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君:
2024罗汉堂数字经济年会举办期间,罗汉堂杰出研究员、欧盟委员会首席科学顾问组副主席Nebojša Nakićenović(简称Naki)在参会时接受了南方周末绿色新闻部的专访。
作为全球最早一批关注气候变化的学者,Naki在受访时讲到了自己过去50年的研究经历,人类社会多年来对气候变化的认知上的改变,以及他展望的人类应对气候变化的前景。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作为科学家展现出的洞见,和质朴而热忱的社会关怀。
Naki说:“改变行为是最重要的。我认为年青一代对可持续发展的意愿很强,我称之为高效、知足(efficient and sufficient)的未来。” 短短两句,却很让我们触动,也让我们期待。
文章来源于千篇一绿,作者
欧盟委员会首席科学顾问组副主席 Nebojša Nakićenović(内博伊沙·纳基斯诺维奇)。受访者供图
CBAM的收入应该用于改进技术或补贴公众,对出口国和他们的国民碳减排产生积极影响,否则这可能是一个贸易壁垒,没有经济学上的意义。
应对气候变化,我们需要新的社会契约——我们都没有签署的合同,但必须遵守。这不一定是成文的法律,而是我们如何与他人互动的隐性知识,是社会运作的方式。
研究气候变化约50年,Nebojša Nakićenović(内博伊沙·纳基斯诺维奇)认为最难、最重要的还是改变人的行为。欧洲、亚洲、美洲……他曾在全球各地工作,喜欢多样的世界,但也为自己飞来飞去产生的碳排放感到抱歉。
《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于1992年通过,1994年生效,此后的缔约方大会(Conference of the Parties简称COP)在不同国家召开,讨论和谈判如何应对气候变化,2024年底将迎来COP29。
纳基斯诺维奇几乎参加过每一届COP。他是全球最早一批关注气候变化的学者,在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第一至第五次评估报告中,他都有贡献。例如1993-2000年,他是IPCC第二次评估报告的主要作者之一,也是“排放情景特别报告”的协调员。
此后,他为联合国等多家政府间机构、智库提供咨询服务。现居维也纳,是维也纳技术大学的能源经济学荣休教授、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IIASA,为世界著名研究中心,中国自然科学基金委为其成员组织)名誉主任、欧盟委员会首席科学顾问组副主席、罗汉堂杰出研究员。
纳基斯诺维奇切身感受到了气候变化,夏天越来越热,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也在融化。尤其最近几个月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月份,极端天气频繁,他居住的中欧和奥地利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洪水。
欧洲提出2050年实现碳中和,为防止“碳泄漏”,2026年,欧洲“碳边境调节机制(Carbon Border Adjustment Mechanism,简称CBAM)”将正式实施,进口至欧盟市场的高碳产品如钢铁、水泥等将被征收“碳税”。
但CBAM遭受了争议,不少学者认为,CBAM获得的收入应当返还给出口国用于碳减排。纳基斯诺维奇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CBAM的收入应该用于改进技术或补贴公众,对出口国和他们的国民碳减排产生积极影响,否则这可能是一个贸易壁垒,没有经济学上的意义。
纳基斯诺维奇性格开朗随和,习惯被称为Naki(纳基)。2024年7月,他在上海参加罗汉堂数字经济年会,会议期间,他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当地时间2024年9月,欧洲中部、东部多国遭遇强风暴雨,部分地区暴发洪灾。视觉中国|图
01
关注气候议题50年
南方周末:你住在欧洲,关于巴黎奥运村装不装空调的讨论很多。你家安装了空调吗?
纳基:我家有空调,但尽量不用。最多睡觉前开大约2个小时,再关掉。白天,我们尽量待在阴凉处或地下室。我家是一座传统建筑,即使在炎热的天气里,地下室也很凉爽。
北非的传统建筑也是这样,建深深的地下室应对炎热气候。被动降温的其他措施还包括狭窄的城市街道,这样阳光就不会照射到下面的建筑物上,白色屋顶也会反射阳光。
我出生于前南斯拉夫,在巴尔干半岛,我的老家没有空调,尽量用自然的方式降温,比如百叶窗。
南方周末:和小时候相比,你感知气候在如何变化?
纳基:小时候的冬天很冷,有很多雪,一些地区积雪达到2到3米,必须挖一条隧道才能走出房子,现在很少下雪了。小时候的夏天通常也很热,但没像现在这么热,特别是晚上更热。
更科学的说法是,2023年,全球平均气温比工业化前高1.5℃。从消极意义上讲,我们已经“达成”了《巴黎协定》(注:调侃语,《巴黎协定》的目标是努力将温度升高限制在1.5℃以内)。
极端天气一直存在,但我认为强度和频率都在增加。6月底,我们从瑞士、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的圣贝纳迪诺山口回家,2300米的高山上还有雪,但正在融化。
南方周末:什么契机让你开始关注能源、气候议题?
