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曼童话小说《金罐》：幻梦所至，诗之所向 | 文学探幽

"文学探幽"专栏是同济大学德语系学生精心策划的文学专栏，旨在探索德语文学的深邃与魅力。在这里，我们不仅将深入分析德国诗歌的韵律与情感，还会探讨经典与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以及戏剧作品中的舞台艺术与人物塑造。本专栏涵盖诗歌赏析、文学评论、小说解读和戏剧评论等多个领域，带领读者穿越时空，感受德国文学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学生作者们将用新颖的视角和深刻的见解，为读者呈现一个立体的德国文学世界。无论是古典文学的爱好者，还是现代文学的追随者，都能在这里找到共鸣与启发。

《金罐》（Der goldne Topf）是德国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于1814年出版的小说，收录于霍夫曼小说集《卡洛式幻想篇》（Fantasiestücke in Callots Manier）。霍夫曼在序言中明确指出，这部小说集受到卡洛艺术风格的影响。卡洛是法国十七世纪的铜版画家，霍夫曼称其版画为“用最异质的元素创作出的过度丰富的作品”。实际上，从《卡洛式幻想篇》（1814/15）到后期的《表兄的角窗》（1822），霍夫曼的诸多作品都与绘画关系密切。这一点，既是霍夫曼文学创作的一个基本特色，也是浪漫主义文学与艺术交融的范例。1989年，《金罐》由剧作家齐默尔曼（Ingo Zimmermann）和作曲家迈尔（Eckehard Mayer）重新改编，在德累斯顿森柏歌剧院（Semperoper Dresden）首演。 

《金罐》的副标题《一则现代童话》中的“现代”与“童话”构成鲜明的对照与冲突。这种二元性作为小说的结构与主题贯穿于整篇小说之中，将对现实与幻境的描述结合在一起，将人的世界和动物世界交织在一起：一个是副校长保尔曼和他那枯燥无趣、追名逐利的女儿茀洛尼卡的世界，一个是枢密档案馆长林德霍斯特和他那被施了魔法的女儿塞佩狄娜的世界。

1813年，霍夫曼赴德累斯顿担任乐队指挥，同年夏天开始创作《金罐》。他曾写信告诉朋友：“我住在德累斯顿的城郊，住在黑门之外通往林基浴场的一条小巷子中……从门口只需要走出二十米远……德累斯顿的壮丽景色就展现在我的面前。”这些地点均出现于《金罐》中。而故事女主人公塞佩狄娜的原型，则是他最钟爱的学生尤利娅，两者皆有着漂亮纯粹的深蓝色眼睛和美妙动听的歌喉。

浪漫主义发源于十八世纪的德国，对欧洲艺术、文学、哲学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霍夫曼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家。1776年1月，霍夫曼出生于格尼斯堡一个律师家庭，在舅舅的引导下踏入艺术领域。毕业后，霍夫曼一边从事法律相关工作，一边进行着艺术创作。他一生共创作了50多篇中短篇小说和3部长篇小说，其中《胡桃夹子与老鼠国王》更是被改编成芭蕾舞剧、音乐剧、电影、动画等，闻名全球。他还写过2部歌剧、1部弥撒曲和1部交响乐。1822年6月，霍夫曼在柏林去世。霍夫曼的文学作品常具有哥特小说的特点：大胆神奇的想象、灵异离奇的氛围和超现实的恐怖。他笔下的主人公常穿梭于现实与梦幻、物质与精神之间，这样二元对立的艺术观几乎贯穿于霍夫曼所有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叙事作品中。其中，小说《金罐》无疑是霍夫曼同类作品中的典范之作。作为两个世界的逾越者，主人公安泽穆斯在物理现实与幻境世界来回穿梭，是这种“双重性”的具体承载者。

《金罐》的双重性主要体现在时间、空间和人物形象上。

时间的双重性首先体现在小说的结构上。霍夫曼并未采用通行的“Kapitel”（章节）为《金罐》划分内容，而是采用了“Vigilie”（夜班）作为章节名。于是时间不再是被人类理性规划好的物理时间，而是被浪漫化为了自然时序的“十二夜”。不过，这也并非霍夫曼独创，与他同时代的作家让·保罗已经采用过类似的方法命名作品的章节名，比如他的成名作《黑斯佩罗斯或四十五个狗邮日子》（Hesperus oder 45 Hundsposttage）中的“Hundsposttage”（狗邮日子），小说《泰坦》（Titan）中的“Jobelperioden”（禧年时期）。霍夫曼的灵感可能还来自奥古斯特·克林格曼的小说《夜巡》（Nachtwachen）。

其次，小说中屡屡出现的特殊节日或时间点同样展示着两个平行世界的时间标签。“耶稣升天节”便是最明显的例子。升天节在复活节星期日40天后的星期四，根据神学意义，升天意味着复活的基督对其门徒之显现期的结束，是其救世工程的完成。正是在如此具有祝福意义的神圣节日里，大学生安泽穆斯却霉运连连：他先是慌慌张张撞翻了一个老妇人手里装着苹果和糕点的篮子，接着被这位丑陋的老太太诅咒了几句，不得不在众人的讥笑声中狼狈逃跑。他逃出了德累斯顿所代表的世俗时间，在接骨木树下进入了幻境时间。“耶稣升天节”也作为现实功利世界和幻境诗意世界的分割点，起到了暗示结局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富有诗性心灵的安泽穆斯最终升入诗意天国——亚特兰蒂斯，最终与塞佩狄娜一起获得了幸福。

