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文摘   2024-11-15 19:30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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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这一回的重头戏是两个丫头,一个是平儿,一个是晴雯。曹雪芹是最擅长一字褒贬了,对平儿他用一个俏字,对晴雯他用一个勇字。这两个字一出来,这两个丫头的形象也就火起来了。我还是按照惯例把这一回分成两部分。

第一部分:平儿之情俏。

在《红楼梦》里平儿可是个非常出彩的人物,她在标题里就出现了四次,其中两次都用到这个“俏”字,第一处是第21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还有一处就是这第52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那什么是俏啊?如果你看字典,俏就是美丽,但事实上咱们中国人对俏的理解可不是这么简单。所谓的俏啊,除了美丽之外,还得有一种灵动之气。既不是大家闺秀的端庄,也不是小丫头的活泼,而是一种类似小媳妇儿的甜辣劲儿,既贴心又能干,还有一点娇媚。

在《红楼梦》里,这种风范的代言人正是平儿。那怎么表现出来的呢?曹雪芹给她量身定做了一个案子,我们姑且称之为虾须镯失窃案。

这个案子是怎么来的?那还得追溯到《红楼梦》第49回,当时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不是在芦雪庵烤肉狂欢吗?平儿是个爱玩的,也跟着起哄,因为觉得手腕上的镯子碍事儿,她还干脆就把镯子给摘了。可是等她吃完烤肉洗手的时候,却发现镯子少了一只。这时候凤姐就说了,“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

那凤姐为什么不让找?她其实是有两层顾虑的。第一层,只要一声张,这镯子就再也找不见了,大观园那么大,偷镯子的人一旦感受到威胁,干脆把它扔了不就得了,这样一来,这只镯子恐怕就再难见天日了。其实还有一层考虑,当时凤姐心里是有重点怀疑对象,怀疑谁呢?她怀疑是邢岫烟的丫头干的。因为邢岫烟家里穷啊,主子尚且连一件雪褂子都没有,丫头就更没见过世面。

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出了这样跟金钱有关系的案子,大家总是本能的先怀疑经济上不宽裕的人。问题是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而凤姐跟邢夫人的关系又比较微妙。现场查访起来,如果真是邢岫的丫头干的,邢夫人脸上多不好看啊,凤姐也难做人。所以凤姐干脆把事情压了下来,改明察为暗访。这就是凤姐为人处世的精明之处。

那暗访的结果又如何呢?到这一回故事就要接上茬了。当时晴雯不是生病了吗?宝玉记挂着她,在老太太那边忙忙叨叨吃了几口饭就往回跑。那回到怡红院,只见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

很明显,晴雯还真不是那种装糊妹子,要博人同情的丫头,她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麝月秋纹并没有对她无情,但是平儿过来瞧了瞧她,就把麝月给叫出去了,这让晴雯很是不爽,他们有什么秘密非得瞒着她,是不是嫌她病了还不出去?

这其实就是病人哪有点疑心生暗鬼了。那宝玉一听,马上就说了,“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

看到没有?宝玉对平儿是相知甚深呐,他跟平儿其实并没有太多接触,最亲近的一次也就是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了,可是他上来就敢说平儿绝不是那样的人。问题是宝玉能保证平儿的品性,却解释不了平儿的行为。而晴雯又是个敞亮的人,平生最恨藏着掖着的事儿,她就是不理解为什么平儿非要把麝月拉出去单独说话。那宝玉一看她这么有执念,就说了:“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说起来,咱们中国的文化传统里还真是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红楼梦里的公子小姐个个都是偷听的高手。此前黛玉在窗下偷听,听到了宝玉赞她从来不说那些追名逐利的混帐话,认定了宝玉是个知己。那这次宝玉在窗外偷听又听到了什么呢?宝玉听到的就是虾须镯案件的来龙去脉了。

那宝玉只听道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

大家看,这不就接上茬了吗?原来虾须镯的案子已经告破,偷镯子的并不是最穷困的邢岫烟的丫头,而是最富贵的宝玉的丫头,这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这样的案子如果交给凤姐该怎么处理?肯定是打一顿再撵出去,永不录用。此前周瑞家的儿子借酒撒疯,把凤姐的寿礼馒头撒了一地,凤姐不就要把他撵出去吗?后来第61回林之孝家的捉住刘五儿,说她涉嫌偷窃玫瑰路,凤姐的处置也是将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凤姐治家就是这么一种雷霆手段,她是不讲什么情面的。问题是当时凤姐恰好不在,那这个案子就落到平儿手里了,平儿怎么处理呢?平儿的风格跟凤姐可就不一样了。她说:“我想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

