越来越少。
读书是人的本能,因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对美好事物的愉悦感是人的本能。每本书都是一个平行宇宙,当你沉浸其中时,人的生命就延展了。和看电影、听音乐一样,读书也是一种精神遨游。我上大学时,一开始并没有对史学有特殊的兴趣,只是喜欢看书,就从图书馆从中图分类A开始翻下去。当读到B类的时候,有两本书印象深刻,一本是汤用彤先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本是许理和的《佛教征服中国》。因为像哲学之类,虽然也很难懂,但只要硬着头皮看,大概还是能知道什么意思。而这两本书虽然都是汉字,但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完全看不懂它在说什么。我大受震撼,“不明觉厉”,反而特别想看懂它们。读到C类的时候,就发现了《陈寅恪文集》。陈先生的书就不仅是看不懂了,而且是看不懂的同时却能感觉到他风范极佳、格调极高,让人油然仰慕。因为陈先生主要是中古史方向的权威,所以为了读懂他的书,我就开始自学魏晋南北朝史。这也算是我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契机吧。
2009年在济南中山公园淘书
Q
听说老师一年能读三百多本书,请问您是如何进行精读与略读的?
孙老师:三百本有些夸张了,年均二百本大概可以做到。我喜欢看书,尤其是和研究领域不相关的闲书。虽然现在看闲书愈发成了奢侈且代价高昂的事情,但对于我是一种强迫症式的爱好。如果一天不看书,肯定会有虚度时光的负罪感。读书当然都要从头到尾看完,不能“杀书头”,但精读和略读也是必要的。就专业书籍而言,基础性的史料书是一切研究的出发点,当然需要精读。还要坚持“一本书主义”,就是要在某些材料的掌握上比别人更为精熟,这是自己研究的基盘。此外,本专业大师级的研究也要精读,因为它们塑造了后续研究的基本框架和议题。掌握好了基础史料和学术史,那么再去看其他的专业论著就迎刃而解了,就可以主要关注作者用了哪些没见过的材料,提出了哪些有突破性的创见。总之,专业书读得越多,读得越快。就像拼图一样,拼上去的越多,拼起来越快。
读书也要劳逸结合。读专业书属于劳动,读专业以外的书可以作为休闲。闲书也分两种。一类是知识性的闲书,能够扩大自己的知识范围。一辈子只做一个小领域的研究,对真正喜欢求知的人是不可接受的。所以要努力学习其他领域的知识,至少要以自己专业为中心,做好上连下达、左顾右盼的准备。另一类是理论性的闲书,能够革新自己的思维方式。学历史不仅是学历史知识和研究结论,更重要的是要掌握看待历史的方法和技巧,培养理解和分析话语的能力。一种好的理论,能够彻底地改变认知历史乃至认知世界的视角和方式,一旦真正学会了,就会内化到自己的思维方式之中,再也难以忘掉。这种智识上的收获,是非常难得的体验,也是非常愉悦的体验。总之,其实不用太在意应该读什么书、怎么读书,好书那么多,一本本读下去就可以了。
2018年8月和中古史联谊会同仁游灵岩寺
Q
您认为硕、博研究生阶段应该如何充实度过?
孙老师:研究生阶段不仅是研究方向充满各种可能性的阶段,也是人生道路充满各种可能性的阶段。大多数人的知识构成和人生观、世界观,是在这个阶段最终定型的。这是以学生的身份所能在校园里度过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以后肯定会无比怀念的珍贵时光。所以一定要认真对待每一天,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尽量去做一些有挑战性的事情,突破自己,不断进步,认清自己的能力、优势、特长以及适合做什么。
研究生的生活,说到底就是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尽量好的学术论文,以此证明自己具备从事职业研究的能力。它考验的不仅是个人的智力,更考验一个人是否自律、努力,是否能持续稳定地发挥潜力。这当然是一种有压力的生活,尤其是当前的环境更是如此。但我觉得,一个人不应去担心自己掌握不了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能够掌握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对于学生来说,我们唯一能把握就是自己的学习。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之后才能安、能虑,能有所得。也就是首先要对自己有清晰的定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水平,下一步需要朝着什么方向努力。这样就可以沉下心,坐得住,不会因为外界的喧嚣而扰乱自己的节奏。有很多东西是水到渠成的,过多考虑自己操控不了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最后就是要多和优秀的人交流,要尽可能在更大的平台、更广的范围里,去结识最优秀的同道中人,尤其是同龄的朋友。我在读书期间有幸认识了非常多优秀而投契的师友,一路同行,既有学术上的指导和激励,也有生活上的关怀和支持,他们是我继续学术之路的最大动力。
内容均来自于受访者
记 者:朱鑫钰 仙刘鑫
录音整理:田中玉 仙刘鑫 孙婷婷 朱鑫钰
审 校:刘明玉
编 辑:白义洋
责任编辑:王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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