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甡：文人与金石－李叔同

根据《西泠印社百年史料长编》记载，李叔同是在1913年加入西冷印社的早期社员，时年34岁。现据1912年西冷印社《壬子石刻印社隶书题名》，李叔同应为是年即为西泠印社社员，翌年应是提交自传时间。1904年，杭州印人叶为铭、吴隐、丁仁、王褆等人于西湖畔创建印社。经过十年草创，于1913年3月，在印社之地召开成立大会，推举吴昌硕为首任社长。大会召开为癸丑年，又值暮春，所以又称“兰亭纪念会”，一时书画篆刻名流，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极一时之盛。李叔同与经亨颐、夏丏尊等挚友与会，并与吴昌硕、叶为铭（印社干事长）等结为终生好友。

1916年底，经叶为铭推荐，丁仁介绍，李叔同决定赴杭州虎跑实行断食，并自刻“丙辰息翁归寂之年”，始写《断食日志》，封面有“断食后易名欣，黄昏老人李息”。钤印“李息翁”。1918年，李叔同出家前将所藏印章赠西泠印社，印社同人为之凿龛庋藏。叶为铭题“印藏”二字，题记曰：“同社李君叔同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冢书藏遗音，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戊午夏，叶舟识。”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三日），大势至菩萨圣诞日，卯刻在杭州虎跑定慧寺正式出家为僧。事后有致叶为铭函：“不慧已于十三日卯刻依了悟大师剃度，命名演音，字弘一。……叶舟大居士座下，演音顶礼”。农历九月十二日，弘一法师受比丘戒。世上再无李叔同，多了一位出家人－释演音。李叔同－弘一法师的金石篆刻之缘事，正待徐徐展开。

李叔同（1880-1942）“印藏”中有“当湖息霜”印章一枚。李家在明末清初因避乱而迁至浙江平湖，平湖又称当湖，所以李叔同有了这样一个别号。多年以后，他的学生刘质平在整理他的生平时,竟罗列出两百多个别号，他的印章还不止此数。清嘉庆年间，李叔同的祖父及叔祖在天津长芦广置盐田，由此举家迁往天津。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为同治进士，后辞官承父业经商，创办数家“桐达”钱庄，李家又被称桐达李家。李叔同生于天津河东陆家胡同，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现今《李叔同故居纪念馆》，系在距陆家胡同故居百米内易址所建。李叔同的印象中，是他幼年乔迁粮食街故居时景象。花园、洋房、书屋、钢琴，“进士第”匾挂在大门前，过道中挂着“文元”匾，大客厅里挂着李筱楼亲书的“存朴堂”金字蓝底匾额，镖局在忙于押送银两。李叔同5岁时，父亲病故，李鸿章亲临执笔蘸血及朱砂“点主”，清武官马三元“报门”，盛名之下的李家今后不知会走向何方。

根据《李叔同-弘一大师年谱长编》记载，李叔同4岁开始临摹柳、颜体书法。8岁从管家、账房徐耀廷（精书画篆刻）学书、初临《石鼓文》。9岁开始尝试从唐静岩（工于书画篆刻）习篆刻。10岁读《四书》《古文观止》等。12岁摹写篆书，学习隶书、碑学，临帖。16岁拜赵元礼学诗词等，正式从唐静岩学书法篆刻。是年与严修、孟广慧、王吟笙交往。多年后，孟广慧在拜观弘一大师几方印拓后有诗感慨：“……记得心心相印处，雪泥鸿爪认前因。”17岁时习字、刻印不缀。致徐耀廷函中说：“昨又刻图章数块，外纸一张印着，谨请台阅，祈指正是盼。”请唐静岩书钟鼎篆隶各体书，以供习用，并舍资刊印。唐静岩曾言：“李子叔桐，好古主也。”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李叔同曾刻有“南海康君是吾师”之印，传为同党，于是奉母携眷避祸上海。

