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成:有成若缺——我的人生片段回忆

文摘   2025-01-04 10:01   北京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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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临近我67岁生日,闲的无事,觉得应该把过去数篇回忆文章所留下的人生缝隙给充填、连缀起来,贴上几块补丁,减少几分缺憾,自娱自乐。


一、少年时代


我出生于1955年11月5日的北京,问过老妈究竟什么时辰,她给忘记了。我的祖籍在云南临沧,老爸给我起名叫大成,表面意思是1955年农村合作化取得伟大成就,其实在家谱里我是德字辈,大、德的云南话发音相似;老爸的小秘密被我说穿了,愿他老人家在天上给我点个赞。“大成”一词见于《道德经》和《论语》,后来成了孔老圣人的名号,古人大概是不太敢用其名的,本人何德何能竟然敢以此为名?奈何命、名同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命当如此,那我就担着呗。

生我时老妈40岁,算是高龄产妇,因为没有多少奶水,加上工作忙碌,便请了奶妈,据说断奶后我闹着不让奶妈走,就留了下来继续带我,我叫她猪(朱)妈妈,从照片上看她的确很胖。我姐大我5岁,哥哥大我3岁,把我当玩具,时常抱我、逗我,一家子其乐融融。哥儿俩也有闹翻脸时,我最早的记忆是和哥哥争夺印着上海雄鸡商标图案的饼干箱,失败后大哭,老妈抱我到灯市东口4号大院门口,正好遇到有家老人死了抬棺出殡,吓得我马上收住哭啼。能够记住日子的还有一件事是梅兰芳逝世,老爸带我去灯市西口中国文联大楼看群众悼念活动,人们举着白幛沿街簇拥走过,当时我不到5岁,记忆深刻。我记忆的开端就面对死亡所产生的恐惧,这也许是我潜意识中偏好生命哲学的萌芽。另一种惧怕是大院里的男厕所,水泥蹲坑很深,生怕掉下去,很多时候趁没人,自己偷偷跑到女厕所“单间”的白瓷蹲坑(妇联宿舍果真优待女性)去解手,反正年纪小,即便撞到阿姨大妈也不会说我。

长大一点就近上寄宿制的全国妇联机关幼儿园,老妈在全国妇联儿童福利部负责工作,按说能享受些“特权”,不知因何原故,我反而不受管生活的曹阿姨待见。某次老妈同事结婚,带我请了假去贺喜吃喜糖,回寝舍晚了点,曹阿姨不让我睡觉,拉我到厕所墙边直戳我头,撞到墙上生疼,我内心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报仇。几十年后再遇到曹阿姨老得虚弱不堪,顿时怜悯之心把复仇的想法驱散。记得大班老师巧手剪纸,剪出五彩凤凰的图案,回想起来,我成年后的神话研究兴趣便是被幼教老师在不经意中引导的。

