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有两个关于上海的视频在朋友圈刷屏,一个是用声音汇编而成的《四月之声》,另一个是用视频汇编而成的《2022上海晚春》。突然发现,四月是残忍的。
昨天憋坏了,跟朋友约酒,在河边,凉风习习,本来还挺惬意的,但一提起上海,气氛就突然变了。我们大口喝着酒,越喝越多,越喝越难受。突然灯都灭了,隔壁来了几个年轻人,拿着外卖和啤酒。
“哥,有筷子吗?”有个小姐姐走了过来,问。“有有有。”递给她。“那必须喝一个。”她把酒端过来。我们举杯,碰了下,一饮而尽。疫情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回家的路上,空无一人,红绿灯都不用等,看到一个巷子口,灯还亮着,有穿着简易防护服的人坐在帐篷里玩手机,门口有个牌子,上边写着大饼油条的字样,几个外卖小哥在一个烧烤摊前坐着,像是等外卖。
我拿出手机,拍了又拍,我生怕过几天,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也会变得像上海一样。
在路边打开朋友圈,李大眼的文章在朋友圈刷屏,但到家了,再打开,没了。
上一次看到他的文章,好像还是在两年前,那次他写了篇关于六六的,其中还引用了我文章里的一些话。
大概也是在这个季节,武汉还没有解封,我在家里宅着,也跟现在一样,整天守着手机,关注着武汉的种种。但那会还不像现在这么慌,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从武汉找到了一种精神动力。
那个武汉嫂子,那个递哨子的人,那个吹哨子的人,那个每天更新的日记,那个敲锣的人,那个带着老人看夕阳的上海医生,那个满脸发黑跟病魔斗争了很多天还是走了的武汉医生,那面哭墙,那个不愿占用医院资源在家里呆着临走前想吃一口红烧肉的老爷爷,那个守在爷爷尸体旁守了几天几夜靠饼干充饥的孩子,那个追着灵车喊着妈妈妈妈的女孩。。。
诚然,上海也有不少类似的瞬间,但大部分时候,都是被另一种情绪所左右:哭笑不得。感觉这个城市每天都把自己活成了段子。
在政府派发的物资里有一款叫做龙金花的食用油,很多人说这个是山寨产品,一个叫龙口市融媒体中心的公众号辟谣说,龙金花在当地证照齐全,并非三无产品,但“网传图片二中,经比对确认,产品生产日期激光喷码位置、日期格式及油桶形状均与我公司产品不符,并非我公司生产产品”。
原来连烂的都不是,是假的。星爷用几十年才成为喜剧之王,而上海只用了十来天。
武汉疫情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自己,生命太脆弱了,要珍惜当下。可是现在,我还能珍惜什么呢?当下还存在吗?
这些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每天醒来吃,吃完睡,那天一个人点了四个台湾菜,已经很撑了,我还是不停地吃着,我怕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
隔天起来心跳加速,我以为心脏出了什么问题,去医院,做了心电图,照了ct,医生说没啥问题。我说要吃药吗?不用,吃了反而掩盖病情,先观察一段看看。
我感激涕零。我不光能看得上病,还遇到了一个好医生。可是能看上病,医生按专业办事,不是一个市民应该享有的权利吗?怎么会让人觉得是一件奢侈品了呢?
也可能我真的病了,不是心脏病,是心病。
这些天我拉黑了很多人。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那天突然在我朋友圈留言,为你的仗义执言感到钦佩,但每天发这么多负面情绪真的受不了。
他自称是我的朋友,问题是他这样的留言一点不像朋友会说的话。我本来想回他,我们有那么熟吗?想想,还是算了,何苦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不会思考的人身上呢?
有人问梁文道,这个世界那么动荡,饥荒,战争,瘟疫,我们却无能为力,这个世界还会好吗?历史的洪流是个人无法阻挡的,我们身在其中,难免会有这种无力感,但是有一些东西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比如独立的思考。道长说。
如果说我从这场蔓延了三年的瘟疫中学到点什么的吧,那可能就是更加看清了身边的一些人和事。
我们成为家人也好,同学也好,朋友也好,亲戚也好,都是因为某种因缘际会把我们凝聚在一起,但其实我们的三观并不一致。之前在一起只是因为放不下那个情分,但是从此别过,发现也没有什么遗憾。
那天看魏武挥说求异存异,心有戚戚焉。就是我们到了这个岁数,走到了这样一个时代的十字路口,没必要再委屈自己,跟自己价值观不同的人在一起厮混了。
我也曾想过逃离到别的地方,但我发现逃避一件事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与其逃避,不如面对他。四月是残忍的,那就面对这种残忍,春天是易逝的,那就面对这种易逝。
重温《鼠疫》,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是那本书的翻版,加缪怎么这么厉害?写这本书的时候他不过才三十四岁,他怎么就能预见到半个多世纪后会发生的事呢?