纳基:1975年,我和导师一起研究能源系统模型。后来我研究核能,建立燃料循环,通过乏燃料的后处理产生能量,并生产新的燃料反应堆,这是一种“可再生”能源战略。
当时我用模型预测未来的能源发展。我导师和同事Cesare Marchetti对我说,为什么不用模型计算一下气候影响?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点不好意思问,所以去图书馆查了资料,构建了一个新的气候子模型。从那个时期——1970年代初开始,气候变化一直是我的关注点。
南方周末:这么来算,你关注气候议题有50年了。这50年有哪几个阶段,关键词分别是什么?
纳基:这50年可以这么划分:10年、20年、20年。
第一阶段是1970-1980年代,当时科学界意识到不利的气候变化将成为地球和人类的挑战。1970年代已经有很多文章,有的发表在《科学》和《自然》杂志,证据非常有力。在1970年代的建模基础上,我们在1981年出版了《有限世界中的能量》一书。在我们设想的情景下,到现在为止,全球升温可以稳定在1℃以下,但当下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值。
科学界对气候变化的见解在1970年就已经存在,但私营部门,特别是能源行业反对。争论集中在气候变化的不确定性上,认为采取行动还为时过早。
第二阶段是1980年代-20世纪末,每一年的气候大会都反映了这一阶段的进程。这时我们已经意识到,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气候可能会发生不利变化。但此时,采取缓解和适应的成本都太昂贵了,许多人认为我们负担不起。
第三阶段是过去的20年,几乎为时已晚。因为我们没有及早采取行动。很多人都说,之前谁知道呢?无论我们今天做什么,气温都将继续上升,超过《巴黎协定》的温升目标。
02
CBAM的收入应改进技术或补贴公众
南方周末:你曾是联合国秘书长特别顾问小组的成员,支持2016-2018年的技术促进机制(TFM),还为第7个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经济适用的清洁能源”提供咨询。你认为当下应对气候变化的技术足够了吗?
纳基:我们具备实现净零排放的手段,也知道需要做什么。
南方周末:使用这些手段有什么困难?是钱的问题吗?
纳基:不管热泵、电动车、光伏电池还是风力发电,这些技术都有一个有趣的特性,它们不是大颗粒,而是像沙粒一样的小颗粒。
我们的经验是,投资小颗粒、小规模的技术,有巨大的改进潜力并可降低成本。
你看看中国的光伏技术,成本下降到了千分之一,这还没有走到改进的尽头,这就是技术学习的成效。也正是AI等数字化技术的巨大机遇,许多系统可以大量复制,每增加一倍,成本就会降低约20%至30%,在较快的时间实现效率更高、排放更低,比如共享经济、循环利用。
南方周末:那目前障碍在哪里?
纳基:主要障碍在监管层面。仅靠市场力量不够。还有,最重要的是人类行为改变。
南方周末:你刚才提到了监管,比如备受关注的CBAM,有些研究就质疑CBAM减少的“碳泄漏”不大。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UNCTAD)《2021年贸易和发展报告》评估,CBAM只能减少0.1%的全球碳排放。
纳基:这是一个悲观的估计,但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值得。我怀疑这个数字的准确性。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耶鲁大学教授William Nordhaus(威廉·诺德豪斯)的一项研究(Climate Clubs: Overcoming Free-Riding in International Climate Policy; 链接:http://dx.doi.org/10.1257/aer.15000001),CBAM的影响可能是巨大的。根据该研究,我得出的结论是,即使是几个百分点的小额税收也可能非常有效。
1970年代,我还是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IIASA)的年轻研究员,当时有幸与诺德豪斯一起工作。最近,他使用综合评估模型DICE提出了“碳俱乐部”的想法,提出定价政策结构以及处罚不参加气候协议的国家。
他的计算结果很有看点——只需几个百分点的边境调节税,就可以激励一组国家/地区形成“碳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可以是中国、欧洲甚至包括美国。(注:该论文名为《气候俱乐部:克服国际气候政策中的搭便车》,发表于《美国经济评论》2015年第105卷第4期,论文提到,当国际目标碳价定在最低目标,每吨12.5美元和25美元,通过相对较低的关税,如2%或更高,即可实现各国充分参与和效率。)
南方周末:无论CBAM征收的钱是多少,你认为应该如何使用?
