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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民与报恩祠的故事
在重建报恩祠的主殿里,齐民坐在金色的鹤发道人神像旁,一边敲打着木鱼,一边手持经卷,诵念着经文。那不紧不慢的颇有节奏感的木鱼声和那喃喃的诵经声,和谐地配合在一起,像优美而绵长的乐音,给人以无尽回味。
齐民是齐家庄人。其实,他并未真正出家,只是过着一种半俗半僧的生活罢了。平素时,齐民虽然也偶尔去城里打三两天短工,弄几个钱过过日子;可大多数时间,是往来于报恩祠,像出家人一样,穿着僧衣,敲着木鱼,诵着经文。齐民肚子有文化。自然,在报恩祠里还帮忙做些文化类杂事,像写偈颂,像写签文和解签文之类的事情。齐民为人和善,品性也很周正,深受俗僧两家人的欢迎和尊重。
说到齐民过着半俗半僧的生活,这还得先说说报恩祠。报恩祠与其说是一座道观,倒不如说是齐家庄的一座庄祠。据齐家庄老年人说,报恩祠是为报恩而修建的。在五百多年前,齐家庄的太公率大船往来于江南一带做生意。一天夜晚,月明星稀,大船泊在半壁山下。齐家庄的太公躺在床上,恍恍惚惚间进入梦境:
只见一位鹤发道人来到太公面前,神情恳切而又严肃地说:"此地马上要山奔江立,要遭大劫难,你得赶快率船离开这里!"
太公于梦中惊醒,觉得梦境奇异,遂叫醒大家,率船离开半壁山。船行不出十里,忽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回头遥望原先泊船处,只见火光冲天,山体崩陷,江水倒立,正如鹤发道人所言"山奔江立"。
"好险哪!"太公不由得惊叹了一声。他心里明白:若不是鹤发道人的托梦指点,那自已又怎能逃过这一劫难!
太公这次率船下江南做生意,较之以往,显得更为红火。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回到齐家庄后,太公向大家叙说了受鹤发道人的指点而避开劫厄的情景,并依鹤发道人形象在齐家庄的下首处建立了一座庄祠,以示世世代代不忘报达鹤发道人的恩德。这座庄祠就是"报恩祠"。报恩祠一进三幢大殿,黛瓦青砖,气势恢宏,与四周山林田园相映衬,显得庄严而又亲和。
报恩祠建成后,四时香火不断,也显得格外灵验。几百年来,不仅齐家庄的人丁兴旺,事业昌盛,迅速繁衍成一个拥有五六百户人家的大姓大族,而且还连带周围的一些姓族庄门,譬如下首处的牧马嘴洪家庄,对门处的楼下屋贾家庄等等,也都显得平安和顺。于是,报恩祠在人们的心目中,不仅是齐家庄的庄祠,也是周围乡里人们的精神栖息地。
报恩祠几百年以来也还兼作学塾之用,——要知道,民国以前,乡村里是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所谓学校的。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因为报恩祠的神灵显应,也还不知是因为齐家庄人的灵秀聪慧,凡是在报恩祠里摸爬滚打过的学子,个个俊逸潇洒。在科举时代,中举人中进士的不乏其人;进入新社会,获取硕士博士学位的,更是人才济济。因此,还可以说,报恩祠是一所享有盛名的学塾。
到了上世纪初,报恩祠就开始专门当作学校来用了,学校因"庄"而取名,就叫做“齐家庄小学”。
齐民就是在齐家庄小学毕业的。齐民家庭多变故,幼年即孤贫。父亲本是地方上颇负盛望的读书人,但十分可惜,在齐民两三岁时,父亲就忍心地丢下家人而英年辞世。不久,又遭舅夺母志。余下的日子,齐民只有与祖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好在祖母心地仁慈,性格坚韧,又会断文识字。正是有着祖母,齐民才不致于完全失去了孩童时代的温暖与教育。在与祖母朝夕相处中,齐明对于报恩祠集道观、庄祠和学塾于一身的历史掌故,自然也就很详熟了,并且能更深层次地领略到报恩祠在家乡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齐民悟性很强,读书又很勤奋。因此,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年级的第一名。这就赢得了老师的喜爱和同学的尊重。古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对小小的齐民来说,也同样适用。齐民成绩优秀,同班同学贾卫兵却总不以为然。他到处说:"齐民成绩好,不是人聪明,而是因为信了迷信,他每天早早地来到学校,要给鹤发道人磕几个响头"。贾卫兵讲这话,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齐民他们读小学那会儿,鹤发道人的神像还没有拆除。齐民也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上学来得早,学校静悄悄的,齐民经过鹤发道人的金色神像前,不知怎的,双膝扑通一跪,竟给神像磕起头来。齐民磕完头,正准备起身时,发现贾卫兵竟站在自已身后,还认真地用一种凶狠的口气说:"好呀!你封建迷信,还给鬼神磕起头来了!″齐民没吱声,仿佛觉得理亏,就悄悄离开了鹤发道人的神像。自此,齐民觉得:贾卫兵就像是一条黑色影子,总在自已身前身后晃来晃去。
贾卫兵是报恩祠对门下楼下屋贾家庄人,父亲是生产队副队长,叫贾相元。因家境较宽裕,又是独生子,所以,贾卫兵从小做事就很执拗,也很任性。
齐民读小学六年级时,同桌的是洪梅。洪素梅是报恩祠下首的牧马嘴洪家庄人,父亲是大队书记,叫洪茂龙。可能是因为同桌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性情缘故,洪梅与齐民的关系就显得有点靠近了。这些,在贾卫兵看来,就有点怪怪的。
齐民、贾卫兵和洪梅在齐家庄小学毕业后,齐齐考上了山湖区区下属七个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山湖中学,并且成了同班同学。这已经是上世纪60年代初——1963年的事情了。
说来也巧,进入了初中,齐民,贾卫兵和洪梅这三个人都编在同一个班级,并且,齐民和洪梅还是同桌。
凭着根正苗红,思想进步,洪梅是班上的先进生。虽说文化课的成绩差一点,这倒也不算个什么。因为,成绩差一点,这也只是比较而言,即,比起齐民,是差一点,如果比较起班上那些调皮生,那又不知要强过多少!再说,洪梅文化课成绩虽然差一点,可还有齐民帮助呢。进入了山湖中学,齐民读书更勤奋了,各科成绩总是稳居年级第一名。自然,这就引来同学们羡慕,当然,洪梅也同样羡慕。其实,对于齐民,洪梅除了羡慕而外,还潜滋暗长了一份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感。不会写的作文题,齐民帮助她;不会解的数学题,齐民帮助她;遇到任何困难,齐民也都悄无声息地帮助她。这些,都被贾卫兵暗暗地关注到了。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洪梅因被一道相似三角形的证明题给难住了,要求齐明帮助解答。同学们都前前后后离开了教室。灯光下,只有齐明和洪梅。齐明很耐心地讲解,洪梅也很认真地聆听。两人都很投入,双方身子就几乎成了零距离的接触。不知怎的,这时,贾卫兵也来到了教室,见此情景,怪怪地说:“哟,你们这真是一对用心人!”