每天在充满谎言欺骗和愚蠢的泥淖中翻滚,我已身心俱疲,偶尔在这些旧时光的书籍中才寻得一丝喘息和共振。那个靠一篇十万+将94岁的外婆从方舱拖回家的外孙女职烨说,“我想这件事发生转机,恰恰是因为我本着做人(以前做记者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一种天真和执著,持续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人的力量的确小,但如果每个人都发声,这个声音就会扩大,扩大到一定的频率,就能引起共振。”
可能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共振,早上那个刷屏的《四月之声》虽然没了,但至今还有人在接力传播着,可能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共振,一次次被推向崩溃边缘的上海人又一次次地浴火重生,抢菜,做饭,做核酸,喝酒,唱歌,写文章,转发,尽人事,知天命。
前几天北岛在直播朗诵诗歌,那是我第一次听北岛讲话,他的北京腔,一如他的诗歌,那么字正腔圆那么铿锵有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永不过时的还有一本叫《叫魂》的书,以及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镇静,这是我从武汉人上海人西安人身上看到的一种别样的特质。不是愤怒,不是咆哮,不是怒吼,是镇静,就像那个《四月之声》,没有一句旁白,用的都是现成的录音,但当这些声音汇聚起来的时候,是那么掷地有声。
这三年去过不少城市,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是我突然发现去再多的地方,都不如这场疫情的风暴给我的启发来得更大。
那些录音视频文章那些口述那些创作那些歌曲那些团购的饭菜那些聊天记录那些批评那些勇敢如同一个活教材展现着这个城市的精神特质。
突然的封城把所有的人和事都摊在了阳光下,接受造物主的检视。还记得那个给居委会书记打电话的一位不知名的女性,听口气应该是沪飘,可能生活中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但她质问的口气,她的沉着和冷静,她的逻辑之缜密思维之敏捷三观之正,要是在美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估计都可以去竞选国会议员了。
她哪来的胆子?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吧?她提出的很多问题都是围绕被社区忽视的孤寡老人展开。假如没有疫情,这样的人默默无闻,在这个城市可能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被老板pua,被房东歧视,但是在那一刻,她却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为弱势群体说两句话,并且把录音传了出来。
这让我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判断。要想看清一个人,一定要把时间的维度拉长,不能只看她说什么,还要看她做什么,尤其在关键时刻。
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不管是武汉,西安,还是上海,率先站出来的总是女性。我以前对女性是有很多偏见的。打车,如果是女司机,一般立刻取消。但后来听一个博客,说有统计说,在真正的事故里头,男司机的肇事率要远远大于女司机。
但是这样的错觉是怎么形成的呢?会不会是男性的话语霸权误导了我?男人不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开口闭口家国天下吗,怎么关键时刻都成了怂蛋?
动荡的年代,人就会露出它本来的面目。一个可能平常动不动把人类的福祉挂在嘴边的机器人科学家在facebook上炫耀自己如何神通广大从上海逃到美国,一个平常在外地人眼中精明算计的上海居民放了N多的面包和牛奶在门口,请外卖小哥自取,而这些在本地人看来是乡下人的小哥在自取的时候也很自觉,每人就取一份。
我每天像看一部关于人性的大片一样围观着上海的疫情。一边告诉自己所有表面的光鲜不过只是命运的幻象,一边又告诉自己人间也并非全然不值得。
还记得去年去浦东美术馆看蔡国强的展,里头有句话印象很深,疫情让我们就这样参与到了历史当中。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残阳如血,好多人都走到户外的天桥上拍照,对面外滩的万国博览群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变成了一幅巨型的剪影。
晚风从黄浦江边徐徐吹来,我站在桥廊的尽头,凭栏远眺,直到两岸的灯火亮起来才离去。坐地铁,走上陆家嘴的那个巨型天桥,从成都来看展的朋友说,上海给人的那种希望是别的地方给予不了的。
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
种种刷新三观的事还在继续,我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尽量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参与到这场历史的洪流中,从他人的苦难中感知人性的复杂,从自身的苟且中去舔舐往日的美好时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