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1333期(总第4635期)
东明得不是我们村的人,他是隔壁村的。我们村庄和他的村庄中间隔着一口不大的水塘,站在我家的屋顶上,能看到他家那栋破烂的青瓦房子。
东明得这个人,在我们周边几个村,甚至在整个乡镇,都是出了名的。为什么出名,不是出了好名声,而是出了坏名声。好名声能传千里,坏名声也一样,甚至更甚,村子里的小孩子都知道他的大名。其实东明得这个人,说坏也不算坏,很少做坏事,不像有些坏人,经常在村里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挺受村里人嫌弃。东明得不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他干的事,都是光明正大的,能亮在阳光下,能在大家的眼皮子下,一点都不隐藏,也一点不怕人笑话。他干着他喜欢干的事,而且还不亦乐乎,别人爱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吧。
在我们村庄,如果说哪个小孩子不听话、好吃懒做或没本事,就会说长大了也像东明得一样,讨饭吃,没出息,打一辈子光棍。事实上,东明得很少讨饭吃,只是经常有一顿没一顿而已,饿肚子倒是经常的事情,但从未像那些城里的乞丐一样,在马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别人丢掉的剩菜剩饭吃。这点,他很引以自豪。他和乞丐还是有一点的区别的。
东明得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也就大个十来岁的样子。小的时候,他不上学,也不种地,就在村子里闲荡,像个闲人一样。偶尔跟他母亲到田地里种地,也是偷懒,能躲一阵是一阵,反正就是不想出力干重活。那时经常看到她母亲站在田埂上朝着他的背影骂,骂得那个难听,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可是,东明得根本不当回事,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他母亲拿他没半点办法,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在家里不想干活,可是,他却经常帮村里其他人家干活。帮别人干活,可不是免费的,他也不是傻子,要管吃,还要给他一包烟,外加十块钱。那时的农忙时节,因为有的人家农活多,干不过来,需要请个帮手。于是,经常看到他帮人家推牛栏粪,或用扁担挑粪,还有挑谷子等等,都是农村的重力农活。有一段时间,他还帮我父亲用土车推过猪肉去镇子上卖。那时的东明得,不像在家里一样,竟然一点也不惜力,卖力地干活,有时也会偷点懒,不过很快会被雇主发现,催促着他快点干活。干完了,人家会按照事先谈好的条件,留他吃上一顿简单的饭菜,不过不是跟雇主一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而是另外拿一个大碗把饭菜打在一起,让在他屋外的角落里吃。
因为常年爱洗澡,他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人家受不了,怕污染了家里的空气,所以不让他上桌。然后递上一包价格便宜的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再送上两张皱巴的面值五块钱的纸币。
帮人家干了几天农活,香烟有了,身边还有点零花钱,就不见他人影了。这时的他也不在村子里闲荡,不知跑哪个地方潇洒去了。只有把身上的钱花完了,烟抽完了,肚子饿了,才知道回村子里来,然后又帮其他人家干上几天活。如此反复,做着这样的短工,一年又一年过着有一日没一日的日子。
那些年,他父亲腿上有毛病,肿得厉害,还流脓,无法正常走路,只能常年躺在床上叹气。偶尔有出太阳的好天气,才会双手支撑着一支木凳子,缓慢地移动到屋前的阳光下晒太阳,好像在太阳下,能把身上的异味晒掉,能把腿上的流脓晒掉一样。可是,终究是没晒掉,在东明得还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他父亲就离开了人世,留下东明得和他那有点神经、一脑袋头发总像个鸡窝一样凌乱的母亲。
其实东明得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他哥哥脑瓜子要灵活一些,还有泥瓦工手艺,当时娶了一个隔壁县的媳妇,可能那个媳妇嫌家里穷,过不了这种苦日子,又摊上这样一个不怎么样的原生家庭,后来跟人跑了,留下他哥哥和一个小孩。后来他哥哥未再娶。他姐姐当时已嫁人,嫁得不远,隔了三个村庄,不过生活条件很一般,也帮不上娘家多少忙,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顾不上娘家的苦日子。
待到东明得四十多岁的时候,他母亲的身体也不行了。之前他母亲头脑就有点问题,神经兮兮,穿着一身的破烂衣服,经常自言自语,家里的家务活也干不清楚,家里总是乱糟糟的,一股难闻的味道,日子过得比东明得好不到哪里去。其实在当时,东明得的母亲,在周边几个村子的名声也不好,如果说那个妇人不好,就会拿她跟东明得的母亲相比。其实还是东明得的母亲脑袋不正常,干活也不利索,甚至用农村人的话说,还有点懒。这样的一个家庭,生活肯定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待到东明得的母亲老了,顶多只能照顾自己,根本照顾不了东明得的时候,东明得竟然在村庄不见了。
听村里人说,那时的东明得竟然跑到隔壁镇子上一个小庙里当和尚去了。这出乎大家的意料。不过后来大家想想,在庙里,起码能吃饱饭,还不用干活,至于东明得是否会像和尚一样打坐或念经啥的,就不得而知。那些年,每到过年时,能见到他回到村子里来,身上穿着庙里的和尚才穿的衣服,衣服上全是包浆,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感觉好几年没洗过一样,一股难闻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在常人的思维中,当了和尚,不能喝酒,可他不管这些,春节那段时间,特别是大年初一,他各家各户都跑一遍,主动跑上门。到了人家门口,先说上几句祝福的话语,然后就主动向主人家讨一碗酒喝,还要几根烟抽。如果哪家主人不满足他的要求,他赖着不走,甚至嘴里还骂骂咧咧,让主人家很是厌烦,看在是春节喜庆的份上,不得已才满足他的要求。
春节那几天,几乎能天天看到他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有时连裤子都穿不起来,连回家的路都走不回去,倒在路边睡着了。不知半夜他什么时候醒来的,一大早,竟然又不见他的人。春节过后,一般要到正月十五之后,他又在村子里消失了。
可能因为他喝酒的缘故,也可能因为他在庙里不好好当他的和尚,庙里竟然不留他了,把他赶了出去。从庙里出来后,他就到处闲荡。现在的他已不像小时候在村子里闲荡,而是跑到县城里,或者隔壁县,只要他能走到的地方,都无目的地瞎闲荡。村庄的人也不知道他每天闲荡到哪里,有时村里人说在这个镇子上见到他,隔一段时间,又说在另外的镇子上见到他,甚至在隔壁县的街上也看到过他的人影,没有固定的场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闲荡出去那么久,最后,每年到了过年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村子里,竟然能找回回家的路,也没在外面迷路,或饿死或冻死。这让村里人很是捉摸不透。有时问他怎么找见回家的路,他说,你们不知道吧,我有秘密武器,身上有特异功能,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回家的路。村里人不相信,认为他是在吹牛,说大话,但也不会真去追究其中的真假,回来了就好。尽管他是这样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人,但多少能给村子里带来点笑料。每年能见到他一次身影,证明他还活着,他还是村子里的人。
《故乡文学》 主编: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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