齐民和洪梅俩抬起了头,见是贾卫兵,也没多太理会。洪梅像没事的样子,对齐民说:“讲呀,你继续讲呀!”
齐民又开始了讲解。贾卫兵见状,便赸赸地离开了教室。
那是个饥饿的时代。物质十分匮乏,生活极其艰苦。因父亲是大队书记,洪梅家的生活条件,比起一般人家,特别是对于齐民家来说,自然就强多了。当时,像饼干、麻饼之类零食,一般人家是沾不上边的,洪梅家就常常能吃得到。每次吃零食,洪梅就要瞒着家人,带一份到学校来,偷偷地送给齐民。齐民总记得洪素梅第一次给自已零食的情景:
上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老师讲的课题是"江姐"。开始上课了,趁老师反转身在黑板上书写课文题目的时候,洪素梅望了齐民一眼,便把身子伏在桌子上,——这种情况,以往是没有的——右手迅速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麻饼,塞到齐民手里,然后又把整个脸庞都埋在桌子上。这情形,齐民都看得真真切切,甚至于还仿佛看到洪梅的脸畔泛上了红晕。
有了第一次,也便有第二次、第三次……次数多了,也便成了寻常事。时间长了,洪梅就暗暗地喜欢上了齐民。只要家中吃零食,就要偷偷地给齐民留一份;而齐民呢,也不管心中的黑色的影子,更不管洪梅是否暗暗地喜欢上了自已,只要是洪梅给与的零食,齐民都是来者不拒,因为,这些零食可以充塞饥肠啊。
齐明和洪素梅俩,读初一时,比赛似地努力读书;读初二时,也比赛似地努力地读书;可是,读初三时,情况就有了急剧的变化。——这时,正是66年,也正是文革的开始。那是个疯狂的年代。山湖中学停课闹革命。学生变成了红卫兵,变成了造反派。大字报,批斗会,破四旧,批斗当权派,押着地富反坏右游行示威……这些活动已完全占据了山湖中学的一切。红色的烈焰像巨兽的大口,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革命洪流滚滚向前,荡涤着旧世界,冲击着封资修。一切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今的贾卫兵成了风云人物,是山湖中学乃至山湖区造反派总头头。洪梅和齐民也都参加了造反派,只是齐民显得有些被动。
说到贾卫兵成了风云人物,当上了造反派总头头,这里头,还有着故事呢。
当初,不知什么缘故,贾卫兵做事和说话,总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譬如说,大串连时,他独自一人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大省会城市;写大字报时,他也是独自一人,从校内到校外,到处书写大字报。贾卫兵显得有些怪诞,有些不合群。
66年底,像其它地方一样,山湖中学成立了许多造反组织。这些造反组织,或叫什么“延安支队”的,或叫什么“井岗山兵团”的、或叫什么“农奴戟战斗团”的,真是名目繁多,真是五花八门。这些造反组织,里头有的有一两百人,有的有好几十人,最小的也有十几人。面对众多的造反组织,贾卫兵都不介入,竟独杆一人,独树一帜,成立一个造反组织,叫做“猛闯别动队”。
记得春节刚过,也就是成立猛闯别动队那天,贾卫兵提着一大桶浆糊,只身一人,从校内到校外,到处张贴巨幅标语:“老子吃了称砣铁了心:打倒陈大麻子!”标语的落款是“猛闯别动队”。
要知道,那时候,湖北省造反组织间的派性斗争十分严重,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当时,武汉军区支左,司令员是陈再道。据说,陈再道一脸麻子,所以,反对军队支左的造反派就都把陈再道司令员叫做“陈大麻子”——贾卫兵所说的“陈大麻子”,指的就是陈再道司令员。在以往的日子里,大家视军队为共和国的长城,因此,山湖区的造反组织都是拥护军队支左的。贾卫兵张贴出“老子吃了称砣铁了心:打倒陈大麻子”的标语,无异于是一声惊雷,响遍山湖中学乃至整个山湖区。
贾卫兵在山湖区革委会大门前张贴标语,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其一中有位干部模样的人走上前,很谦逊地问道:“请问红卫兵小将,人民军队员我们国家的长城,你凭什么要打倒陈再道司令员呢?”