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大家看到没有?凤姐是多威少恩,严刑峻法,而平儿却是面面俱到,情理交融了。事情一出来,平儿先就想到宝玉了,宝玉是什么人呢?宝玉是女儿们的贴心人哪,对女儿的态度也最理想主义。按照他的说法,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未出嫁的女儿就像珍珠一般,这不就是把他的全部人生理想都投射到女儿身上了吗?可事实上,女儿并不都像他想象的那么纯洁无瑕,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而且恰恰因为宝玉对女儿过分信赖,过分包容,怡红院的管理是有很大漏洞的。前几年就有一个良儿偷玉,那相当于监守自盗。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坠儿偷金,还偷到街坊家去了,这不都是给宝玉打脸吗?

平儿其实是个现实主义者,她对女儿可没有宝玉那样浪漫主义的态度。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愿意珍惜宝玉这份儿天真善良的心灵,不想让他失望难过。所以一见镯子居然出在怡红院,她倒先叮嘱宋妈,千万不要让宝玉知道这件事,这不就是体贴吗?

可是仅仅瞒着宝玉还不够,这件事根本就不能公开出来,为什么?这就不光涉及到宝玉,还涉及到整个怡红院的利益。要知道宝玉得宠,全家得有多少人记恨他。别的不说,赵姨娘和贾环母子不就整天处心积虑要置宝玉于死地吗?他们会抓住一切把柄,从一切角度来攻击宝玉。那良儿偷玉都过去好几年了,还有人有事儿没事儿拿出来提一提。现在再来一个坠儿偷金,谁知道那些人又会搞出什么样的事情?

可能有的朋友就不理解了,说这么简单的事儿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当然了,你看后来的茯苓霜事件和绣春囊事件,开头不都是一件小事吗?可是后来他们又掀起了多大的风浪。茯苓霜事件要了刘五儿的命,还把大观园的小厨房闹了个沸反盈天。而绣春囊事件更是直接引发了检抄大观园,还葬送了晴雯、司棋、入画等等一干大丫头以及芳官四儿等等一干小丫头。

那宝玉的怡红院一向是众矢之的,这里头既有老太太、太太爱子爱孙心切,有时候不免思虑过甚,动作变形的风险,还有赵姨娘等人怀恨在心,故意制造话题,挑起事端的风险。谁能确保坠儿偷金不会引发一场大整肃呢?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光是宝玉难过,老太太太太生气的问题,恐怕袭人她们几个大丫头都要负起连带责任来,如果真是这样搞下去,谁知道又会误伤多少人呢?

平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既顾惜宝玉,又顾惜怡红院的丫头们,所以干脆就把事情给压下来了,跟凤姐说,镯子不是丢了,而是掉了,如今又捡了回来,这不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这就是情的部分。

不过,尽管不做盗窃案处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了事。如果真是那么便宜了窃贼,以后就更无法无天了,那怎么办呢?平儿决定瞒上不瞒下,让麝月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找个机会把坠儿给辞了,以免日后再生事端,这就是一个理字。

那她为什么要瞒着晴雯呢?平儿说的清清楚楚:“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看到没有?这些丫头们常年共事,谁的脾气性格都摸得清清楚楚。平儿知道跟冷静理性的麝月不同,晴雯秉性高洁而又胸无城府。既然是秉性高洁,那就自然见不得自己手下的小丫头子手脚不干净。那既然是胸无城府,她又肯定做不到若无其事的等上几天再把这个小丫头子辞退。如果真是让她知道了,肯定是当场发作起来,又打又骂。这样闹出来平儿的种种苦心不就白费了吗?所以才要瞒着晴雯。

说到这儿,大家肯定对平儿又刮目相看了。此前的“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让我们看到的是她的娇俏;那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又让我们看到了她的委屈和不容易。但无论如何,那还都是在她自己的家里走钢丝,但是这一次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可不一样,这考验的是她协助凤姐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

怎么做凤姐的好帮手啊?平儿啊,真是给咱们都上了一课。真正的好帮手并不是不折不扣地执行领导的指令,而是要随时随地的弥补领导的不足。凤姐的精力主要放在上边,多一半的心思都用来揣测老太太的喜怒哀乐。那平儿就多花些心思在下头,比方说及时给邢岫烟送一个过冬的雪褂子。凤姐治家讲究一个严字,惯用的手段就是打板子、扣工资,免出去三件套,那平儿就给她补充进去一个情字儿。

