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到五月,是冬小麦成长中的少年时期。麦子最美的时候。这时候,总有和风吹送,也便有了起伏的绿色麦浪。那壮美浩渺的画面,令人感叹。
青麦快速起身拔节是在春分前后。那时候,它们挺起身杆儿,滋出新叶,田垄里,过冬的老绿被新绿全面接管,一派新嫩生鲜的色彩和气象。
从第一枚新叶长出,到叶片收拢向上,冬小麦用了一个月。之前,麦棵子在地上趴伏着、蜷卧着,很萎靡的样子。那时,大人孩子放风筝从麦田里穿过,脚丫子咚咚踩,都不用顾忌它,一点儿也不影响。
也就是一转身的工夫,再去看时,麦垄被绿色覆满了。叶鞘伸长,麦叶向上伸,中间硬硬的麦秆儿显出了雏形。进麦田,嚯,没处下脚了。你得先试探着分开麦叶,脚插进去,像蹚水一样走。那嫩嫩的苗子,如新生的娃娃般,谁舍得下脚去踩。
有时,往麦垄子深处走,前方忽然“嘎啦啦”斜飞出一只黑鸟儿。它受惊吓,人也吓一跳。嘿。老鸹呀!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谈麦苗时,爱说“麦垄里藏得住老鸹”,这黑厮正是老鸹。还真有这等懒鸟儿,它们不去枝上做巢,而以麦叶为遮蔽,在麦垄里铺垫碎草毛羽,做窝,孵蛋,育雏,融融泄泄过生活。
麦苗子屏蔽了外界的打扰,是个隐秘安静的小世界。
如果起风,真的就不同了。田头一站,被风簇拥住,好像立在春天开来的大船上。麦地青绿,一起一涌,生起了碧海滔天的气势。人,不禁也有晃晃悠悠之感。这个时候,你就感觉春天是被麦浪踏踏实实往前推进的。
观望麦海,跟陌上赏花,有相同有不同。相同的是,心里都有一种力在鼓动,像种子忽然挤破外壳萌了芽;不同的是,看花时,心气是温柔上浮的;而在麦田边,你自然就沉静下来了,有那么一种豪迈意气。
你嗅到了麦叶略带腥甜的鲜香,听到了风过麦田的“唰唰唰”,想到了“含风宿麦”那春意饱满的诗歌。“春雨初晴水拍堤,村南村北鹁鸪啼。含风宿麦青相接,刺水柔秧绿未齐。”这是南宋诗人方岳写下的。方岳祖籍徽州祁门、出仕也仅限于南方的诗人,笔下写的自然是南方之春。在他的时代,小麦已南渡长江;因此江南春的版图里,偶尔会有一片宿麦,分布在稻田之间。诗中“鹁鸪”又叫布谷鸟,它“果果果谷”的鸣声,是南北共享的春日天籁。北方第一声布谷啼,总是从无边麦地的翠幕里传出,蘸着青青麦色,声声滴漏般报告着春天的进程。
暮春风多,有时候,风还不小,鸟声都被刮得七歪八斜。麦苗兴奋地搂着风,婆娑起舞,舞成一首壮观的旋律,风骚又整饬,低调又昂扬。一波儿一波儿的绿浪,次序推进,跑向远远的天边。
如果望麦浪的人是文人,你一点儿都不稀奇;如果是村里老太太,你可能会嘟哝一句,扯什么扯。情怀,真的成了附加于身份的一个标签。可唯有农人望向麦田时,情思最为热切。
那时,我家门檐下常常坐着老祖母,她手里剥着豆子、花生,准备着谷雨节令的播种,眼却望向不远处的麦地。
门外是雨,雨中是天青色包裹的沉绿,绿中窸窣窸窣、嘈嘈切切、絮絮叨叨,是雨落,是风吹,是麦与麦相互挤擦的微响。雨气和麦青气混合的气味,扑过来,让人晕沉沉,也让村庄晕沉沉。
祖母喃喃说:“谷雨麦挑旗,立夏麦头齐。麦子的道儿还远着哪!”
等到雨停日出,麦苗子又明显挺出了一截子,绿尖儿上抹了一层鹅黄,黄浅浅的,像毛茸茸的小鸡。我跟着祖母去地边给小鸡采地米菜,那一地的麦子,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像做团体操。
风,更暖了些,不大不小的吹拂着,除了风和鸟,田野里很静。深深浅浅的青绿,由地上乱到了树上。日见浓密的树叶里,溜出鸟鸣三两声,邈远,安逸。
祖母说:“麦子挂花儿了。”我凑近去看,才看到嫩如青豆的幼穗和一簇神秘“小虫儿”,祖母告诉我,那“虫儿”就是麦花儿。
此时,总有风小心吹着,正好搬动麦的花粉。嫩蝉初上树梢头,还没学会发声;小溪里蝌蚪正在变形。
默默地,默默地,田野里是亘古的宁静。
布谷鸟的叫声,又响起来了,像金梭投进空气:“果果果谷——果果果谷——”
去吧,去看看麦田铺在风里——我们被绿浪溅湿双眼,被成长撑起希望。那飘摇的麦尖儿上,有我们心灵的故乡。
细腻 灵动
温暖 阔厚
悠悠茶香相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