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和一般物体产生两种关系:一种是通过使用产生的价值关系,另一种是通过交易产生的商品关系;马克思是用这种观点来讨论“商品”的。
《资本论》的出发点,是西方经济学,即资本主义经济学不会有的,那就是人与物品之间的原始、直接关系,即“使用价值”的关系。一个水壶对你的用处或对你所具备的意义,是你和水壶的直接关系。交易破坏并改变了这个关系,硬是将原本无法被量化的价值置入一个价格的量化系统里,进而使我们产生错觉,以为物体的交易价值,就等于它的“使用价值”。
我们误以为越贵的东西就越有用,就越值得被追求,被拥有,这也是我们的欲望的“异化”。我们不再依照自己内在使用的需求来看待物体,而是用交易中产生的价格这种外在标准来决定物体的价值。在还没有成为商品之前,物体对我有不可取代的直接意义。我喜欢这部手机,我也喜欢这只水杯,手机和水杯都分别跟我有直接关系。
然而一旦牵涉交易,我会发现在交易中,一部手机可以换八只杯子,于是我很容易就将这个量化比例予以扩大,认为杯子对我的“使用价值”,是手机的1/8,进而认定,我对手机的需要及欲求程度,会是对水杯的八倍。
马克思谈“商品”时对于价格的说法,和西方经济学彻底相反。价格是价值的扭曲,价格破坏了一个更真实、更基本的,由“使用价值”构筑起来的世界。价格把东西变成“商品”,价格把所有东西都卷了进来,变成一个“商品系统”,使得每一个东西都只能依照其价格彼此关联。所以,商品关系,就是社会关系。
本来这只杯子对我有用,它的“使用价值”是独特的。我认定这只杯子的“使用价值”,和你所认定的,不会一样。虽然都是这只杯子,虽然都是“使用价值”,你怎么用它,就是你的用法,和我的用法既不相干,也无法共量计算;这才是人和物品之间原始、正常的关系。然而等到这只杯子变成了交易商品,它和人之间的关系的主观性就消失了,变成一种由价格来代表的客观性。
我和这只杯子、你和这只杯子的关系,都要由它的交易价格来决定。商品系统及量化的价格,凌驾于我们的意志之上,决定了我们和杯子间的关系;这当然就是一种“异化”。在马克思眼中,价格不是西方经济学看到的经济基本现象,而是一股庞大的扭曲原始物我关系的力量。
我自己无法决定杯子多有用,必须依赖其交易价格来说服自己杯子的价值。也就是说,我只能将杯子投射入商品系统中,取得其价格,我才能找到和杯子之间的关系。换句活说,我得看别人在交易中决定杯子有多少价值,才能评断我有多需要这只杯子。于是,原始、直接、简单的物我关系,就被埋藏在社会关系里了。
阅读马克思,我们一定不能忽略这个理想图像:人有一种跟世界独立地、有机地发生直接(不受中介左右)关系的生活方式。而经济,就是将我们从这种生活中拉扯开来的力量。一直到今天,尽管资本主义经济学原则如此深入人心,尽管金钱的力量这么大,我们依然坚持有些东西是不能卖、不在交易范围内的。试着问问自己,对你而言,有哪些具体或抽象的东西是不能交易的。然后把这种不能交易的性质与原则尽可能扩大,你就能获得马克思式的视野。
在马克思的理想原始情境中,每个人、每段关系、每样东西,都是不该交换的。马克思这样的想法很荒谬吗?如果我问你,你愿意拿几个姐姐来换一个妈妈,你会如何反应?如果姐姐不能拿来换,那舅舅能不能换?那家里养的小狗能不能换?写满了的日记本能不能换?丈夫身边的床位能不能换?在一间屋子里留了30年的东西能不能换?换或不换的标准与底线究竟是什么?