你就拿这次虾须镯案件来说吧,平儿的眼里可不只有这一根镯子呀,她的脑子里还有一大串跟镯子相关的人呢,这里头不仅有偷镯子的坠儿,还有坠儿背后的主子宝玉,还有大丫头袭人、晴雯、麝月等等一些人,还有在他们之上的老太太和太太,以及旁边阴恻恻的赵姨娘。平儿自己说的好啊,这虾须镯像虾须子那么细,根本不值几个钱,真正值钱的是上头那颗珍珠。可是话又说回来,一颗珍珠又能值多少钱呢?更值钱的其实是镯子背后的这些人吧。

平儿把所有的相关人物都想了一圈,这才决定干脆把这桩盗窃案给掩盖过去。连凤姐都不让知道。这里头有多少远愁近虑的周到,又有多少随机应变的灵活,还有多少当机立断的干练呢?那如果说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那个俏,主要还是讲平儿的娇俏。那这一回里所说的俏,那就重点在周到、灵活和干练,这都是平儿的本色呀。

那本色是俏,本质又是什么呢?本质是情啊。《红楼梦》第一卷开宗明义就说了,本书大致谈情,《红楼梦》里的有情人,可不仅仅是宝黛钗这个铁三角,平儿又何尝不是有情人呢?那平儿的情是哪一种情呢?我觉得呀,平儿的情倒是跟宝玉很像,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体贴和温情。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那是宝玉对平儿的一番情意;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又是平儿对宝玉的一番情意,这番情意不需要进一步发展,她甚至都不需要让对方知道。问题是宝玉不是一直在窗外偷听吗?所以尽管平儿不想告诉他,他还是知道了。

那知道了之后怎么样啊?书上说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那怎么样表现这种心情呢?其实87版电视剧《红楼梦》有一个神来之笔,让宝玉一边听一边隔着窗子给平儿作揖。那如果说平儿的本色是俏,宝玉的本色就是呆了。

可是这种小儿女之间心无杂念的体贴与温情,还有他们因情而生的这个一俏一呆,不正是《红楼梦》最干净也最动人的地方吗?所以我才会把这一回的题目写成“平儿之情俏”。

按照脂批的提示,在《红楼梦》最后一回,金陵十二钗都回到离恨天,警幻仙姑其实是有一个情榜的,这个情榜和水浒传里的忠义榜一样,也是有名字,还有一个跟情有关的名号。只不过水浒忠义榜规模很大,有一百单八将,警幻情榜只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一共36位,再加上一位神瑛侍者贾宝玉。在这个情榜里,我们目前只知道两位,一位就是贾宝玉榜号情不情,另一位呢,是林黛玉榜号情情。如果我们按照这个原则来猜一猜,我觉得无论如何在这个榜单之中一定会有一个情俏平儿,当然还会有一个情勇晴雯。

第二部分,晴雯之情勇。

《红楼梦》讲晴雯有两个著名的场面,一个叫晴雯撕扇,还有一个就是晴雯补裘。那有这么两件事,晴雯的形象一下子就立起来了。晴雯撕扇,我们在第31回已经讲过了,晴雯补裘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看过《红楼梦》的朋友肯定会说了,这还不简单吗?宝玉去给他舅舅拜寿,老太太赏了他一件雀金球,结果宝玉不小心把它烧了个窟窿,心里特别懊恼。那晴雯针线活好啊,她不顾自己生病,连夜赶工给宝玉补好了,自己却体力不支累昏了过去。

这就是所谓的“勇晴雯补雀金裘”,是不是了?确实是,但是又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要明白晴雯补裘的意义,要明白晴雯这个人的性格,还得把晴雯那一天的活动关联起来,看晴雯那天都干了些什么。

在补裘之前,她其实还干了一件大事儿,就是把小丫头坠儿给撵走了。咱们上次不是说过吗?平儿特意瞒着晴雯,不想让她知道坠儿偷镯子的事儿,就是怕她搂不住火,又打又骂,把事情给张扬开。宝玉虽然不瞒她,但也还是劝她忍耐,要她领平儿的情。可是晴雯只勉强忍耐了一天,到第二天她就发作了。

