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文摘   社会   2022-04-16 01:04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到上海的情景,那是2000年的秋天。我从苏北搭上一辆开往上海的大巴,大概颠簸了七八个小时才到,中午用来果腹的是母亲煮的土鸡蛋和几个粽子。刚一出站,姑奶奶、几个姑姑已经早早在车站门口等着我和父亲,坐上一辆开往杨浦亲戚家的有轨电车,我抓着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把守,窗外的一草一木往后飞驰着,像是火箭底部的熊熊烈火,一把将我从农耕文明推进了现代社会。

打那以后的二十年里,我跟这座城市的命运就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我在这里念书,度过了人生最美也最惬意的四年时光。无聊的时候,我喜欢搭537路公交车,一路从国定路开到南京路,然后再走到外滩,等到黄浦江两岸亮起万家灯火,再按同样的路线返回,全程只花了四块钱。当若干年后,我坐在外滩三号的意大利餐厅里,端着红酒杯,透过落地窗看到黄浦江的邮轮从面前驶过的时候,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我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民的后代,何德何能可以坐在这里享受这样的岁月静好呢?

毕业后我离开了上海,去北京谋生,但几年后,我又回来了。去北京是为了新闻理想,回上海除了理想,还有生活。每次出去采访回来的间隙,都会跟几个同事找个馆子搓一顿。不知道枣阳路上的那家烧烤摊还在不在,我们常常胡乱点一堆,再来几瓶三得利,倒在那种很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杯子里,暖色的灯光下,我们围坐在一张折叠桌旁,推杯换盏,纵论天下,吃完再找个KTV吼个通宵,好不快意。偶尔,我们也会奢侈一把,去东平路上的green&safe,或者富民路上的翠华,抑或是环贸的bang,感受这座城市的另一种节拍。那时候虽然蜗居在番禺路上一间老式开间里,但每天的生活却让我觉得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
 
谁会不喜欢上海呢?尤其在春天的时候,新华路上郁郁葱葱,在上海影城对面一家台湾人开的咖啡馆点一杯美式加贝果三明治套餐,坐在门口的日式软垫上,看光影穿过梧桐树的缝隙撒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晃啊晃的,捧本书,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有人说上海消费高,但其实生活久了,你发现只要不去那种很知名的餐厅,性价比其实很高,哪怕是如今的城中圣地乌鲁木齐路和安福路一带,你依然可以找到非常平价的美食,街角的那家意大利超市里一瓶青岛不过八九块钱,再来一两松露萨拉米和一两蓝纹臭芝士,在室外坐在那种宜家的木质椅子上,可以慵懒一整个下午。
 
这是一个信奉市场多过于计划的城市。餐厅超市咖啡馆多如牛毛,你如果卖贵了做得稍微次一点,隔天说不定就门口罗雀。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每天中午都会到番禺路上的老盛兴汤包馆解决午饭,一份六块还是八块的葱油拌面,再来一屉十块钱一屉的汤包,工作日的中午常常一座难求,环顾四周,既有穿着工装的工人,也有打扮考究的老克勒,亦有背着LV的一家三口。拿着那种怀旧的电子牌跟人拼桌,先生,请问这里有人吗?就算那张四人桌上只有一个人,我都会问这么一声。在上海,这样的问候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闹哄哄的大厅,跑趟的阿姨却忙而不乱,谁叫的小笼,谁点的生煎,谁的牛肉粉丝汤,谁的青椒肉丝盖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在回想,那葱油拌面的好吃只是因为它的味道正宗性价比高吗?好像不完全是,更可能是因为这不可替代的氛围,这周遭乱糟糟的但却井然有序的节奏,这有钱没钱都会被一碗平价的葱油拌面折服得满嘴油光的样子。常常觉得上海就是香港台北和东京的混合体,香港的契约精神,台北的礼义廉耻,东京的时髦现代。在上海的时候不觉得这有什么,直到几年前离开了,才反倒感觉出她的好。而这次的疫情,再次把我一次次拽回到历史的现场,重温着她的美丽和善良。
 
几天前的晚上,看到一个视频,不长,大概就几十秒,很多小高层的灯都亮着,没有人说话,只听到一阵接一阵地怒吼,发布视频的人起的标题是,上海人太饿了。我转发了,下边有个朋友留言,有没有听到我充满磁性的男低音,末尾还附带了一个可以看到两排门牙的笑脸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时间久了,对那些让人绝望的求救似乎已经有点麻木了,反倒是这些不经意的话,这些苦中作乐的片段,会让我不能自已。
 
某种程度上,我的泪不是为上海而流,也是为我自己而流。在她受难的此刻,我却成了一个逃兵,不能跟她抱团取暖,甚至有时候还庆幸,幸好这会没在上海。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一个被上海的光荣和梦想感召过的人,此刻却变成了一个苟且偷生之辈,成了一条四处流窜逃亡的丧家之犬。昨天跟几个上海的朋友视频,我以为他们会抱怨这抱怨那,结果他们比我还淡定,有说有笑,哪怕聊起附近有人跳楼居委多么低效,他们流露出的神情,也跟那个永康街道姓于的老先生在录音里的口气一样淡定。我问他们对那个逃离上海还炫耀的阿里机器人科学家怎么看,他们说,完全可以理解,他只要没有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没必要苛责他一定要关心公共利益。
 