纳基:我们在向欧盟委员会建议引入边界调整时,建议收入应该是预算中性的,也就是说,CBAM获得的收入应该投资于发展中国家,以改进技术或补贴公众;欧洲有约5亿居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大陆之一,然而,欧洲也有约5000万人负担不起能源。收入应该用于支持这些人。
你进口东西,也进口碳。我称之“灰碳”。举个例子,我们已经完成了奥地利气候变化评估,一个重要的发现是,通过进口,奥地利在国外的排放量占其总排放量的1/3。类似的,欧洲承诺将在2050年前实现碳中和,但还是会进口大量的排放。你在欧洲买了一辆电动汽车,碳排放发生在生产电池、开发锂矿的地方。
所以关键是我们需要监管机制,把钱投资于降低其他地方碳减排和适应气候变化,并且需要指定用途,而不是让财政部长从碳税收益中获得更高的预算供内部使用。否则,说实话,CBAM可能是一个贸易壁垒,将没有意义。
南方周末:你同意用这些钱来帮助出口国吗?
纳基:如果钱被用来投资新技术,特别是在出口国对碳减排产生积极影响,我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但现在很少的资金流向发展中国家协助碳减排。用什么机制来为这些国家筹集资金,这是关键,是人类发展的挑战。
事实上,我认为中国可能是在非洲投资最积极的国家之一,全球其他国家都要做出更多努力。否则,贫富之间的差距将继续扩大。
南方周末:你如何看待共同但有区别责任?
纳基:向大气中排放碳而发展起来的国家,有责任为全球南方(指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提供资金。这些人有20亿-30亿,将来人数可能更多。坦率地说,我们还在这些国家开发资源。这是涉及正义和发展的问题,要为所有人创造更美好未来,需要重点关注。
我认为有两种不同的机制。一个是提高碳排放的价格;一个是收益用来帮助那些无法获得能源,特别是清洁能源的人。可以创建基金的方式实现,而这种基金现在好像并不多。
仅靠碳税(tax)并不能解决问题,还需要有效的监管(regulation)工具。
南方周末:监管和税收之间有什么区别?
纳基:模型分析结果表明,仅仅通过征税来解决气候问题,就需要对每吨二氧化碳征收数百美元或欧元的税。
南方周末:这是很大的数额。
纳基:真的很大。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需要监管,这样税收就不必增加。
税收的另一个问题是累退(收入越高的人平均税率越低)。税收是累退性的,会损害穷人的利益,而对富人的影响则较小。比如汽油税,如果你很富有,征收多少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很穷,公寓租金都付不起,汽油税就显得很高。
当地时间2023年9月22日,波兰克拉科夫,在世界无车日期间,人们免费乘坐电车。在欧洲公交周,每个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在城市旅行的人都有权免费出行,该市试图鼓励市民通过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来减少碳排放。视觉中国|图
03
气候变化是一种社会契约
南方周末:为CBAM做准备,碳排放的监测、报告和核查能力(MRV)非常重要,但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企业并不具备这个能力,怎么帮助他们?
纳基:许多数据是专有的并且可以在公共领域访问。如果数据不可得,我认为使用近似数字是可以的,不一定非要精确,至少得到一个数量级以供决策。
比如你的笔记本电脑会产生多少碳排放?从摇篮到坟墓的生命周期中,产生了多少碳排放?后者更重要,要拿到数据很困难但不应该放弃。
为避免泄露秘密,每个公司可将报告提供给值得信赖和公开的审计机构,他们将平均数字和分布返回给行业。这个过程中,数字经济可以提供帮助。
南方周末:之前我们谈到政策时,你认为更重要的是改变人的行为。的确,不少中国的年轻人认为,自己感知到了气候变化,但难以转变为行动。欧洲年轻人的行动力如何?
纳基:我们骑自行车吗?开电动车吗?关掉或是提高空调的温度吗?改变行为是最重要的。我认为年青一代对可持续发展的意愿很强,我称之为高效、知足(efficient and sufficient)的未来——低消费,高服务、低排放、健康的生活方式。
在我的大学课程中,我为学生提供了“个人碳排放计算器”,他们可以在不透露个人信息的情况下自行使用。他们很震惊,主要排放通常来自长途旅行。
在人的一生中,家庭的消费变化很大。年轻人组建了家庭并有了孩子时会发生什么?还会骑自行车吗?随着人们变老,这种情况是否会改变?老实说,我没有答案。
我们需要新的价值观、规范。我称之为新的社会契约——我们都没有签署的合同,但必须遵守。这不一定是成文的法律,而是我们如何与他人互动的隐性知识,是社会运作的方式。
如何改变价值观和行为,这是真正的大挑战,在我的学生中很多已有改变。但他们还是会在假期里坐飞机。我也很内疚,比如我这一路飞往上海,以及在世界各地参加会议,产生了大量的碳排放。这是必要的,因为人们之间的接触和交流很重要,但不幸的是,也为不利的气候变化做出了贡献。
(感谢原罗汉堂经济学家、南洋理工大学ANGEL实验室高级研究员罗璇博士对采访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