贾卫兵望了望干部模样的人,一脸戾气地说:“我就是要打倒他陈大麻子!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干部模样的人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其实,贾卫兵根本就不知道陈再首司令员的前世与今生,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闯闯,碰碰运气,也只是标新立异,想出出风头,——因为,在当时山湖区下属的几个公社里,还没有一个造反组织敢于亮出观点,说打倒“陈大麻子”。
围绕着是支持还反对军队支左这一问题,湖北省各地的造反组织都纷纷“站队”,迅速地形成两大对立派系。派系间的斗争异常尖锐复杂,省城武汉更是风雷激荡。是支持还反对军队支左,孰是孰非,党中央尚无定论。贾卫兵张贴标语的举动,这在当时,就是“站队”,即,表明阶级立场,反对军队支左。标语张贴出后,贾卫兵仍然独来独往,不与他人或其它造反组织接触,当起了“逍遥派”。
谁知,后来的实践证明,贾卫兵竟闯对了!竟碰准了!离贾卫兵张贴标语不到半个月时间,党中央就“七二O事件”表态:军队支左是不正确的。这一下来,贾卫兵就火爆了,成了山湖区的风云人物,成了山湖区真正的造反派。
“七二O事件”后,贾卫兵顺顺理成章地被各造反组织拥戴,黄袍加身,成了山湖区造反组织的总头头总司令。
当上了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大头头,贾卫兵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上串下联,广泛接触,从山湖区各造反组织到县城到省城的造反组织都有他的足迹和身影。他讲起话来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腔音里还带有几分撒泼和粗野。平素时,他爱身着绿军装,头戴五星帽,腰系武装带,挎着耀眼的手枪。看上去,真个是八面威风。在贾卫兵的指挥和带领下,山湖区的破四旧、写大字报和批斗当权派等一系列群众革命活动,搞得威武雄壮,轰轰烈烈。
这些,贾卫兵他爸贾相元也都感知到了风声。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爸头脑里还有点保守,有点封建,总是担心儿子在外头闹腾,怕有个损跌。一天,贾卫兵回家吃晚饭——自从当上了造反派总头头后,贾卫兵回家吃晚饭的次数也就很少了。他身穿军装,腰挎手枪,一身威风。吃晚饭时,他爸见没有旁人,就说:"卫兵呀,你莫在外头闹腾了,得罪了人,会遭报复的……"
贾卫兵闻言,不等他爸把话说完,就"啪"的一声,从拔出腰间手枪,丢在桌上,厉声说:"今天,如果你不是老子的老子,老子就一枪嘣了你!"
贾相元看到儿子怒眉倒竖,凶眼圆睁,吓得匍匐在地上求直饶。 "莫怪莫怪,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自从这事之后,贾卫兵他爸再也不敢干预贾卫兵在外头的事了。
革命洪流一浪更比一浪高。山湖中学像是暴风骤雨中的一只破船,在漂荡,在颠簸,正处在散架的状态。贾卫兵和造反派们自然不满足于已取得的革命成果,便告别了山湖中学,摇身一变,成了回乡知青,回到破四大队继续闹革命。
贾卫兵与洪梅和齐民同属破四大队人。其实,在文革前,破四大队叫“齐家庄大队”。文革开始了,造反派们认为,“齐家庄大队”这几个字里头包含有严重封建宗法思想,是“四旧”,坚决要“破”。破了“齐家庄大队”这个有封建宗法思想的名称,那又立个什么样的革命的新名称呢?造反派们实行民主集中制,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于是,有人提议叫“破旧大队”,有人提议叫“扫旧大队”,有人提议叫“破四大队”。最后,经过充分讨论,大家觉得“破旧大队”中的“旧”字不具体;“扫旧大队”中的“扫”没革命气魄,不响亮;最终确实,还是“破四大队”这名称好,响亮,革命!当然,改换大队的名称的讨论,自然也少不了贾卫兵的参与。
贾卫兵回到破四大队继续闹革命,这第一炮,应该轰向哪里?贾卫兵心里的目标十分明确:报恩祠!
当时,洪梅爸是当权派,已靠边站,破四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职位自然而然地落在贾卫兵肩膀上了。事不宜迟,只争朝夕。贾卫兵迅速召集各生产队的回乡知青和造反派,举行拆除报恩祠的誓师大会。——作为回乡知青,齐明和洪梅也是与会人。
上午9点钟的光景,誓师大会在报恩祠前的操场里正式开始。
主席台上,贾卫兵慷慨激昂地作了一个多小时的发言,严肃地指出,报恩祠是封建迷信思想的顽固堡垒,一定要攻破,一定要拆除。在发言的末尾,贾卫兵还特别强调说: "每个人的出身不由己,革命靠本人。革命洪流滚滚向前!每个人是革命还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现在,是检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贾卫兵发言结束时,振臂高呼:"我们一定要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顿时,台下的呼应声,响遏行云;无数高举起的手臂和拳头,就像一片茂密的树林。那情形,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沸腾”。齐民在台下,虽然听出了贾卫兵在发言末尾那几句话的味道来,——这是针对自已的,可是,他也还是跟随着大家喊口号举拳头。
拆毁报恩祠的誓师大会散了。可是,操场上的人反而倒多起来了。原来,大会主席团和大队革委会已下达了通知:每个生产队的造反派押解着地富反坏分子自带干粮,自带工具,于下午1点钟前来操场集中,以彻底拆除封建堡垒报恩祠。
时令正值农历六月底。骄阳似火,高悬在碧蓝的天顶。人越集越多,有扛着长楼梯的,有拿着铁撬杠的,也有背着镢头锄头的……在闹哄哄的气氛里,弥满着战斗前的火药味。
古槐树下,有一团清凉的荫影。齐民和洪梅两人坐在一块青石墩上,等待着与大家一起拆除报恩祠。自文革开始后,特别是刚才听了贾卫兵的发言,齐民知道,贾卫兵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怪诞的初中生了,而今,已是一名敢作敢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闯将。齐明也知道,一场狂风暴雨将自天而降。不祥的预感悄悄袭来。齐民不由地朝前一望,只见贾卫兵领着几个造反派头头已来到了面前。
贾卫兵望了望齐民,又望了望洪梅,话里有音地说:“你们好哟,在大槐树下好乘凉,倒做起了逍遥派来了!”
洪梅迎上贾卫兵的话头,说:“誓师大会结束了,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准备待会儿参加拆除封建堡垒。”
“那好呀!”贾卫兵一边回应着红梅的话,一边对齐明说,“我在誓师大会上的讲话,你该听到了吧!每个人的出身不能由自已,可革不革命,道路由你自已选择。等会儿拆除报恩祠,你得第一个冲上去,掀瓦拆墙!”