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中频繁提到的昼夜交替之时。秋分9月23日的23点至午夜，现实人物茀洛尼卡见证了女巫施魔法。春分2月4日12点，晋升成宫廷顾问的赫尔波兰特向茀洛尼卡求婚成功。此外，安泽穆斯进入幻境或与幻想产生联系的时刻，集中于黄昏和午夜。可见，昼夜平分的春、秋分两日，人物心境或故事情节会发生重大改变，而“黄昏”“午夜”作为魔幻世界中鬼神在世间活动的时间，为故事更添神秘性。

德累斯顿作为故事发生地，既是作者和小说主人公生活的真实地点，也是《金罐》中魔法和巫术、善恶双方发生角力的场所。这座城市自然成为现实与童话交织的双重空间。例如，霍夫曼将德累斯顿新城的黑门写入第一句话：在黑门前，主人公撞到了女巫，接二连三的离奇事件开始出现。湖门在德累斯顿湖巷尽头，女巫就住在湖门外的街道上。这两个门都是在《金罐》创作前一年才被拆除。小说在如此真实的地理环境中安置了一个奇幻世界的人物，给德累斯顿平凡理性的市民生活空间镀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

德国班贝格冰坑巷的门把手，《金罐》中描述的门把手的原型

接骨木树下是另一个本身自带双重意味的地点。接骨木树常被种在花园里，被民间称为“生命之树”（Lebensbaum）。在欧洲，有些坟墓上会放接骨木十字架，若变绿了，就说明“死者有幸福的来世”。正是在接骨木树下，安泽穆斯首次踏入幻境，与小蛇塞佩狄娜一见钟情；也是在这，他答应馆长做文书工作。离奇的童话情节从接骨木树下展开，也暗示安泽穆斯最终踏入诗的国度，获得新生。

当然，《金罐》中最引人关注的双重空间自然是主人公充当抄写员的档案馆。这个市民建筑的内部隐藏着一个令人啧啧称奇的世界：馆内高耸的棕榈树、会人言的鸟儿、美丽动人的小蛇……这搭配让人想到宇宙之树的神话原型。它象征大地和自然的无尽创造力，象征人类克服天性中的缺点并获得精神的启示。

安泽穆斯在馆中前后有过两个办公室。前者“跟普通书斋没有什么两样”（霍夫曼，第223页）。在工作能力被认可后，他被引到了一个天蓝色的房间，“中央空出的地方摆着一张铺着紫缎台巾的桌子，上面摆放着安泽穆斯所熟悉的文具，桌前放着一把同样用紫缎做套的椅子”（霍夫曼，第234页）。书房的变化是物理空间的改变，更是主人公心理上的转变和解放的象征。天蓝色书房象征无限与神圣，存有记载着馆长家族传说的珍贵原稿——这是幻境的记载，甚至就是真正的幻境世界。所以原稿中的文字包含“小点、短线、长笔”，它们“时而像描画植物、时而像点点苔藓、时而像表示动物的曲折迂回的笔画”（霍夫曼，第234页）。纸张上的二维文字，却蕴含三维空间，这是有限世界和无限世界的交织与融合。

女主人公塞佩狄娜和副校长的女儿茀洛尼卡，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两位女性角色，也承担着双重含义。塞佩狄娜存在于魔法幻境中，她的本体在现实生活中是有着蓝色眼瞳的绿色小蛇。安泽穆斯和塞佩狄娜甘愿突破重重考验与障碍，前往诗的国度。与塞佩狄娜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现实中的茀洛尼卡。为了依附并嫁给有望成为宫廷顾问的安泽穆斯，她煞费苦心与巫婆结盟，希图借助魔法误导安泽穆斯，让他以为自己受幻境的蛊惑才抛弃了她，从而获得安泽穆斯的怜惜和疼爱。两个角色存在于不同的维度，却偏又在对方的维度对安泽穆斯产生影响。前者天真，后者功利，高下立判的同时引起读者思考：当功利腐蚀真相现实、当诗性熏陶虚假幻境，两者地位变得同等，幻境甚至得以讽刺现实——时间和空间不再只是物理现象，更是个体和社会、理想和现实、内心和外在交织的复杂网络。

德国浪漫主义作品的主题多涉及现实与幻想的二元关系，《金罐》则从时间、空间和人物塑造方面更为全面地揭示了这种双重性。小说中的时间不仅在物理层面线性流逝，还暗示人物心灵的蜕变与灵性的成长；空间也不仅是物理的存在，还是精神世界的舞台。人物身上的世俗欲望与理想追求不仅体现在上文的两个女性形象身上，同样也反映在主人公安泽穆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徘徊上。这种犹疑和反复，同样也是现代人在面临物质与精神冲突时的生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