小学上的是寄宿制北京育才学校,名额是分配给老爸所在中国科学院的,同学多为来自北京各区的中央各机关干部子弟,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伙食尚可,师资颇佳,记得班主任赵老师带着我们浇水种菜种蛇豆、摘桑叶养春蚕,灌输给我初级生物学知识。她刚生完孩子就来给我们上课,时常要走出教室挤奶,非常敬业,同学们也同情老师特别听话。同班中有的同学直到上高中还是我的同学,比如程飞、王高潮和孙彪。这个孙彪到了中学很是红了一阵子,成为坏学生变好的典型;想当初在育才小学的露天游泳池里,他仗着个头大,把我的脑袋按在水里,让我憋不住气喝了几口水,害得我以后再也不想学游泳。不过我们还算朋友,小学三年级时周六下午放学后,我和孙彪一同从天桥步行回家(这时我家已经搬到孟公府3号中科院宿舍),省下五分钱的车钱逛天桥、听相声、买带芝麻的朝鲜辣丝咸菜,边走边吃,慢悠悠地走到家天都快黑了。下课后同学间爱玩的游戏是“击壤”,用各种姿势将手中的方木块击倒远处对方竖立的木块即为胜,我是左撇子,扔木块的准头好,往往作赢家。再有,育才学校的垒球很有名,体育课分成两队打垒球,竞争相当激烈。小学寄宿制的准军事训练,培养出我的行为自律和集体意识,学会相互配合与共享利益,让我一生收益。还有,在这里我要提醒做父母的注意,不要因为节省而给上学的男孩子穿他姐姐改制的衣服,我就是受害者,这种心理伤害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不久文革开始了,育才学校停课关闭,我被“放生”回到大院。这个孟公府早先是皇宫里孟太医家三进的宅院,被科学院改成有厨房和卫生间的十四个单元,分配给司局级干部租住,在北京最早用上液化石油气。俗语说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院里大人多是走资派被关进“牛棚”办学习班,剩下一大帮孩子无法无天:白天我们爬上房飞檐走壁,晚上作大门台阶上,听对门粮食部宿舍的黄家大哥(系红卫兵西城纠察队成员)讲福尔摩斯和鬼故事;钻斜对门王明大院的地下室,当院燃烧液化石油气罐的余液,真把坏事干绝。本人当年中国象棋下的不错,玩玻璃弹球也是高手;我哥手巧,给我做了轴承滑车和连发崩弓枪,在小伙伴里十分出彩。上中学初二的我姐闹着要长征大串联,11岁的我也积极参加,跟着步行走了趟天津。差不多玩够了,糊里糊涂地,我便响应“复课闹革命”的号召,就近转到东华门小学上课。我当上了“红小兵”,参加了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六年级时竟然让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管理全校关在牛棚里的“地富反坏右”,让他们排着队早请罪晚汇报,交代所谓历史问题;被管理者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教师,倒要假模假样地听个孩子训话、安排劳动改造,我不知做了由谁牵动的木偶。一天上学路上,眼见学校教音乐的女老师口吐白沫服毒自杀,歪倒在地做了“鸿毛”。走到学校得知又有“最高指示”发表,宣传队马上带队出发游行庆祝,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早已盖过那些濒死之人的痛苦呻吟。还有一次最高统帅送给进驻清华大学的工人宣传队芒果,北方人都没见过,我们几个同学一商量,自己制作芒果模型。我们将石蜡融化掺入柠檬黄颜料,倒入事先做好的石膏模子里凝固成型,削掉接口毛刺再用绿色颜料点缀一下,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活灵活现,摆到胡同口卖销售一空。我的首次经商活动大获成功,遗憾的是没分到手多少钱。

我家也遭遇文革磨难。老爸因当年在昆明参加进步组织被捕入狱,成为历史遗留问题,进了牛棚有家难回;老妈则因参加过四清工作队,挨清河毛纺厂的造反派皮带抽打,被剃阴阳头;老妈平常省吃俭用,多年积蓄拿去借给妇联食堂生活困难的工人,没想到这些人非但不感恩、不还钱,还把老妈打伤,人心叵测!没过多久,姐姐去了延安插队,哥哥去了西双版纳水利兵团;老妈最惨,身患肺气肿,还要背着“特务”罪名发配到衡水妇联五七干校接受监督改造;一家人被弄得七零八落。后来朋友查到延安档案,证明延安抢救运动结束直到1945年11月,组织上给我老妈作出的甄别审查结论仍然是“CC特务”,到了胡宗南进攻陕北,延安保育院转移过黄河时遭敌机轰炸,老妈用身体保护了学童才火线入党(电影《啊,摇篮》的人物原型之一)。不就是和老蒋同过乡么,都是豁出性命投奔来抗日救国的,偏要分出三六九等,学来苏俄整人的那套,人为制造社会冲突!老妈的政治阴影挥之不去,也搅动一家人生活沉闷抑郁而不安宁。这种阶级斗争、政治审查又酿出中国多少家庭悲剧!