齐民淡谈地说:“你台上讲的,我都听到了,可要我第一个冲上去,掀瓦拆墙,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齐明你说,理由是什么!”贾卫兵没料到齐明态度这么强硬,带有严重的责问口气说道。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还要什么理由!”齐明强硬地回应着贾卫兵的话。
“你一律'不可能'么?”贾卫兵追问了一句。
“不可能!”齐明的回话,既冷又硬。
贾卫兵自当上造反组织总司令总头头以来,还没有遇到过有人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已。于是,他强压住心中的恼怒,对身旁的几个造反派头头说:“齐明的事,就交你们去处理吧,——我去组织人马拆除报恩祠。”
几个头头带领着齐明离开了大槐树下清荫,洪梅也正跟着散去。这时,贾卫兵叫住了洪梅,说:“洪梅,你留下一步,我要对你讲明一下:你要知道齐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一定要防止腐朽的剥削阶级思想侵蚀了你的健全肌体。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有什么后悔的!”洪梅冷冰冰地说,话音中似乎隐含着对贾卫兵鄙视。
“那就好!你去准备拆除报恩祠吧,我去清点一下,看各生产队的造反派押解着地富反坏右分子都到齐了没有。”贾卫兵的话还未说完,洪梅就头也未回地离开了大槐树下。
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响彻云霄。报恩祠四周,火红的旗帜,显赫的标语,攒动的人头,充分展示了拆除报恩祠的浩大声势,也充分表现了贾卫兵回乡闹革命的领导艺术。
突然,高音喇叭停止了播放革命歌曲,开始播送拆除报恩祠的程序:“红卫兵小将们!广大造反派们!下面,播送总攻封建堡垒报恩祠的程序。一:把地富反坏分子揪出来示众!”
播音员吐字清晰,情绪激昂,是个女性。播音员话音刚一落地,造反派就押解着一大串地富反坏分子来到报恩祠的大操场。这些地富反坏分子,人人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大纸帽,手里拿着破铜锣,或是破脸盆。在大操场中心,这些地富反坏分子,面对报恩祠,站成两大排。按照造反派的指令,每个地富反坏分子都得走出队列三步,再敲三下破铜锣,或是破脸盆,抬起头,向着观众亮相,并且说“我是罪该万死——地主XXX”,或,“我是罪该万死——坏分子XXX”。
也不知什么缘因,齐民也在这些地富反坏分子的队列里。轮到齐民了。他既未走出队到,也未敲响破脸盆,更未自报家门,只是木然不动。这时,示众大会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瞬间,“打倒剥削阶级的孝孑贤孙”和“出身不由己,革命靠本人”的口号此起彼伏,响彻报恩祠的上空。
齐民依旧木然呆立,不为口号声所动。造反派头头发怒了,厉声说:“把地主阶级的孝孑贤孙,拖下去!”
齐民被拖走后,高音喇叭又响了:“总攻封建堡垒报恩祠的程序二:地富反坏分子戴罪立功!——带头拆毁报恩祠。”
听到高音喇叭声后,造反派押着地富反坏分子爬上楼梯,去掀瓦拆砖。
造反派呼哨一声,顿时,抛瓦的抛瓦,拆砖的拆砖,推墙的推墙,撬基的撬基,一时间尘上飞扬,劈劈拉拉声连成一片。就情影,就像暴风扫枯叶,也像狂涛卷泥沙,气势磅礴。一进三幢大殿的黛瓦青砖的报恩祠,顷刻间灰飞烟灭,变成了断砖残瓦,变成一片废墟!这时,谁知创业艰难毁业易啊!
高音喇叭又响起了:“总攻封建堡垒报恩祠,程序三:现在正式宣布,拆除封建堡垒报恩祠圆满结束!胜利结束!”
夕阳的余辉把报恩祠周围的村庄、树林和田野涂抹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色,报恩祠的废墟上的散乱的人影也渐渐散去,只有高音喇叭却还在播放那鼓动人心的乐曲。
齐民被拖出示众会场后,就不省人事,后被抬入家中,待苏醒过来,已是深夜了。
昏黄的灯光下,只奶奶孤零零地坐守在身旁,齐民微微动了动嘴唇,用微弱的声音问:“奶奶,我怎么了?”
“娃啊,你是昏迷过去了,——医生来过,说你是中了邪,——你安心地睡一下吧,不要紧的!”
齐民“啊”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奶奶坐在床边,仍在守护着睡去了的齐民。奶奶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仿佛是那泪水早已流干了。四周很寂静。昏黄的灯光下,奶奶静坐在那里,面容平静,意态平和,像一尊圣洁的石雕。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瞬之间,时序进入了秋天。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就凉爽了。经奶奶几十天的精心调理,齐民身体也在慢慢地在康复,清瘦的脸庞也开始泛出淡淡的红晕。
这是一个美丽的中秋之夜。碧蓝的天宇悬挂看一轮皎洁的圆月。月光洁清如水。广阔的田畴、簇拥的果园和宁静的村庄仿佛都朦胧在绮丽的梦境里。晚风在轻轻地吹拂,还偶尔携着桂花的清香。
夜已静下来了,奶奶也睡去了。齐民佇立在窗前,仰望高远的篮天,觉得那美丽的圆月与自已是那么地亲近,又是那么地遥远。他想着那些敬爱的老师,想着那些亲爱的同学,也想到拆除报恩祠时自已的遭遇。他端起奶奶已冲好的一杯桂花茶,轻轻地呷了一口,在月光下,在疏窗前,他在徘徊,他在沉思……
咚,咚,咚,突然传来三声敲门声。齐民心头一惊,问道:“是谁?”
“是我。打开门吧!”好熟悉声音!——是洪梅!
齐民轻轻拉开门闩,门开了,洪梅披一身月华的轻纱,进得屋来。
齐民说:“这夜深,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什么节日呀!”洪梅浅笑地望了望齐民,随手递给了他一个纸包包,说,“这是给你和奶奶带来的两个月饼。”
“哦!你不必这么客气的了呀。”齐民像往日那样,并没有推却,便接过了纸包包,——凭手感,便知道纸包包里头是月饼。
灯光下,洪梅四周瞧了瞧,说:“奶奶睡了吧?”
“睡了。奶奶早就去睡了。”齐民答道。
“你身体还好吧?一直想来你这看望一下,可总没个好机会的。”自拆除报恩祠之后,他们俩一直都未碰面,洪梅显得有些歉疚地说。
“谢谢你了!”齐民颇有感动地说:“我是能知道你的。”
齐民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洪梅开口告辞了,说:“奶奶睡了,怕吵醒了她,我得走了。”
“嗯,夜已深了,我也不好再留你。”齐民答道,“谢谢你来看望我!”
