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今日风】陈贵深：张玉娘

张玉娘

安士成，明朝时临城县人，自幼聪慧过人，无师自通，乡人谓之神童。十年寒窗苦读，满腹锦绣，出口成章。二十岁时，大比之年，皇王科考，安生踌躇满志，意欲进京赴试，以图建功立业。

安生整顿行装，拜别高堂，向北而去。一路之上，自然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不几日已来到保定府涞水县界。这日行至一条乡间小径，只见两旁豆菽郁郁葱葱，高梁玉米密如垣墙。时过中午，正是赤日炎炎，空气闷热，安生禁不住汗流浃背，便解衣敞怀，踽踽而行，忽然，有一年轻女子迎面走来，荒野狭径，安生自觉尴尬，不免先自脸红，心跳加快。那女子却毫不在意，笑盈盈走来，安生让路，躲向左侧，她走左侧，躲向右侧，她走右侧。安生无奈，只好站定不动，开口道：“请大姐先行！”那女子一声笑道:“让你开口真不容易！看公子乃正人君子，请问姓甚名谁，哪里人氏，欲去何方？如不相告，奴家……便不让你过去。”安生怕惹出事端，有口难辩，误了路程，便匆匆答说:“小生安士成，临城县人氏，欲进京赴试。还请大姐行个方便，让路则个！”那女子笑道:“请问公子，但凭你现时文才，可知前途如何？一旦名落孙山，又将如何？”安生闻言，心下诧异，试问道:“莫非大姐能预知小生将来？万望指教！”

“公子随我来！”那女子引安生走出深径，来到一条宽阔大路上，路旁一片黑松林，二人于林荫下席地而坐，女子曰:“我观公子仪表非俗，眉含英气，此番应试，必将金榜高中。奴家张玉娘，年方二九，尚未议婚，若公子不嫌丑陋，愿奉箕帚……”言罢直羞得面如绯杏。安生细瞧玉娘，只见她柳眉秀目，春山秋水，嘤嘤悄语间，唇若樱桃绽破，安生禁不住心猿意马，暗自谢天谢地，哪还有不允婚之理。玉娘遂退下左腕上翡翠玉镯为定情信物与安生，道:“日后公子金榜题名时，切莫贪恋荣华富贵，负了今日之盟！”安生双手捧玉镯对天发誓道:“士成今世非玉娘不娶，若食言，成刀下鬼，碎尸万段！”玉娘急捂安生口阻止道:“公子不必发此重誓。玉娘家住此处西边张家庄上，张达业便是我父。切望公子早日迎娶，莫让奴家望穿秋水，哀听孤雁！”二人恋恋不舍，两下难舍难分，一个是欲行不行，步步回首，一个是相送相随，泪眼盈盈。安生进得京城暂借客栈下榻。不几日便是科考，安生笔下生花，文压众生，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两榜过后，果然名在榜首。接着是殿试，由万岁在金殿亲自出题来考。这日，铜炉香烟冉冉，玉鹤展翅欲翔，盘龙柱旁，武士肃立，龙凤扇下，万岁端坐龙椅中，皇后娘娘与小公主分坐两侧。少许发下试卷，安生展阅见是：以金殿为题即兴作诗一首。安生略一思索，便提笔一挥而就:金镶玉裹神仙地，风和日丽紫云长。独占鳌头非吾愿，志将雨露润四方。万岁看罢禁不住叫道:“好好好！”那小公主见安生气宇轩昂，父王又夸其文才，心中喜之不尽，巴不得父王降旨招安生为驸马郎。万岁连说三个好，谁还敢再说半个不字？那文武百官多为贪生怕死之辈，溜须拍马之徒，这个故做惊叹道:“笔走龙蛇，胜过二王！”那个称赞说:“一腔忧国忧民之情，他日必是保国栋梁。社稷有幸，可喜可贺！”万岁闻之，龙颜大喜，御笔亲点安生为头名状元，并金殿赐婚，招为驸马。在众文武一片道贺声中，安生跪奏道:“多谢万岁龙目相识，皇恩浩荡，臣受宠若惊。无奈，赴京路上臣已与民女张玉娘订约在先，望万岁收回赐婚圣命！”但还未说完，那小公主已掩面哭下殿去。万岁见状，迁怒于安生道:“大胆！朕一语出口，若泼水难收，谁敢违抗？一介民女，怎比我金枝玉叶！与她退约也就是了。况且，你已是新科状元，富易交，贵易妻，自古而然，何奇何难！”安生慷慨陈词道:“古人尚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臣宁可不做状元，不要名利富贵，也不做背信弃义之人！”万岁未及定夺，早有一帮阿谀奸徒，纷纷指责安生:“贬低皇家，抬高自身！”“沽名钓誉，伪君子！”“藐视万岁，欺君之罪！”万岁拍案大怒，手指安生道:“这等叛臣逆子，推出去斩了！”殿下武士闻令，一拥而上，将安生绑了起来。这时文班里闪出老丞相急奏道:“请万岁息怒！臣闻自古以来，君圣明，臣谏直，安士成直抒已见，不怕犯上，正显出我主度量似海。他不恋功名富贵，信义为上，乃大德大贤之人，理应嘉奖。臣冒死谏上，请万岁三思。”听了丞相之言，万岁拈须沉吟良久，方转怒为喜，封任安士成为保定知府，并赐凤冠霞帔，允其与张玉娘完婚。安士成谢主隆恩，满朝文武山呼万岁。