但我知道,我的这些朋友每天都在关心他人瓦上霜。有的在社区做志愿者,有的做团长帮邻居抢菜,有的签了那个允许邻居阳性在家隔离的同意书。这就是上海,那个行动甚过口号的上海,这就是上海人,那个平常看似冷漠但关键时刻只要有能力都愿意伸出手拉人一把的上海人。还记得有个上海人在阳台上用钩子放下一个盒饭,给一个来上海看病流落街头的江西老爷爷,那爷爷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肯要,“来来,你拿着,没事的。”画外音的男子用上海普通话说。而他自己可能都不一定有多少吃的。如果把上海这场疫情比喻成一部类似悲惨世界那样的史诗,自救似乎是其中最核心的主轴。
 
移民成了这几天很多人都在讨论的话题,我很多上海的朋友现在的身价不是没有移民的能力,但是他们很少有过移民的念头。那天,一个朋友跟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我的国家。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回他。是啊,这是我的国家,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这里有我的长江黄河,这里有我的重庆小面西安羊肉泡馍沈阳鸡架,哪里的山能比喜马拉雅更巍峨,哪里的水能比九寨沟的水更清澈。看史景迁的《追寻现代中国》,就像是追寻我的来路,看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里头有很多讲中国的片段,那一刻我整个人都仿佛灵魂出窍一样,穿越到古代跟三皇五帝对话。
 
谁不爱这个国家呢?每次到国外旅行,别人问我,你哪里来的。China。我总是这样脱口而出。还记得疫情之前在清迈的一家青旅,当听说我是中国来的之后,一堆全球各地的背包客围着我问东问西,那天我们坐在户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加手势聊着中国的种种,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中国人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国内,你不会有中国人这样的身份认同,更多的是某个地域的身份认同,我是上海人,我是苏北人,我是哪哪哪的人。只有到了国外,你才被当成一个中国人看待。
 
不知道,当疫情过后我走在国外的街头,当有人问起上海问起武汉问起疫情的种种问起被偷走的这三年,我该如何回答呢?我还会像之前那样对我的身份感到自豪吗?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一个国际化城市里发生过的种种刷新底线的事情呢?有时候想,我爱她,她爱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我去看个急诊都要把我拒之门外呢,在弥留之际,还在问,妈妈,我的核酸报告出来了吗?如果爱我,为什么我才出生几天,就要把我跟我的父母分开隔离呢?会不会就像谈恋爱一样,你越是爱得太深,对方越反而不懂得珍惜呢?
 
移民与否其实都是个人选择,移未见得是不爱这片土地,不移也未见得是真的爱她。可能我会继续留在这落叶归根,也可能说不定哪天就在国外哪个小国家定居,但是我想不管我走到哪里,一定不会忘记我的来路,也一定不会忘记2022年的春天发生过些什么。迁徙其实是动物的本能,人也是如此,不要低估人的适应能力。就像我这样一个从苏北乡下走出来的润土,在北京的那五六年我也适应过来了,在上海那么多年我也可以,我相信如果在香港在台北在东京在柏林生活,我也一样可以适应。回望前半生,我所追寻的不过是更好的生活,更多的自由,仅此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哪里可以给我这些,我就应该去哪里。
 
有人说人是很健忘的,还有人记得武汉发生的种种吗?是啊,再过个几个月,说不定,上海的街头又会车水马龙,武康大楼前又会被前来朝拜的网红挤得水泄不通。可是这有什么错吗?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当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许只有埋在这枯燥而日常的生活里,才能让人有一点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吧。昨天,很多人在转罗大佑的那首《亚细亚的孤儿》,画面中,脸庞已经松弛的罗大佑边弹边唱:“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这好像也是唱给上海人听的:“黄浦江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其实不光那2500万,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孤儿,黄浦江的孤儿。今天,只要有一个上海人还在受难,就是我们所有人在受难,今天,只要有一个上海人还在为下顿饭发愁,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在饿着肚子,今天只要有一个人在方舱里被暴雨淋湿,就是我们所有人都被淋湿。努力不要让自己沉沦,逆水行舟,最怕的是自我泄气。如果你愤怒,那就表达愤怒,如果你恐惧,那就接受恐惧的事实。如果你觉得可以做点什么,那就做点什么。哪怕什么都不做,采购物资,安顿好一家老小,如果楼下的大爷没吃的,顺带给他一点。这些都是行动,实实在在的行动。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愿那个时候,我们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即便不能碰面,亦可相忘于江湖,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不管在哪,愿我们都能成为一束小小的微光,照亮彼此,哪怕苦难再次降临,也因为有了这微光,变得不再畏惧,变得更加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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