洪梅虽然口里在告辞,可脚下却并未挪动,双眼望着齐民说:“自你晕倒那天起,我反复地想了好多。于是,我编织了一双彩蝶结,来表白我对你的心情。”
齐民听后,只“哦”了一声,却并未接话。
“今晚,中秋月圆。这双彩蝶结,送你一只,我留一只!”说完,洪梅从怀里拿出一只彩蝶结放在齐民手里。
“谢谢了!谢谢你的信赖!” 一股暖流传遍周身,齐民似乎已全部领会到了洪梅的心意,一边紧握着洪梅的双手,一边说着,“此生此世,我将不负彩蝶结!”
“就这么定!此生此世!”洪梅说着,终于松开了齐民的双手,飘然而离去。
望着洪梅的背影,消融在圣洁的月光中,齐民伫立久久。
破四大队们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这是造反组织总司令、破四大队革委会主任石贾兵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事实也的确如此。封建文化的顽固堡垒报恩祠,转瞬之间变成一片断砖残瓦;广大革命群众热情高涨,踊跃投入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的斗争。当下,破四大队的革命形势锐不可挡。
下午三点多钟,破四大队革委会所有成员接到紧急通知,来到大队部参加会议,洪梅也列席会议,据说,这次会议有涉及到破四大队一把手她父亲的事情。大队部位于破四大队的中心处的一个荒坡上,像圆心与圆周一样,圆心是大队部,每个生产队大致都在圆周上,与大队部的距离大致相等,估摸有里把两里路的样子,当年建造大队部在选择地址时,主要考虑的就是便于上传下达。
四点钟的样子,与会人员都到达了,会议正式开始。像平素时一样,革委会主任贾卫兵是主要发言人。他讲了这次会议的主旨是彻底而坚决地打倒破四大队的资产阶级当权派,也讲了洪梅列席这次会议的原因。他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当下,我们要正确地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即,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我们破四大队有两个当权派,一个是正书记洪梅她爸,一号当权派;一个是齐家庄的,副书齐义强,二号当权派。对于这两个当权派,我们革命造反派是打倒他们,还是火烧他们,还是油炸他们?对于这两个当权派,我们革命造反派是区别对待,还是同等对待?這些都包含着严肃的立场问题,我们革命造反派一定要分清大是大非,不可含糊!我希望大家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进行深入的讨论!”
革委会主任贾卫兵发言刚一结束,与会人员就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的说,两个当权派都是资产阶级的,一样坏;有的说,要分别对待,一号当权派最坏;有的说,要“油炸一号当权派洪茂龙”,要“打倒二号当权派齐义强”——毕竟‘打倒’不同于‘火烧’或‘油炸’……会议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经过一两个小时的议论与辩论,革委会主任贾卫兵站起来总结,说:“根据我们的民主集中制原则,我宣布:一,对我们破四大队的两个资产阶级当权派,应采取不同的对待;二,对一号当权派洪茂龙采用‘打倒’这两个字,对二号当权派采用‘油炸’这两个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今天,我们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的教导,区别对待两个当权派。”
革委会主任贾卫兵郑重地宣布了结论后,望了望洪梅,又接着说道:“我们要知道,‘打倒’与‘油炸’两者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打倒’意味着只把当权派打倒,而并未被打死;‘油炸’则不同: 当权派不仅被打倒打死了,而且,还要放在锅里用油炸!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权派被‘打倒’了,还死不悔改,继续与革命造反派作死对头,那我们就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样? ”
“对!对!是这样!”与会者一致性地附合着。
会议至此,就结束了。正当大家纷纷离去时,革命会副主任轻声地对洪梅说:“你留下一步,我们革委会贾卫兵主任有话,要与你讲一下。”
散会的时候,已六点多钟。夜色已拉起了黑色的帘幕,但还是能感受西天压过来的浓重的黑云,——看样子,一场狂风暴雨正在席卷而来。
散会后,电灯拉开了。大队部显得空荡荡的。惨淡的灯光下,只有革委会主任贾卫兵和他的同学洪梅,隔桌而坐,都没有说话。贾卫兵开口了,终于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不无亲热地说:“洪梅,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这,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洪梅发现贾卫兵在说话时,面部肌肉在异常地扭搐,便淡淡地回答了一下。
“那我就告诉你吧,——是想与你谈谈我们破四大队头号当权派你父亲的问题。”这时,贾卫兵双眼紧盯着洪梅,说,“今天的会议,你参加得好,具体情况,你都知道了。当下,你父亲还是在靠边站,还在被监督劳动。要解放你父亲,其实,也只是我一句话就行了。下午的会议上,我说你父亲只能‘打倒’,不能‘火烧’或‘油炸’,大家不都是听我的一句话么!如果你能配合,你父亲就会马上解放出来,就没有人敢于去踏上一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说完这番话时,忽地一道闪电,那强光透过玻璃窗,刷得贾卫兵的脸色苍白,显得非常恐怖。
“谢谢你的关心。”洪梅端坐在木椅上,身子一动也不动,用一种普通的礼节性的话应酬着。
“哦,我倒还忘了,——这长一下午,你该渴了吧?我给你倒杯开水。”贾卫兵边说着,边连忙起身倒开水。
“不必了。天气凉快,我不渴。”洪梅口里说着,身子还是端坐不动。
贾卫兵端着一杯开水,正准备递给洪梅,突然,一声炸雷,把整个大队部震得好像抬了起来。贾卫兵手中的杯子也震落了,跌得粉碎!
窗外,一道闪电接着一串炸雷,一串炸雷接着一道闪电。狂风暴雨来了。
“洪梅,我太想你了!”这时,也就是这时,贾卫兵露出狰狞的面目,向洪梅压过去,就像一只恶狼扑向小羊羔。洪梅挣扎着,撕咬着;洪梅呼叫着,谩骂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风是那么狂,吹得门窗哐当哐当的响,吹得瓦片哧啦哧啦的飞,吹得白扬树咔嚓咔嚓的断。雨是那么暴,像整盆的水从天上泼,像整桶的水从天上倒,屋檐口的水在哗哗地放,道路上的水在哗哗地流。在黑云底下,山林河流不见了,田畴阡陌不见了,村舍果园不见了,上下左右全是雨帘。狂风暴雨已完全占据这个世界。
撕咬声渐渐地微弱了,谩骂声也渐渐地消失了。风的狂,雨的暴,终竟止息了。
一切,仿佛又归于了平静。
浓重的乌云的缝隙里漏出了三两颗星星。借助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在连结着破四大队部和牧马嘴洪家庄的机耕路上,一个人影在疯跑,在狂奔。这个人影,就是洪梅……
机耕路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无数坑垱,经受狂风暴雨之后,全都变成了水洼和泥泞。洪梅疯跑着,狂奔着。跌倒了,爬起来,又踉踉跄跄地疯跑,狂奔……这条机耕路全长仅只里把多,可对于洪梅来说,却是哪样漫长,简直是从一个世界过度到了另一个世界。
终于,到家了。咚咚,咚咚咚,洪梅用双拳锤打着大门。洪梅爸在外地被监督劳动,家中只洪梅妈一人。妈妈打开大门,只见女儿衣服全是水渍和泥浆,头发蓬乱,满脸都是水,——也不知这是雨水,还是汗水,抑或是泪水。洪梅妈惊得半晌才说:“这,这,你这是怎么的了?”