李叔同抵沪不久即加入“城南文社”，城南文社假许幻园城南草堂而设。许幻园华亭人，工诗文，慕李叔同才学，辟草堂一隅，与李叔同一家居住，自书“李庐”相赠。是年，李叔同书篆书四屏条，钤印“李文涛印”、“书桐”。应管家徐耀廷嘱，书《曹全碑》，钤印“叔同篆隶”、“宜子孙”、“以雷鸣夏”、“巧工司马”。夏，金石篆刻家徐星州为刻“漱桐长寿”（朱文）。自9月起，自订书画、篆刻润例，在多家报社连载，文日：“李漱筒，当湖名士也。年十三，辄以书法篆刻名于乡。书则四体兼擅，篆法完白（邓石如），隶法见山（杨见山），行法苏黄，楷法隋魏。……”10月，得汉甘林瓦砚，在上海《游戏报》发布广告，广征海内外名士为原纪晓岚所藏汉世林瓦砚作题，得到众多名士题辞，遂成《汉甘林瓦研题辞》上下二卷，扉页署“己亥十月，李庐校印”，内署“李成蹊编辑”。袁希濂题封。李叔同入“南洋公学”时，赠同学林同庄砚铭拓片，有跋语：“旧纪晓岚家物，今归息霜叟矣。”林同庄有跋文：“此息霜仙受所藏大研也。”秋日致徐耀廷信，署名“小弟惜霜”，钤新刻之印“敬慎”、“成蹊”。年终，书袁枚八十自寿诗卷，钤印“长相思”、“时年二十”、“曾经沧海”、“惜霜”。同时期另有“江东少年”、“顾影自怜”、“叔桐”等钤印，不一而足。友人戈朋云为刻“当湖惜霜”白文印一方。

1900年春，李叔同与蔡小香、袁希濂、张小楼、许幻园一起，在徐家园内小宴，并在园内悦来照像馆合影，摄有“天涯五友图”。李叔同书《天涯五友图》作题，署名“成蹊”，钤印“李”。许幻园的夫人李贞（梦仙）曾为五位友人题诗，其中咏李叔同的诗曰：“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城南草堂有座玲珑楼，名曰天籁阁，是神仙眷侣怡情的地方。新诗坛领军人物、城南草堂盟主许幻园，与书画、篆刻名家宋梦仙一对璧人，续写《红楼梦》八种，名曰《八红楼》，城南草堂也成了“天涯五友”诸才子们的大观园。许幻园将“天涯五友”历年所题楮叶整理而成《城南草堂笔记》，编订成册，计有3卷。李叔同曾赠联于许幻园：“隐居求志，闭门著书”。袁希濂在《弘一法师未出家时事略》中说：“是时师（弘一）年方弱冠，诗文词赋为一社之冠。小楷整齐挺秀，深得晋唐风度，尤工篆书，兼及魏碑，更精石刻，气息古厚，不类少年之作。”是年出版《李庐印谱》。

