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江名媛
都说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但其实对于穷人来说，每个月都是残忍的。他们即便不至于饿死，也会因为各种意外而死。看新闻，在杭州一个高档小区门口，一个外卖员猝死在了电瓶车上，当警方晚上发现他并在他的四周拉起警戒线的时候，他仍然维持着下午睡觉的姿势。
这样的姿势很多人再熟悉不过，他们常常把两只脚挂在电瓶车把手上，上身躺在坐垫上，等外卖的空档玩个手机，或者送累了打个盹。下午有同行路过的时候看到过他，只是以为这天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打个盹而已。据熟悉他的人说，他是本地的单王，一天要跑几百单，有时候要跑16-18个小时，50来岁的人了，比年轻人还拼。
算下来，他一天可能就睡四五个小时，睡眠少，工作累，这可能是他猝死的最主要的原因。这几年，所谓的主流媒体上总是会看到一类新闻，说外卖小哥月入破万，一些大学生因为找不到工作，也加入了外卖员的行列，好像外卖员快递员原先这些不起眼的行业一下子成了人人称羡的香饽饽，但其实所谓的高收入都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网上流传的路人拍摄的视频里，那个外卖员好像穿着一件那种司空见惯的中年人经常穿的深色外套，几个警察不动声色地拉着警戒线，夜幕低垂，四周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有不少他的同行的身影，大家手里都提着待送的外卖，有的连停下来围观的功夫都没有，一路小跑着往小区里冲。他们在跟时间赛跑，晚高峰正是外卖的高峰期，多送一单就意味着能多赚个三四块钱，而且要是送慢了，弄不好还会被扣个两三百块。
要不是因为猝死，这位50来岁的外卖员估计也跟他们一样，别人在夜色中是赶回家吃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他们是在夜色中赶着送别人要吃的饭菜。他们争分夺秒，任劳任怨，他们没有社保，出了事，也没有组织为他们出头，他们就像士兵突击的王宝强一样，不抱怨，不抛弃，不放弃。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很多人都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必须得趁着还有点体力多干个几年。他们忍受着保安的白眼，客人的谩骂，和算法的压榨，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个机器人。
如今，机器人突然失灵了报废了，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的家人之外，是没有人关心一个机器人的死活的。他们倒下了，还有无数个机器人就像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农村输入城市，从小城市输入大城市。他们这一代倒下了，还有下一代，还有下下一代。
小时候看骆驼祥子，为祥子的命运感到可悲，长大了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个祥子。只不过祥子当年拉的是人力车，我们骑的是电瓶车。还在南方周末的时候，我的同事曾经去富士康卧底数周，试图揭开流水线上的工人频繁自杀之谜。但后来发现，坐在格子间里的高级白领跟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前者被压榨的程度比后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记得那个死在西安出租屋里的女大学生吗？还记得被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最后自杀的中金女员工吗？哪个不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个不是全村的希望？不过死亡固然残忍固然让人一下子无法接受，但对于祥子们来说可能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忘了是哪个电影里的台词了，说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难的是其实是活着。
昨天看圆桌派，里头提到当年很有名的一个视频，一堆老外从一个机器上头跳下去，出来的是绞肉机的肉泥。当时窦文涛正在跟陈晓卿等几个嘉宾聊社会的高速发展对人的异化。他们都提到了日本。说日本有很多那种小而美的小店，有些小店压根就不怎么赚钱，但是正是这些小店让一个城市充满了人情味。窦文涛提起有一次去京都，跟几个朋友在一个小的居酒屋里吃饭，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一会从盒子里拿出点东西，给他们弄个小菜，最后东西都快吃没了，就剩一个鸡蛋了，老爷子就给他们做了个蒸蛋，上头撒了点葱花。“那叫一个美啊。”窦文涛回忆起这个细节的时候能看到他眼里的光。
这其实也我在清迈生活了一年多的感触，我很少去麦当劳星巴克这样的连锁店，要喝咖啡只去那种街头小店，清迈的咖啡馆选择太多了，可能有几千家。也很少去商场里购物吃饭，要去只去那种本地人才去的跳蚤市场和餐厅。这里跟国内比，确实没那么方便，外卖很慢，快递也慢，打车也不太方便，但就是舒服，路上哪怕再堵，都听不到有人按喇叭，我在清迈生活了这么久，也从来没看到路上有人吵架。
外卖员困在了算法里，而我们感觉也被困在时间里，历史的垃圾时间里。当那天看到网上那段外卖员猝死的视频的时候，我其实很不舒服。怎么连个医务人员都没有？还是说人已经撤了没拍到？怎么都没人给他脸上盖一件衣服维持他最后的体面和尊严？怎么没有人把他抬下来放在一个平一点的地方？要是他的家人看到他人死了还维持着打盹的姿势心里该有多难受啊。我也因此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们我的父老乡亲们，很多人都七八十岁了，还在种地还在打工还在为生计奔波着，要是稍微不注意，他们很有可能面临跟那个外卖员一样的下场。是什么造成了他们今天的命运？是因为不够努力吗？谁又应该为他们的命运负责呢？
那天写外国人不再被允许收养中国孤儿的事儿，后台有条留言，说的挺好的：“逆天改命的机会就这样被堵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