怎么回事呢?当时宝玉已经出门去给舅舅拜寿去了,那晴雯吃了大夫的药,一时不见笑颜,就气儿不顺,在那里头骂大夫黑心。那骂完大夫,又骂小丫头:“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

大家看这下手的狠劲儿,是不是跟凤姐打小丫头有的一拼。我们承认坠儿当然不该偷东西,我们也承认晴雯确实是眼睛里不揉沙子,就看不得这样不长脸的行为。可是坠儿毕竟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就这么拿簪子扎手,未免还是有点太过刚猛,太过狠戾了。

那袭人也罢,麝月也罢,包括平儿他们这些人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那打完骂完,晴雯又命人把宋嬷嬷叫了进来,跟他说:“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

其实这话说的很有分寸,第一袭人才是这一房丫头的头,打发手下小丫头这样的事儿应该让她拍板,那哪里轮得到晴雯做主。第二,就这么着急忙慌的打发一个人,万一有人追究起原因来,平儿之前为怡红院百般遮掩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弄不好还会连累平儿。这本来都是一番好意,可是晴雯上来蛮劲儿才不管这些,她说了,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去领她出去。

看到没有?就是这么一副不管不顾油盐不进的蛮劲,既不把宋嬷嬷放在眼里,也不把袭人放在眼里,这不是招人恨吗?如果我们只看到这儿,很难对晴雯有好印象。可是等病补雀金裘的事一出来,晴雯的形象马上就不一样了。

当时宝玉不是拜寿回来了吗?一进门就唉声叹气:“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谁知打发一个婆子拿出去半天,又原封不动的给拿回来了,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不就麻烦了吗?那麝月就说了:“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

那晴雯原本是一只头朝里躺在炕上,那听他们说了这么半天,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那麝月就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大家看曹雪芹把这个故事讲的生动,真是把他们家几代做江宁织造的看家本领都写出来了。可能有朋友就疑惑了,就补一个指头大的洞,至于这么费劲吗?那咱们就得看看雀金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界线又是怎么样的一种工艺呢?

雀金裘是什么样的衣服?咱们看看书里的描写就知道了,书里是说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那我们这样看来就知道了,这件雀金裘其实是有里有面的。里面是乌云豹,也就是沙狐的下巴颏上的那块皮子连缀起来做成的一件大厂,主要起保暖作用。外面是俄罗斯的工匠拿孔雀毛拈了线,织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氅衣,主要起装饰作用。

可能有朋友会说了,孔雀是热带动物,俄罗斯怎么会有孔雀毛呢?没错,俄罗斯并不产孔雀毛,但是俄罗斯的毛纺织技术好啊,他完全有可能从中国或者是从东南亚进口孔雀毛,再用自己的毛纺织技术把它织成雀金裘,再出口给中国。换句话说,单是这件衣服的一个面就已经经过两次转口贸易了,而且还体现着外国的高科技,这不就珍贵了吗?难怪外头一般的织补匠人人根本就不认识它。那宝玉把它烧了个洞,应该烧的就是这个面儿的部分。

知道了它的珍贵程度,咱们再看界线技术。界线难在哪儿?书里讲的很清楚,他得先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这像什么?这个我感觉比较像是纺织里头的克丝技术。克丝就是先用平梭织好经线,再用很多把小梭子把不同长度不同颜色的纬线来回织上去,所有的花纹都要靠纬线来表现。这种技术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但真正操作起来那是极其繁琐。因为它总得换梭子,所以织一件衣服的面料差不多就要用一年的时间,真是一寸克丝一寸金。

那晴雯这种界线法其实就是用针和线还原十几把乃至几十把梭子的纺织过程。这可不是得从晚上七八点钟一直做到凌晨四点钟吗?要知道晴雯本来就感冒,发着高烧呢,那天下午撵坠儿又着了风,受了气,病情加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做这么精细的针线活,而且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可不是就要累昏过去了。

我们也知道,晴雯平时最娇,连指甲都要养三寸长。按照袭人的说法,那是横针不拿,竖线不粘连,半夜喝水都要麝月替她倒,怎么这一次她挣了命也要给宝玉补衣服呢?因为她是真拿宝玉当朋友了。

她是懒,她是娇,而且她还特别厉害,跟丫头婆子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咱们刚才不是讲她拿簪子扎坠儿,后来王夫人也看见她叉着腰骂小丫头,她的这些毛病宝玉都知道。可是尽管如此,宝玉从来没有对她摆过主子的派头,相反还一直欣赏着她,骄纵着她。此前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这一次她生病又百般的照顾她,甚至让她睡到自己的暖阁里。

这些好处晴雯都是记在心上的,那记在心上怎么表达呢?晴雯的表达方式还真不像是个小女儿,又贴心又软糯。恰恰相反,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就拿这次补裘来说,她刚一说自己要补,宝玉就说了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了活。那晴雯怎么说?她不是说你放心,我会自己注意着点儿,更不是说人家为了你甘愿赴汤蹈火。她说的是什么?她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这不就是说话呛人吗?