1902年，本来体弱多病的宋梦仙忽然病重，李叔同生母王凤玲视梦仙为知已，侍候熬药伴于则，终不可留而仙去，芳年26岁，城南草堂众皆失声。红楼八梦，盖棺一瞬，已成往事，许幻园低头间已白发零星。1905年，李叔同年仅45岁的生母王凤玲逝去，李叔同扶棺携家眷返津。处理诸事毕，取名李哀，只身东渡日本留学。1911年，李叔同回国归津，遂赴上海，日妻雪子（李叔同有书信称其为“福基”）已安顿在此。时局动荡，“天涯五友”盟主许幻园的投资瞬间蒸发，整座“城南草堂”转卖抵债。黄昏时节，许幻园突访李叔同公寓，大声喊道“叔同，我家破产了，我要暂时离开上海，后会……有期吧。”他奔出门去，幻园已转身不见。沉然良久的李叔同，坐在钢琴边，用美国音乐家奥德威《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了这阕感伤的《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1912年，上海《太平洋报》刊文：“吴缶庐为今世之杨龙石，金钩铁书，推倒侪辈，而李息霜、陈师曾二君亦瑜亮并世，竞爽一时。其得意之作曾刊本报文艺录中。昨蔡冶民携王长楚君所镌石章一方相贻，文为楚伧二字，石黝质紫纹，古色盎然，以配刊文，询成双绝。”在《太平洋报》连续刊出《朽道人书画篆刻》（润例）。李苦李为刻印章“李息息霜”（朱文），边款“壬子六月为息霜先生刻，苦李”。吴在应请为刻“李息”（白文），边款“吴在应李息命。壬子六月”。吴在应请为刻印“李布衣”（白文）。是年赴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校长经亨颐，舍监夏丏尊，皆为李叔同终生挚友。经亨颐为刻“息霜”、“圹庐”、“哀公”、“李布衣”、“李”等印章。李叔同为南社社员，为“南社丛刻”题书名，署名“李息”，钤印“诒善”。书五言联赠杨白民，署名“哀公”，钤印“成蹊”、“李哀”。1913年春，经亨颐为刻印章“息霜”、“哀公”。夏丏尊为刻“哀翁”印。王褆为刻印“息老人”。1914年，在校成立“乐石社”，取“吉金乐石”之义，李叔同被选为乐石社主任、主持出版“乐石”期刊。1915年，乐石社在清故行宫举办春季雅集，众社同人同刻“李息翁日利长寿之印”。5月，参加部分南社社员在西泠印社举办的临时雅集，并合影留念。7月，《乐石社社友小传出版》。重阳节前日，率乐石社成员在西泠印社雅集。陈兼善遵嘱为刻印章“丙辰息翁归寂之年”，此翌年出离之兆也。

1916年，丙辰，李叔同37岁，已决定断食体验。10月，题旧藏陈师曾画荷：“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年底，经西泠印社创始人叶舟推荐丁辅之介绍，决定年底赴杭州虎跑断食。断食前自刻一印“丙辰息翁归寂之年”。1917年断食17日的李叔同出山，陈兼善应请为刻“能婴儿”、“李婴之印”。邱志贞为刻“李婴”朱白两印。因资助学生刘质平留学费用事，迟至1918年初在虎跑寺依了悟法师皈依佛门，法名演音，字弘一。叶舟为刻印“一息尚存”。弘一法师将自身物品分赠众友，印章赠与西泠印社。最后领到的薪水分成三份，一份连同自已剪下的胡须寄给老友杨白民，嘱他到时交给在上海的日本妻子雪子；第二份寄省政府转北平内务部脱俗籍入僧籍费用；另一份留作剃度受戒期间斋资。弘一法师致信东京美术校友会：“……定于七月一日入杭州大慈山定慧寺为沙弥。寺为临济宗，但不慧所修者净土……”弘一法师持律甚苛，被称为律宗传人，持律实净也。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三日），弘一法师在虎跑定慧寺剃度，正式出家。‘’

黄炎培后来在《李叔同先生的一个特点》文章中记载：“叔同出家首先在杭州的西湖，经过几年，叔同的夫人（雪子）在上海，要求城东女学杨白民夫人詹练一起和我当时的夫人王纠思伴她去杭州找叔同，走了几个庙，找到了，要求叔同到岳庙前临湖素食店共餐。三人有问，叔同才答，终席，叔同从不自动发一言，也从不抬头睁眼向三人注视。饭罢，叔同即告辞归庙，雇一小舟，三人送到船边，叔同一人上船了，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浆一浆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不久，杨白民安排雪子归国，此后再无任何消息。