洪梅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拳不停地锤打着妈妈。
妈妈还未弄清事情的头脑,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下午好端端地出去,而今却被弄成这么个模样!”
洪梅没有正面回答,双拳继续锤打着妈妈,哭喊着说:“妈吔!我将怎么办啊!我将怎么办啊!”
“你先平静一下。我去弄盆热水来,给你洗洗,换下这身衣服。”妈妈说完,就去张着罗洪梅的洗澡与换衣去了。
很快,洪梅便洗好了,也换上了衣服。可是,心情还是平服不下来。她伏在床上,头颅埋在被子里,不停地啜泣。妈妈在床沿边坐着,守着,照护着。虽然洪梅并未直接讲出事情的原委,可是,妈妈凭着直觉,已明白了八九分:女儿被强暴了!只听到妈妈口里不断地喃喃着:“是哪个天杀的杂种,等待你爸爸从林场回来……”
经过十多天时间的抚慰,洪梅的心绪似乎平静了一些。在狭长的卧房里,她从这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这样不停地走着,好像是要用自己的步履丈量一下这卧房的长度,不,应该是在丈量这人世间道路的长和短与人心的善和恶。洪梅那深陷的眼窝已没有了泪水,这也许是已经流淌干了吧;俊美的脸庞失去了青春的柔秀,显出一种特别的成熟的坚毅。妈妈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便对洪梅说:“待你爸回来了,找那天杀的杂种算账!——当下,你可要振作起来啊!你还要知道,我和你爸就只作这株独苗苗呀!”
洪梅听后,立即纠正性地说:“妈,爸爸回来了,这事一定不能告诉他,更不要说‘找天杀的杂种算账’了!”
“为什么呢?”妈妈不解地问道,“如果这样,那我的女儿不就白白地被那天杀的杂种糟蹋了么!”
“妈,你一定要听我!”洪梅说完,又伏在床上,头埋在被窝里啜泣起来。
妈妈又来到床前,轻轻地抚摸着洪梅,说:“好!我听你的,不对你爸爸说!”
洪梅停住了啜泣,翻转过身子来,似乎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直直地望着妈妈,说:“妈,这事,不光不能与我爸讲,还不能与任何人讲,——就让烂在咱娘儿俩的心里头吧!”
娘儿俩互为贴心褂。妈妈理解了洪梅,洪梅也理解了妈妈。
妈妈望着洪梅,心疼地说:“好!妈听你的,不与任何人讲,让这事,就烂在咱俩的心里头了。”
离那场狂风暴雨,已有三两个月了,时序进入了隆冬。在这段时间里,洪梅就一直就没出过家门。于是,引起人们的猜测和议论。有人说,可能是因那夜的暴风雨而受了寒;有人说,可能可因雨夜路滑而受了伤;还有人说,一个女孩半夜回家在路上遇了邪气。对于大家的各种猜测,贾卫兵未置一辞,置身于事外,好像完全不知晓洪梅一直在家而未出过门这一件事情。其实,他心里很不安,正在悄悄地筹谋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因为,贾卫兵已感知到,夺权,打倒当权派等等一切造反活动正在煞尾,洪梅爸洪茂龙即将会被解放出来,重新扛起破四大队的一把手的重担。于是,他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不可言传的不安,眼前一片迷茫。
这长时间里,洪梅一直未出过家门。这是怎么了?齐民比起一般人来说,更是焦急和关心。
午餐后,下起了大雪。齐民站在门前,品味着这下雪的美景。大冶湖畔那简朴的农舍、簇拥的果园和平旷的田畴,黄荆山的远峰,松林和竹林,都迷蒙在纷扬的大雪之中。屋旁的那株腊梅也很应时,迎着飞雪,吐着淡淡的清香。
到了傍晚时分,雪停下来了。一轮圆月从东山那头升起,将清冷的银辉洒向人间。齐民折了一枝腊梅,向牧马嘴洪梅家走去。到了洪梅家,不见一丝灯光。笃!笃!笃!齐民轻敲了三声大门,没有回应声,便问:“请问,洪梅家有人么?”
缓半晌,才听得洪梅妈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齐民。”齐民答道,“我是送枝腊梅给洪梅的。”
“洪梅已睡着了呀!”洪梅妈边说着,边打开了大门。
站在大门口,借助那清淡的月光,齐民看得出洪梅妈没有让自已进到屋里头的意思,便说:“这腊梅的味儿,挺清幽的,洪梅一定喜欢,——请大妈您转送给洪梅,并代我向洪梅问声好!”
“谢谢了!”洪梅妈说道,“因洪梅睡着了,也就不便请你进屋里头了,这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谢谢您把腊梅转送给洪梅!”齐民说完,就返身离去。
在冬夜里,洪梅妈目送着齐民的身影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之中。其实,不让齐民进到屋里头,这是洪梅交代妈妈这么做的哟。
形势发展得真快,果然不出贾卫兵所料:洪梅爸洪茂龙从果山林场里解放了出来,并继续担任破四大队的一把手。
在破四大队部里,一场关于清理“三种人”的会议正进行。主持人是书记洪茂龙。会议上,洪茂龙严肃地说:“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们当下要切实抓好两件大事。一件是深入清理和批判三种人,这三种人,其实就打砸抢分子。我们想一想,把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好端端的报恩祠拆毁了,这种行为是不是打砸抢?是不是否定历史?我们还要不要传统文化?拆毁报恩祠的违法犯罪行为,我们一定要追究,决不姑息!另一件是抓好今年春季的的征兵工作,人民军队是共和国的卫士……”
贾卫兵也参加了这次会议,虽然说,上头免除了他的革委会主任一职,可革委会成员还是保留住了。听着洪茂龙的讲话,心里头就怪不自在,暗暗地思忖自已的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散会后,贾卫兵来到洪茂龙跟前,说:“书记,我想报名参军,当一名解放军,到军队的大洪炉里去锻炼自已。”
洪茂龙望了望贾卫兵,说:“好呀!有志青年,报效祖国,我大力支持您!”