我初中上的是北京市第27中学,其身世赫赫有名,是由蔡元培先生出任校长的孔德学校,我的语文课老师是鲁迅好友钱玄同先生的大公子钱秉雄,记得钱老师对我厚爱有加,把我的作文推荐到学校前厅展览,可惜后来被当作修正主义教育回潮的典型案例批判,害得钱老先生跟着做检查。这点事对我的打击几乎没啥,当时主要关注解决数学难题,我和王旭同学组合成数学兴趣小组,常常贴出难题在班级之间打擂台,隔壁二班的女生李妹很厉害,平时数学考试成绩总是高过我们哥俩,但是遇到复杂问题思路就不如男生了,互有输赢。记得我从外校搞到一则大学入学考试题:证明等腰三角形两个底脚平分线长度相等。大家研究了半天都没有结果,只有我排除了一切长度不相等的可能,用反证法最终成功证明,数学锻炼了我的逻辑思维能力,让我享用一生。

在中学的几年里,我曾经到北京水磨石厂学工,给我派的活计居然是刷洗澡堂;学校拉练到平谷割麦子,惊讶于老乡给猪喂洗衣粉,而公猪给我们上了性启蒙课。再就是没完没了地挖防空洞,一次家良同学往深坑里扔镐头,差一点砸死我;又一次塌方把宝岐同学埋在土下,挤破肺泡,我连忙和伙伴用三轮车拉到协和医院抢救;多年后该同学坐到国有大型企业老板的位上,还当面感谢我当年辅导他因在家养伤而落下的功课。虽然我瘦小体弱,在学校却从来没受人欺负,归功于我愿意随时帮助同学辅导功课、解答问题,谁要是得罪了我,绝对得不偿失。班里有的女生比较早熟,经常去冰场与社会青年一起游玩,被男生们视作异类,我就写黑板报予以讽刺,现在看来很有些不妥,抱歉抱歉。有位男生夏天挤公交车人贴人,控制不了自然的性冲动,被抓进局子劳动教养,出来没两年倍感羞辱自杀了。还有位男生因母亲离婚再婚,被其他同学看不起而自卑,初中毕业后心脏猝死,抑郁而亡。


二、青年时代


1972年我上了27中学的高中,初中10个毕业班,高中只有两个班,升学率大约为五分之一。多少年过后,我才发现这是决定人生走向的一次重大转折,高中同学大多上了大学,工作稳定;没有机会上高中的同学则少有大学生,工作岗位条件相对差且不够稳定,生存幸福感较低,两者间形成很大的心理落差与隔阂。

我因为初中作文有些名声,当上语文课代表。教语文的孙武臣老师板书漂亮,文学造诣深厚,可惜当年只顾评论《水浒》,政治压倒一切,没有学术争鸣气氛,使吾辈学生受益无多。可以称道的是我执笔写了个反映学校教育现状的独幕话剧,让同学们拿到公安部大礼堂演出;私下编了几十个动物寓言和人物速写,没有公开发表的机会,仅仅被姐姐和她的闺蜜女友们传看,好评如潮;毕业前夕写了一首爱情题材的长诗,只留给自己孤芳自赏,现在可能找不到手稿了。青春年华,风光无限。

高中时我的化学比语文学得好,毕业设计我的得分很高,印象中是将一座化工厂设计成热能循环利用,矿石充分分解,产出多种化工产品,基本没有废气废渣排放,环保观念比较超前。在数学方面,我不满意当时的教学进度,自学了大学微积分教程,偶尔露下功底,轻松用导数和微积分解答高中数学难题。在我看来,现行教育的许多课程内容都可简化,找出实际案例,总结规律,形成最简洁的解决方案。将来的教育模式,也许先行掌握初步的高等数学知识,再解析初等数学内容,会令学生脑洞大开。

高中的社会实践课最有意思,我们小组通过家长的社会关系,联系到房山贾峪口实习锻炼,为生产队实地测绘设计一条引水自流灌溉渠道。我们各自分工,白天在石头河畔确定出引水渠进水口,再按一定坡度测量并绘制出水渠施工图,其中还要考虑应对洪水期及枯水期的水位、流量变化。晚上收工回到驻地,大家一起做饭,其乐融融;夜里程飞同学说梦话,被恰如其分地称作“燕山夜话”;周日请房东大伯带我们登山,相互援手攀岩而上,登高极目远望,京城飘渺在云雾之中。回城时大家同意我的建议尝试步行,天未亮便启程,到天黑得不见人影时才精疲力尽地走到广安门电车站。现在我用百度地图量了量,真难以置信,当年一天竟然走了60多公里!我们还到南口农场三分场参加学农劳动,刨树坑,剪果枝,喂奶牛,参观昌平暖瓶厂吹玻璃的瓶胆车间,观摩坦克部队的军事训练,日子过得还算充实。我并非想粉饰当年的教育模式,尤其对其政治说教深恶痛绝,不过,我们毕竟走出校园融入社会见了世面,绝对不同于养在温室弱不禁风、一味沉湎于电子游戏的当代学子。