1927年10月，早年“天涯五友”中之四友重聚沪上宝记像室摄影留念，为作《四友重摄一影题记》：“余来沪上，明年岁在庚子。共宝山蔡小香、袁仲濂、江阴张小楼，云间许幻园诸子，结为天涯五友，并于宝记像室写影一帧，尔来二十有八年矣。重游申渎，小居江湾缘缘堂。蔡子时已殂化，惟袁张许子犹断过谈，乐说往事，乃变相偕写影于宝记像室。”“天涯五友”自此一别，尽成前尘往事，空留一曲《送别》余音不绝。上海江湾缘缘堂为弘一法师学生学丰子凯居所，弘一法师届时收丰子恺为皈依弟子，为取法名婴行，共同发心愿编绘《护生画集》共六集。此后30多年，历经颠沛流离，丰子恺仍将这件事坚持下去。第六集本来应在1980年出版，但十年浩劫，丰子恺受尽折磨，自知来日不多，悄悄完成了百幅图画和诗文写作。1975年，子恺殁，《护生画集》第六集最终于1979年在香港出版，并再版了一至五集。弘一与子恺心愿得偿。

李叔同1918年39岁出家，至1942年63岁圆寂，20余年中，游走于大江南北寺院挂锡，著书、讲经，生活异常清苦。此间诸艺皆废，惟有书法、篆刻，而愈繁盛。1927年，钤印“辟”。1930年，钤印“宅梵居士”、“辟”、“弘一”、“佛肖印”、“胤”等。1931年，钤印“弘一”、“光明草堂”、“大明沙门”、“辟”等。学生黄寄慈为刻印“吉日”、“龙音”、“广心”等。1933年钤印“弘一”、“辟”，“佛肖印”、“胤”、“月”等。俗侄李矫为刻“无畏”、“吉目”。谢明磊为刻“演音”、“沙门月臂”。1936年，弘一法师在福建晋江、泉州、厦门等地，尤为繁忙。为《善力印稿》题签、牟言，钤印“弘一”、“辟”。跋《敦煌写本》，钤印“广心”、“大明沙门”。毛善力为刻印“音”、“亡言”。该年十月，《语美画刊》第6期刊出“意园藏印”两方，一为“世掌丝纶”（朱文），一为“束彤长寿”（朱文），同时刊出忆贞《介绍弘一法师》文章。《语美画刊》第7期刊出《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三十年前像》及《介绍弘一法师》（续）。《语美画刊》弟8期刊出“李叔同先生治印”两方，一为“浇愁无术且摊书”（朱文），一为“金石刻画臣能为”（白文）。同时有《介绍弘一法师》（续）。书七言联，钤印“沙门月臂”，佛肖像。《语美画刊》12期刊出叔同印两方，“李氏家藏”、“如山”。13期刊出叔同印一方，“积债难清因买画”。14期刊出叔同印一方，“草草不工”。15期刊出叔同印一方，“吟生”。

1938年，59岁弘一法在泉州，两月间写字近千件，每日可写四十件上下，件件钤印，可见笔耕不缀，钤印不止，并且屡有新印文钤出，为数不可计。是年有致友人许晦庐信：“承示印稿，至佳。刀尾扁尖而平齐若椎状者，为朽人自意所创。……又无论写字刻印等亦然，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示者淡、恬静、冲逸之致也。”1942年春，书藕益大师警句：“以冰雪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行日大；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款识“晚情老人，时年六十有三。”钤印“月”、“弘一”、佛肖印。是年5月，自惠安返泉州，居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侍僧妙莲法师居住华珍室。弘一法师自知来日不多，仍书写讲经不止。10月10日书“悲欣交集”四字，左下标“见观经”，交妙连法师，此为绝笔。13日安祥圆寂。15日送龛承天寺。20日火化。21日，晨检灵骸，得七彩舍利子1800余颗，送开元寺、承天寺供养。1948年，部分灵骨运回虎跑定慧寺。1954年，杭州虎跑弘一大师之塔落成。弘一大师生前最后数封致友人书皆语：“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弥留之际，妙莲法师慢语十诵：“……暂别今宵”。弘一法师轻声答道：“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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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汇石融通》特约作者——文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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