贾卫兵果真的去了征兵处报了名,并且很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和政审,被部队录取了。
贾卫兵入伍的那天,阳光朗照,春风轻拂。送行的人很多,有楼下屋贾家庄人,有破四大队革委会的成员,有贾卫兵的父母。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在临别时,贾卫兵父亲贾相元讲的那一番话:“卫兵娃呀,你到了部队,一定要听党的话,一定要首长的话,一定不能由着自已性子乱来啊!”
父亲的这一番话,贾卫兵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听进去,只见他身穿崭新的绿军装,胸戴一朵大红花,头也未回地走进了新兵站。
这一别,就是好几十年。贾卫兵从没有回过家乡破四大队,就连父母亲去世,也没回家送葬,——可要知道,贾卫兵是家中的一株独苗苗呀。不过,好在贾卫兵所在部队与破四大队常有组织上的联系。通过这些联系,家乡人隐约地知道贾卫兵在部队里干得很不错。他立过好几次功劳,也升迁过好几次职务,已是大校官阶了。
这些情况,洪梅自然也是耳有所闻的。
经过两三年时间的锻炼和煎熬,洪梅对周围的人与事,变得十分冷漠,特别对有关贾卫兵信息是如此。贾卫兵在部队里的情况,作为破四大队的书记,父亲自然是知道的。在茶余饭后,父亲说,贾卫兵在部队里很有出息,洪梅没有任何反映;父亲说,贾卫兵在部队立功了,洪梅没有任何反映;父亲说,贾卫兵在部队升职了,洪梅同样没有任何反映。这些,妈妈眼中可是清楚的,心底可是亮堂的,只不过是口里未说穿个中原委而已。
岁月如流。洪家庄里的同龄人都或已嫁或已娶,而洪梅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却显得十分冷漠。哪个做妈妈的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呢!妈妈看在眼里,常常劝慰洪梅,选觅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但是,洪梅都回绝了,甚至有时还让妈妈讨了个没趣。
洪梅的婚姻大事,仿佛就这么搁置下来了,大家也就依旧过着等闲的日子。
在一个暮春季节,谁知,竟传出洪梅突然失踪的消息!妈妈和爸爸访遍了亲戚朋友,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均杳无音讯。要知道,洪梅是家中的独苗苗,是妈妈和爸爸未来的依靠呀!没有洪梅,爸爸眼前一片渺茫,辞去了破四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没有了洪梅,妈妈变得呆然木然,像被雷击后的枯树桩。
洪梅突然失踪的消息,齐民岂能不知!齐家庄与洪家庄之间,田地相连,屋宇相望,鸡犬之声相闻,两庄相距顶多也只有里把路呀。像洪梅突然失踪的这类消息,本来就是不翼而飞的,更何况是支部书记洪茂龙的女儿呢!这下子,人们在私底下纷纷猜测和议论开了。有人说,红梅是看破红尘出家了;有人说,红梅婚姻不如意寻短路投江了;竟然还有人说,红梅是私奔了。关于“出家说”,人们觉得,在那样一个火红的年代,哪一个寺庙能接受这么一个女孩出家呢!关于“私奔说”,人们觉得,洪梅这孩子一直以来都品行端正,怎么有这种可能呢!关于“投江说”,人们觉得,洪梅也不致于这么想不通,一定要走上这条不归之路呀!不过,附和“投江说”的人很多,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在长江的蕲州段,有人见到像洪般模样的浮尸。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关于洪梅失失踪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其实,就在出事的第三天——那时洪梅失踪的消息还未外传出来,齐民就收到洪梅的一封信。这信是由邮局传寄来的,并且还是一封挂号信。信里写道:
“亲爱的!当您接到我的这封信时,我巳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可恶的世界,也与亲爱的您永远地分别了!我对不住您,我没有守护好我们的彩蝶,我没有践行我们的誓言!我走了,望你勿悲伤,多保重!梅书。”
齐民读着洪梅的来信,初始是震惊,既而是悲痛,仿佛整个精神世界一下子完全崩塌了。晶莹的眼水湿透了手上的素洁的信笺。在恍惚迷离中,齐民觉得那熟悉的洪梅的身影,像在一步步地向自已走来,而且越走越近;又像在一步步地离自已而去.....
齐民仿佛是遵照了洪梅的嘱托,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显得更冷静,更冷漠。譬如说,他虽然有好几次产生去洪家庄看望洪梅父母的念头,但是,这念头最终还是毫无因由地自我取消了。自从收到洪梅的信后,他总是埋头出,埋头进。每天早上扛着锄头到生产队上工,傍晚又扛着锄从生产队里收工。除了回到家中与奶奶有共同话语外,在生产队里就很少与别人进行语言交流了。齐民因人长得清秀,品质端正,又有文化,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所以,尽管家庭出身不好,但也有许多热心人上门来提亲。谁知,热心人上门来提亲,都被齐民一一地拒绝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家庭成份不好的农家子弟要想接个媳妇进家门,是多么难的事情啊!这些情景,奶奶都看在眼里,藏在心头,也曾多次劝慰齐民,说:“你这大年龄了,怎不打算娶门媳妇呢!奶奶我已是七十多岁数的人了,身子将要入黄土,后头日子不多了。你就趁我当下身子还能动弹,娶门媳妇吧!”
对于奶奶的劝慰,起初几次,齐民总是推诿着说:“还早着呢。”后来,——洪梅失踪事发生后,——齐民就明确而决绝地回答:“我这辈子,已决心不娶媳妇了!”