上高中后,我的身体明显健壮了,原因是每天坚持长跑。我的体育各项成绩一无是处,唯有长跑可以和学校最棒的体育健将有一拼,争个全校前5名没问题;个头矮便加快步伐频率,诀窍是要掌握好呼吸节奏。我老爸平常就爱哼哼老歌,什么满江红呀,长城外古道边呀,天长日久熏陶我和哥哥也有了这个习惯,走路哼歌,这样就得跟着音乐节拍来呼吸,肺活量加大,所以跑步具有耐力持久性优势,到现在除了高血压须拿药,一直很少到医院看病。有年轻时跑步健身来垫底,注意别摔跤,估计一时不会有啥大病来找咱麻烦。

其实上课对于我增长知识只起到辅助作用。我的知识来源的主渠道是读课外书,和年龄大的朋友聊天。对面院里黄家大哥,家藏一箱子外国文学小说,被我轮番看个遍。有一次借到老版4册一套《基督山伯爵恩仇记》,大家争抢着排队看,我一个通宵看完,真佩服大仲马对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的设计。刻骨铭心的则是傅雷所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看完令人精神穿越到崇高境界,完全鄙视周边的世俗世界。最可惜借来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不知被谁顺走未还,至今仍让我对黄家心存歉疚。无法报答,只好用辅导黄家小妹功课的方式补偿一下,不能辜负黄家上下对我的信任。我在黄家学会了打桥牌的自然叫牌法,听黄家大哥唱《敖包相会》,讲在内蒙牧区插队的浪漫故事,滋生了我离家去边远地方尝试新生活的想法。

上了高中我才学会骑自行车,一次周日,班里男生组织骑车去房山云水洞郊游,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西行,爬山钻洞,篝火野炊,尽兴而归;夜里实在困了,大家将自行车堵在道路两头,在马路行道一侧横卧而眠,大卡车在身边疾驶而过,就像碾压在身上一般的感觉,万一卡车照直开过来,想想都后怕。

行将高中毕业,我才加入青年团组织,有了当入团介绍人资格,马上介绍高潮同学入团,结果被团小组否决,理由是某位女团员看到过高潮同学在王府井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逛街,有碍观瞻。搁到现在这算什么呀,算情商高。前年听闻高潮同学身患食管癌吐血身亡,顿觉心里酸楚。还有人高马大的建建同学,身在异乡怀才不遇,多年前在阿尔卑斯山登山遭遇雪崩而亡。小刚同学也是得癌症走的,同学转身成故人,无法再欢聚一堂。如今老将至矣,真想重回当年毕业典礼,两班同学四声部合唱,朝气蓬勃,势不可挡!

针对文革后期种种乱象,我内心产生了“中国必修”的思维观点,每每以此“舌战群儒”(还是因庆妮同学提示才记起);对于我,“修正”其实并不是贬义词,至少是对现实环境的一种反叛和改变;人必须拥有自主生存的选择权,哪怕是只能选择最坏的出路。我和几个同学共同要求高中毕业后自愿到边远地方插队,好在市政府同意了我们的选择,1975年4月,我们同学6人告别北京,一同奔向了革命圣地陕北延安,开始履行现代成年礼在身心上脱胎换骨的新生过程。