安生择定吉日前往保定赴任，车辚辚，马啸啸，校尉、旗牌、衙役、仆夫等一干人众，前呼后拥出了京城。途经涞水县境，安生决意先去张家庄迎娶玉娘，然后同去任所。进得庄来，到了张达业家门下，离镫下马。那张达业不知知府因何登门造访，只弄得莫名其妙，胆战心惊。安生上前口称:“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言毕跪拜在地。张达业急扶起这少年知府，惊奇问道:“这却从何说起？老朽实不明白。”安生对张达业细述三月前赶考路经此地与玉娘订亲始末，张达业闻言直惊得目瞪口呆，继而泪如雨下，哽咽道:“不会的，不会的。果若如此，老朽有福了！大人必是弄错了。老朽确有一女，名唤玉娘，不过她早已死去三年了。”众人听了，无不惊骇。安生急问道:“玉娘是如何死的？葬在何处？”并取出玉娘所赠玉镯让张达业辨认，那张达业一见玉镯，大叫一声“女儿啊——”便嚎啕大哭起来。良久言道:“三年前李霸天欲抢她为妾，女儿不从，就在黑松林中自尽身亡，这玉镯正是女儿随葬之物。莫非我儿冤魂不散，求大人报仇雪恨么？当初老朽曾县衙告状，怎奈那李霸天花金银买通知县，断我儿之死与李霸天无关，将我打出县衙。是我气愤不过，故将我儿葬在林下路旁，好让过路之人皆知我儿冤枉。”安生本欲不信，听老丈所言似非谎语，众乡邻纷纷作证，俱言老丈所讲确是实情。安生让老丈领路来到村东路口，果见昔日与玉娘席地谈爱处，不远有座荒坟，墓草杂生，知非近年所建。安生命仆人破墓开棺，众人视之，那玉娘面色如生，好似刚刚入睡一般，左腕无玉镯，右腕有玉镯，右腕上那只玉镯与给安生的玉镯一模一样，众人又是一番惊叹。安生更是感动不已，扶玉娘尸体哭诉道:“玉娘啊，玉娘！你一片痴情士成终身不忘。吾当践约，今生再不娶妻。今日你我夫妻相会，权作大喜吉日，拜花堂了。从今以后，但愿玉娘常与我相会梦中。”随即，亲将御赐凤冠霞帔与玉娘披戴齐整，轻轻放入棺内，重新掩埋了玉娘。拜别了张达业，便上任去抵达府衙，与前任知府办过交接文案，回得后堂，已是掌灯时候。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明月朗朗，清光如水。安生想念玉娘，愁不能入眠，对月抚栏，思绪万千。忽然，阵阵鼓乐声由远而近，少顷，便有一支送亲队伍蜂拥而至，旌幡幢幢，彩灯对对，红男绿女，喜气洋洋，队伍两下散开，从中闪出一顶金镶花轿，帘揭处，轻飘飘走下那新婚娇娘。一帮人齐向安生道喜，丫环、婆子搀扶新娘，簇拥着安生，共入内室。一霎时，鼓乐声暗，人迹全无，安生又惊又喜，如在梦中。急不可待，安生揭去新娘盖头红绫，但见玉娘双目含情，娇羞万端，光彩艳艳，风韵万千。他越看越爱，遂解带卸衣，去簪退环，一对玉人，共入锦帐不提。