那在补裘的过程中,宝玉一会儿问吃些滚水不吃,一会儿又说歇一歇,一会儿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会儿又拿个拐枕给她靠着。这时候晴雯又怎么说?她也不是说一声谢谢,更不会含情脉脉地看着宝玉。她是急得直叫说,“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她不会说好话,平时没事的时候她也不会充好人,她会淘气,会偷懒,甚至会耍横。但是,一旦她觉得宝玉有难处了,她真是会掏心掏肝搭上一条命也在所不惜。这个不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而是朋友对朋友的义气。

说起来,晴雯真是整部《红楼梦》里最单纯的丫头。小红会想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因此一有机会就攀上高枝走人。紫鹃会想着她以后得给黛玉当陪嫁丫头,因此就会来一出慧紫鹃情辞试宝玉,希望黛玉就嫁在荣国府,她也一直留在荣国府。袭人会想着做宝二姨娘,因此会跟宝玉初试云雨情,会劝宝玉博取功名利禄,也会尽力讨好王夫人。但是晴雯呢,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些,她从来都没有费心思考过未来,甚至连人家袭人已经当上了姨娘之后,她都没有想过自己在这屋子里算是什么,如何才是个了局,她甚至还天真的对麝月说,等你们都去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好像她就会永远和宝玉待在一起,而且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待在一起。

这像谁呀?我都不由自主的想起《水浒传》里的李逵来了,晴雯跟李逵一样,有一种孩子一般的本能。袭人他们都是社会化程度很高的人,他们会按照丫头的原则办事,而且也会谋求属于丫头的美好未来。但晴雯不是,她只会按照人的本能办事,她也只尊重自己此刻的感觉。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这可不是忠心事主,甚至也不是儿女情长,这就是一种类似哥们义气的少年情怀。她无比单纯,但是却又无比赤诚。这样看来,后来王夫人说晴雯是狐狸精,真是大大的冤枉了她,她一点都不狐狸精。

那这一回的题目叫“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所谓的勇绝不是说她打小丫头时候的蛮勇,而是指晴雯这种耗尽心血也在所不辞,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腔孤勇。所以如果最后真的有那么一张警幻情榜,那我想晴雯的榜题一定就是情勇。

说到这儿,我还想跟大家比较一下怡红院这三个大丫头的区别。

袭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当初王夫人刚刚给她姨娘的待遇,宝玉就高兴地说,你原来还吓唬我说要回家,这回我看你还走不走。那袭人就冷笑道:“那可不一定,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不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袭人虽然对宝玉投入了感情,但她还有自身的原则在,一旦宝玉突破了她的原则,她就会选择离开。

那麝月又是什么人呢?上一回不是说了吗,宝玉在睡梦中叫袭人,麝月明明醒了,但就是不答应。那时候晴雯就说了:“连我在外屋都被吵醒了,你挨着他怎么会听不见?”麝月就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是也意味深长吧。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麝月其实是那种职业丫头,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而且做的挺不错,麝月吵架是比谁都内行的,但是她绝不做自己分外的事儿,她对宝玉也基本不投入感情。

那晴雯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晴雯绝不会像麝月那样,把自己的事儿和别人的事儿分得清清楚楚。你就拿这一回来说,撵小丫头这样得罪人的事儿,明明应当是袭人干的,她不是心无挂碍的就抢了过来吗?她也绝不会像袭人那样跟宝玉讲什么原则,就算宝玉真的做了强盗,她也还是一样会跟着宝玉为她两肋插刀。

这三个人呢,一个是我认真工作但不投入感情,一个是我投入感情但也坚持原则,还有一个就是我什么都不管,我可以为你去死。这个境界是不一样的,可最后的结局,却恰恰是晴雯早死,袭人改嫁,只有麝月一直留在宝玉身边。这不正是关于情的悖论吗?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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