有关延安插队的回忆,我前些年写过一大段,这里再补充点花絮,博大家一乐。

我们插队的地方缺水,热水洗澡更是可欲不可求的奢望,老乡一年到头也不洗澡。到了夏天收麦季节,要将打好捆带麦穗的秸秆从麦地背到半山腰的打麦场,虽说不到一百斤(你倒是想多背百把斤,可绑不了那么大的捆),距离不到一里地(就近脱粒,谁也没傻到要背10里地,再修个打麦场行不?),可就是让麦芒扎的全身难受。等到吆喝毛驴将装满麦粒的毛线口袋驮下山(术业有分工,这活计归牲口负责)收工后,男生跑到水井边或河沟里隐蔽处冲一下,舒服得赛神仙;女生就不太方便了,她们相约着要到后沟小水库游泳。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一听女知青去游泳,闹得全村人声鼎沸,半个村子的小伙儿、女子们和小孩子都相跟着去,要看那青春靓丽半裸的西洋镜。结果是身穿泳衣的女生们在众目睽睽下入水,表演了一番游泳队级别的泳姿,在随后很长的日子里成为老乡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干农活我们新知青技不如人,所以经常滥竽充数,被生产队派到公社大会战的工地顶壮劳力的缺。有一次摊上去甘泉下寺湾(就是中央红军解救刘志丹、习仲勋的地方)出民工,我仗着云南原始森林里猎人的遗传基因,不带地图和指南针,背上口粮便抄近道钻山走,走着走着走进深山几十里没有人烟的原始次生林(因“同治回乱”而弃耕),沟里阴森可怖,我哼着歌壮胆,忽听到山谷间竟然有虎啸之声,我连忙折断树枝当哨棒欲作武松打虎状,怎想那吼声越来越近,自知势单力薄,三十六计走为上,便慌不择路从沟底一口气爬到山脊,听得吼声渐远,惊出一身冷汗。事后请教老乡,被老乡嘲笑,说那是公麂子在求偶。一气之下,我从老乡家买了张麂子皮带回北京挂在家中以示雪耻,后来生了虫子才给扔掉。多年以后才得知,工地离最近才闻名陕北的旅游胜地甘泉雨岔大峡谷没多远,和绝世美景竟擦肩而过。也是,受苦人(陕北老乡自称)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闲心顾得上看什么风景。

人是铁,饭是钢,插队第二年没有供应粮了,开始时不时的吃糠咽菜。小米糠加麦麸混合玉米面,上边慢慢嚼勉强还可吞咽,下边想拉出来就犯难了。偶尔遇到好日子用饸饹床子压饸饹面,撒上点碎韭菜,女生都能干掉三大碗。就那也不都是白白嫩嫩的荞麦面饸饹,常常是玉米面掺榆树皮粉做的“钢丝面”。回京探亲带来几瓶猪油,没几天就给造没了;队里分的那点本地大麻籽油,还不够春节过年炸油糕的,平常难见油星。到了清明节给耕牛灌麻油,说是要清理牛的肠胃不得病,看到几大桶麻油灌进那畜生肚子里,真切感到受苦人畜生不如,好在还能沾它老畜生的光有麻汤饭吃。麻汤饭这种陕北特有的饭食做起来还真有些个麻烦。先要将大麻籽炒熟,用石碾子碾成糊状,再烧开水下锅煮,浮油撇出去就是麻油,麻渣(大麻粕)沉底,加上事先泡好的小米、红豆等杂粮慢火熬。俗话说,麻汤饭,拌小蒜,婆姨吃了打老汉。也许有微量的大麻四酚(THC)残留,吃了有种欣快感。除了食用油,陕北种大麻主要还用作搓麻绳、纳鞋底;每个村都有沤麻的臭水塘,靠微生物来分解大麻胶体,使纤维容易剥离。每每生产队社员夜里开会,婆姨们纷纷撩起裤腿,在大腿上搓麻绳,把白色的大腿搓得微红,借着油灯亮光睡眼惺忪地看过去,堪称山村野景。

延安不出产煤炭的地区多砍柴搂草取暖做饭,次生林几乎被砍光。我所在的知青小组,曾经是陕西省知青先进集体,也试验挖过沼气池,但是当年的沼气技术在陕北环境下应用并不成功。这里无须怀疑知青勇于实践的创新精神,失败另有原因:陕北地势海拔高、年均地温低,不适于甲烷持续生成;沼气发酵原料主要为秸秆和人畜粪便,集体所有制下的陕北农户家庭难以维持足量供应(肥料需要留给自留地,某老乡家为了积攒大粪专门“装修”了干净厕所,引诱我每天“光顾”);缺资金(社员日工分值仅0.10元,而每口沼气池造价约30元,相当于壮劳力的年收入),本地水泥质量不合格,黄土土质难免裂缝漏气。据包风霞等撰写的《陕北黄土高原农村户用沼气区域适宜性评价——以延安市为例》(载《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2008年第36卷第11期)分析,延安区域适宜性评价综合得分为负值,根本不适于推广户用沼气。后来沟里进来了石油勘探队,老乡们去偷油队钻井钻出的稠油,拿来引火特别好使。现在退耕还林,燃料还需要花钱买,所以大多搬迁到县城去住了,村里只剩下士几户人家的老人空守寒窑。