安生上任后，将那李霸天斩首示众，又将贪赃枉法的涞水县令革职查办。玉娘与安生形影不离，夫唱妇随，谐好鱼水，只是旁人见不得玉娘，只道知府尚无婚配。安生遇有疑难大案每每问及玉娘，玉娘总会将案情说得清清楚楚，就象亲眼所见。因此安生断案准确无误，由此境内恶行敛迹，良善扬眉，安生一时名声大振，百姓齐呼安青天。又用玉娘之议，劝农桑，修水利，通路衢，建书馆，不到一年，把个保定府治理得政通人和，万民乐业。

一日， 衙役忽报:“钦差大臣张大人到！”安生急整衣冠迎接，钦差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监察御史奏称，保定知府安士成当初金殿抗婚拒做驸马，自称已与民女张玉娘订婚约在先。据查，民女张玉娘已下世三载有余，安士成藐视皇家，谎言惑众，犯有欺君罔上之罪，按律当斩，朕命吏部侍郎张天佑前往保定查处：若张天佑亲眼得见张玉娘则罢，若无张玉娘其人，则押解安士成进京，交大理寺论罪。钦此！”钦差读罢圣旨，问道:“请问安大人，可听明白了？请与嫂夫人一见。”安生明知玉娘为鬼，如何作答？只好吱唔:“这个……”钦差转问府中人等:“知府大人可曾婚配？谁可作证？”内中有十几人答道:“知府大人确已婚娶，夫人名唤张玉娘，只是已死去了。”钦差问:“是先娶后死，还是先死后娶？”众人只得如实回禀:“是死在先，婚在后。”钦差冷笑道:“哼哼！张大人你还有何话讲？本部只好照旨行事了。来人哪，将安士成拿下了！”两旁数名军士，齐声喧呼，将安生绑上。

“慢动手——”只听半空里一声娇喝，一美貌少女飘然而至，众人看时，正是玉娘。钦差壮胆上前喝问:“莫非是嫂夫人到了？”玉娘朗声答道:“奴家就是知府安士成之妻张氏玉娘，钦差大人你可看清楚了！”钦差曰:“人言嫂夫人早已下世，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玉娘冷笑道:“世界上浑浑噩噩，本就人鬼不分，大人何必多问！奴家倒有一番道理烦请钦差大人传话于皇帝老儿：自玉娘得配安郎，协助他惩恶扬善，抑富济贫，造福一方，万民乐业，玉娘便为鬼何罪之有？安郎娶鬼妻又有何妨？再看，尔等一班朝臣，贪图富贵，廉耻丧尽，口称仁义道德，腹中男盗女娼，金殿做人，下朝做鬼，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白天是人，黑夜是鬼，如此种种，名为人，实不如鬼！”那钦差不曾听完，早羞得汗滴如雨，连声高呼：“松绑，松绑！”双手将安生扶起，连称“失敬，失敬！告辞，告辞！”随即率领众随从，认镫上马，回京复命去了。

作者：陈贵深

扫码识别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