在这个世界上,奶奶最理解齐民:任何事情,只要是齐民下了决心往前走,就是九头大黄牛也拉不回来的。因此,奶奶也就不再劝说齐民娶媳妇了。
世事流转,白云苍狗。弹指之间,四十年光阴已悄然过去。齐民的奶奶离世了,洪梅的爸爸和妈妈也离世了。破四大队的一切都在变化,而没有变化的,只有齐民依旧孑然一身,过着清冷的生活。
时间来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即改革开放已有两十来年了,社会上对于宗教信仰越来越重视,传统文化正在悄悄地回归。当年被造反派们拆毁的报恩祠,齐家庄人乃至周围几个村庄人都在纷纷地议论着,要在原址上再度重建一座报恩祠。其实,报恩祠也是历经坎坷,饱受风霜。据老辈人传说,清代红毛子造反,曾把齐家庄一带抢劫一空,并放火焚烧了报恩祠。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日一夜。红毛子造反,后来被官军镇压下去了,齐家庄人又在废墟上重建了报恩祠。文革时,贾卫兵等造反派猖狂地破四旧,又把一个好端端的报恩祠变成一片废墟。
而今,听说要在废墟上重建报恩祠,齐民激动不已,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扫平素时的孤冷性格,焕发出了巨大的青春热情。在重建报恩祠的大会上慷慨发言的,有他的身影;去各部门办理报恩祠各项审批手续的,有他的身影;去各家各户募集资金的,有他的身影;在重建工地上日夜爬滚打拼的,也有他的身影。
人心齐,泰山移。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报恩祠的重建工程终于圆满结束了。重建成的报恩祠也是一进三幢大殿,并且规模更宏大,气势更雄伟,装饰更辉煌。人们总记得,在竣工茶话会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齐明是重建报恩祠的第一功臣。而齐民却显得很平和,只答谢了一句话:“即使出了点绵薄之力,也是我份内事。”
报恩祠竣工后,齐民仿佛又返回到了以往生话的原点,又很少与人接触了,也可以说是叫做“依然故我”。所不同之处是,以往总是静居家中,很少出门,而今,寄居报恩祠的时间多。在报恩祠里,齐民帮助着做些有关文化类杂事,譬如,抄谒颂,解签文等等,有时,还像僧人那样,敲木鱼,诵经文,做些佛事,谈些佛理。
午后,新建的报恩祠披上秋阳的光辉,显得更庄严,更辉煌。僧人全都外出化度去了,报恩祠里只有齐民一人在照看。像平素时一样,齐民身着海青,坐在大雄宝殿里的结实的大木椅上,双眼眯缝,手敲木鱼,口里喃喃地诵念着经文。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得道的老和尚在做功课。这时,一位陌生人一瘸一瘸地来到了大雄宝殿,望了望高大而庄严的佛像,便跪在蒲团上,先磕了三个响头,后又匍匐在地上,像忏悔似地不停地念叨着:“佛祖宽恕我!佛祖宽恕我……”
齐民仍在眯缝着双眼,敲打着木鱼,诵念着经文,好像完不知道大雄宝殿里来了这样的一位陌生人。听陌生人那念叨声,是外地口音,但又夹带着本地土话的尾子。这个陌生人是谁?——齐民心底突然升腾起了疑问。于是,微微张开双眼,只见陌生头发蓬乱,一身颓唐,匍匐地上。齐民觉得有点眼熟。忽然,陌生人从蒲团里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对着齐民,声音微弱地说:“师傅,可以抽个签么?”
虽然几十年未曾见面,齐民从陌生人的眉尖嘴角里,却获得到一个精准的结论:这个陌生人,就是五十年前的老同学,楼下屋贾家庄的贾卫兵!
贾卫兵怎么弄到如此地步呢?齐民在快速地追忆着往事。很多很多年前,齐民就听说,贾卫兵在部队里混得风生水起,一路官运亨通,荣升为师级军官,后来,转业到地方,任安西市检察院院长。十多年前,齐民又听说,贾卫兵因淫乱而牵引出贪腐劣迹,被法院判处十年有期徒刑。近三五年,齐民还听说,贾卫兵刑满出狱后,妻子与他离了婚,唯一的女儿,也与他断绝了关系。贾卫兵而今是孤苦一人,且左腿偏瘫,行动不便……
今日遇见贾卫兵,尤其是在报恩祠的大雄宝殿里遇见贾卫兵,齐民的心底不得不五味杂陈。于是,用齐家庄的普通话——一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淡淡地回答了一声:“可以。你去抽吧。”
贾卫兵好像还没有认出齐民来,便走向签筒,抽了个签子,然后递给齐民。齐民接过签子,从签文薄,抽出签文,递给贾卫兵,又眯缝起双眼,继续诵念着经文,敲打着木鱼。
接过签文,贾卫兵默读着签文:
世事从来有短长,而今细品费思量。春雷平地一声吼,天地之间莫太狂。
读完签文,贾卫兵若有所悟,便又双手合什,朝着齐民说:“阿弥陀佛!愿师傅化度罪人,解明签文。”
齐民闻言,一脸肃穆,端坐在大木椅上,缓缓开口道:“签文已经讲明,应无需絮叨。神灵说,往时作为,巳如烟消,巳如云散,不必在意,因是非曲直,自在人心;神灵还说,往时作为,如雁有声,如人有名,仍须当心,以儆来者,因欺天灭祖,不可不察!望施主自我裁断!”
齐民说完,又一脸肃穆,端坐在大木椅上。贾卫兵似有醒悟,又双手合什,说:“愿师傅继续点化罪人!”
齐民又缓缓开口:“本祠名为报恩祠,旨在施恩与报恩,有益风化,为何要拆毁?又为何要重建?”
贾卫兵一脸愧容,说:“我知罪,我有罪!”
齐民说:“有罪知罪,善莫大焉!”
“敬领命!罪人一定遵从师傅点化,悔罪赎罪!”贾卫兵说完,随即从内衣里摸出一张百元钞票,投向功德箱。
“这一百元钱,恐难赎完罪孽!你当一辈子忏悔,一辈子赎罪!”
“敬受命!罪人定遵教悔,赎罪一辈子!”贾卫兵说完,与齐民作揖而别。
齐民站在报恩祠大门台阶上。视野里,贾卫兵那一步一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地暮色之中。
(于2024年10月18日初稿)
本期约稿:冯强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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