马克思的答案比谁的都简单,态度比谁的都强烈——通通不可以换。之所以要换,能换,是因为出于交易需要而付出的不得已代价。一个完整的人的生活,应该都是以直接的方式存在。开始有交换,就开始有“物化”和“异化”,“交换价值”,也就是价格,就开始取代更真实、更本源的“使用价值”。
马克思也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并讨论金钱的本质的。金钱是什么?是一种最可怕、最有效的理性量化工具,把所有的物体全都圈进商品范围内。在金钱出现之前,物与物的交易关系必须用复杂的倍数关系来处理或想象。A、B、C三物的比例关系,我们还算得出来;但从A到Z26种东西的比例关系,就很难算得清楚了。算不清楚,也就留有空隙和漏洞,还不能完全宰制我们对于价值的看法。
但是金钱用一套简单的数字,便解决了所有复杂的比例关系。每件东西一旦成为“商品”。便立即取得了一个以金钱标示的售价,它和其他商品之间的价格高下关系也就变得一目了然。物与物之间的交易价值比例一旦被转换成金钱数字关系,就很容易被固定下来了。我们只要看售价,就会误以为自己知道应该对这个东西投射多大的欲望。
甚至不需要有实质的交易状况。我对一亿台币的豪宅的欲望,一定高于1000万台币的跑车,一定高于10万台币的欧洲豪华旅行,一定高于花1000元台币到戏剧院看一出瓦格纳的歌剧演出。这不是我们和这些事物原有的关系,甚至我们还不曾真正跟这些欲望对象产生任何关系,金钱价格已经先为我们做好了这样的排序,我们无法抗拒,也很少有人会去抗拒。
我们活在将所有东西看作商品的环境中,也就必然用价格来架构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被价格包围,被价格剥夺了欲望的自主性,这是马克思看到的人的可悲处境。
在西方经济学里,看到一只定价3.5万元的手表的基本反应是:什么样的因素决定了这只手表值3.5万元?在马克思经济学里,看到一只3.5万元的手表的基本反应却是:什么样的因素宰制了我们应该如此欲求这只表?让它比100斤的米、100本的书更可欲?赋予这只手表这样的价格,又会使我们的原始物我关系产生什么样的扭曲呢?
西方经济学假定价格有其道理,是客观的供需互动后的自然结果。马克思经济学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价格视为“自然”,而是产生于“异化”的商品环境中。西方经济学试图解释现实价格的规律,马克思经济学却要为我们指出现实的世界逻辑出了什么样的问题。
也就是说,《资本论》的用意并不在解释,而在批判,是为了让我们明了现实的问题,所以进行解释。再换个方式说,《资本论》不是要解释现实,而是要解释这样的现实为什么会给人类带来这么大、这么普遍的扭曲与痛苦。从这个角度来看,《资本论》既是政治经济学,也是政治经济学批判。
这是为了改变而做的解释,不是为了帮助人们适应而做的解释。读《资本论》,我们不能不从这个态度出发。还原并理解马克思的用意,才能从《资本论》中得到收获,而不是一直质疑马克思理论中有哪些和今天的主流经济学不符。
回到马克思的前提读《资本论》,至少能引导我们去想象和所有物体发生直接关系,想象重返“异化”之前的生活的可能性,尤其是在这种可能性距离我们日常生活如此遥远的情况下。光是为了一个目的读马克思,都能大有收获——那就是刺激我们不要那么习于活在既有的观念与价值世界里。
我们平常都是以假设现实社会逻辑是对的为起点。判断在这样的现实里,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但马克思刺激我们去思考:如果这套逻辑根本就是错的呢?要是存在一个很不一样,却更美好、更合理的社会,那我们要不要去追求?至少我们可以用那个更美好、更合理的社会作为参考坐标,重新认识,重新思考现实社会。
《资本论》是以人逐渐远离原初真实的顺序安排的。从“使用价值”堕落到以“交换价值”定义商品,再堕落到将自己的欲望让渡给“拜物”(fetishism)冲动,再堕落到以金钱涵盖一切价值,再堕落到金钱又从交易计算工具上升为主宰,也就是“资本”的出现。金钱本来是人用来购买物品的,变成“资本”之后便倒过来,变成以金钱来购买人,将人化为“物”,为换取更多“资本”而服务。“资本”是丰人,人反而成了服务“资本”的奴仆。
这是“失乐园”的故事。人从原初的天堂被邪恶的力最诱惑。离开了天堂,然后就一步步堕落,距天堂越来越远。像宗教的“失乐园”论述形式一样,马克思不仅整理出了人一路堕落的过程,还鼓励大家寻回乐园之路,指引大家一条通往救赎的办法。这就是马克思想要改变世界,让世界回归“异化”前原初状态的庞大计划。
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异化”后的堕落人间,马克思却拒绝接受,也拒绝遗忘在堕落人间之外,其实还有种更纯粹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