我们知青插队的“陪嫁”是北京市政府赠送的一台手扶拖拉机,开在简易土路上如同“悍马”一般威风。拖拉机手是中学毕业回乡青年延娃,长得一表人才,性格开朗,跳安塞腰鼓十分威猛,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和我们这拨知青亲如兄弟,还把他家种的黄香蕉苹果拿来分享。我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主张培养本地青年苗子上位,延娃当然是“接班人”不二人选。很可惜,大队党支部书记作为老知青先进集体唯一留在村里的代表,疑神疑鬼,且不自律,还生怕我们新知青与其争权,在他任期内没有发展一个新知青党员,对本地青年入党更谈不上重视,延娃也因其父被当做“阶级斗争新动向”对待,受到牵连。结果,延娃被王同学带到北京诊病,见了大世面,回村后境遇所迫一蹶不振,躺倒不干,瞅机会考上外地中专远走高飞,后来去了河南焦作工作。当我们知青纷纷考学离村后,再也没有像样的领头人带着村民搞活经济、生产致富了。

知青的物质生活乏陈可述,精神生活更加贫困,自我封闭在山沟里,缺少与社会交流和沟通。老乡的娱乐方式我们接受不了:山上干活歇息时,爷爷辈的可以和未婚孙女辈的打情骂俏(隔辈不可);一群已婚婆姨合谋“围猎”一个浪荡男人,将其按倒在地扒了裤子。要不就隔着山沟沟唱段酸曲信天游:“对对鸳鸯对对鹅,对对毛眼眼瞅哥哥。”有女生赶毛驴送完粪下山,见那叫驴骑上草驴,忙上前拉扯劝阻说别闹了,惹得老乡们哄笑一团,直不起腰来。邻居牛蛙叔看上了我的带钉防滑雨靴,拿何其芳编的《陕北民歌选》(1950年版)偏要跟我换,现在这本书收藏在我捐给中国传媒大学的国卿传记馆里。好在我有辆飞鸽26型自行车,借外出开会学习机会去外县的各知青点串门。我去过延安青化砭我们27中同学的赵小利小组、志丹县向阳沟张小建小组和延安河庄坪余家沟王克明小组,心里很羡慕他们老知青的宽容与和善,萌生过转组的念头。那样的话,至少我会和朋友讲几首唐诗宋词,侃几句陕北方言的远古来历,或者调查了解村里老乡劳务收入状况如何改善,或者引进良种搞一块高产试验田,插队生活才有乐趣。而在大庄河“阶级斗争”的氛围下,我只是个干活不如农妇、混日子的7工分劳力。可我作为知青组长,怎么也不能扔下这拨人一走了之。1977年高考我没有参加,还在幻想探讨继续改造乡村的乌托邦之路。等到1978年春节回京,看到家里买了日立14寸彩色电视,对我产生巨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外面精彩的新世界敞开双臂在召唤我,于是我考取了西北大学。临走时要和借走老知青粮食多年不还的老乡结账,老乡没法用实物还清,就拿几袋被面粉裹了厚厚一层好压秤的葵花籽作价抵债,这是陕北乡亲最后教会我的智慧一招,凡此接受农民再教育的成果,我都留着轻易不用。

校园合影(1979年9月,左一蔡大成)

拖拉机送我到沟口,回望我生活了将近4年的甘泉大庄河村,我在这里挑过水,砍过柴,揭过地,拿过粪、锄过草,修过田,剪过枝,教过书,结过友,树过敌,消费掉人生最富年华的一段青春,压在我内心深处的宗教原罪重负也是在这里卸下的,就让这一切永远留在回忆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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