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七回

文摘 2024-11-19 20:24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

第57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这一回不用看内容，单看回目就特别精彩。精彩在哪儿？我之前也说过，《红楼梦》的回目非常擅长一字褒贬，只用一个字儿就把人物的精气神都给说清楚了。比如说“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这一“呆”一“冷”，是不是精准的反映出薛蟠和柳湘莲这两个人的个人气质了？还有“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都是精彩绝伦的一字褒贬。但是无论多精彩，这些回目都只能容纳两个中心人物，所谓的一字褒贬也只能涵盖两个人。

但是这第57回却不一样，它有四个中心人物，又分别用四个字给他们下定语，分别是：慈，忙，慧和痴。你把这四个字吃透了，这几个人物的风采也就栩栩如生了。

第一部分，紫鹃之慧与宝玉之忙。

很多人都以为《红楼梦》就是讲宝黛爱情，或者说就是讲宝黛钗之间的三角恋。但其实你真正看书就会发现，从第36回开始，宝黛感情就进入稳定状态了。此后的20回曹雪芹写大观园里琴棋书画的精彩生活，写大观园外成人世界的种种变故，写贾府的全盛和改革，视野是非常广阔的。那在这之中，宝黛爱情虽然还时隐时现，但已经不再是故事的主线了。

但是到这第57回，宝黛故事又隆重登场了，只不过这一次挑起事端的已经不是黛玉，而是黛玉的丫头。紫鹃要解决的问题也从你到底爱不爱我变成了你到底要不要娶她。换句话说，已经从爱情问题过渡到婚姻问题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事情的起因是宝玉不避男女之嫌，让紫鹃忍不住敲打他。这一天宝玉是去看黛玉，黛玉正睡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就到回廊之上跟紫鹃打听黛玉的病。他看紫鹃只穿着薄棉袄，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她身上摸了摸，还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这儿就有两个问题了。第一个，紫鹃好好的，为什么忽然翻脸呢？因为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更早意识到青春期的来临了，女孩子也比男孩子更在乎人言可畏。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宝玉还保持着小孩子加暖男的心性，不肯长大。但是呢，紫娟却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他们不能永远这么天真未凿、混混沌沌地生活下去了。

第二个问题，紫鹃这番有意疏远的话，是不是黛玉授意的？应该不是。大家要知道，黛玉虽然敏感但也天真，对人的防范意识并不强，否则她又怎么会在公开场合说起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名句呢？可是，正因为黛玉天真，紫娟才不能跟她一样天真。紫鹃是一个一心维护黛玉利益的好丫头，黛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她得替她想到做到。她太怕这一对多情而天真的小儿女吃那岂所谓混帐行子的亏了，所以她才会借黛玉的名义敲打宝玉，让他学着长大学着避嫌疑。

宝玉听了紫娟抢白是什么反应？书上说宝玉心里就像浇了一盆冷水一样，难过的不得了。为什么？因为宝玉心里最清楚，紫鹃说的是对的，他们一天天的长大了，就算他心里再排斥，他也得接受这个和姐妹们日益疏远乃至最终分离的事实。可问题是宝玉从小就是在女孩子堆里长大的，他也把呵护女孩子当做全部的人生意义，一旦让他跟女孩子们疏远，他又情何以堪？那这么一来，他就跑到沁芳亭的桃花底下默默流泪去了。

大家说这个沁芳亭的桃花树下是个什么地方？那不正是头一年宝黛读西厢的地方吗？仅仅一年之前，他们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现在却要受制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生分起来，这可不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儿吗？

正好这时候，宝玉的小丫头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就从这儿过，看见宝玉哭就回家告诉了紫鹃，还问她说：“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紫鹃赶紧过来安慰宝玉，说“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

接着又问他燕窝的事儿，宝玉就说了：“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然后又兴冲冲地说：“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大家看，到此为止，还说的都是家常话，情感逻辑严丝合缝不说，还把之前宝钗送燕窝的事儿给勾连上。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紫鹃突然说了一句话，一下子就让平地起了波澜了。她说什么了？她说：“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这可把宝玉给惊到了，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一听就笑了，说：“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

紫鹃就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大家看，这可就不是刚才那兜头一盆冷水了，这简直就是平地一个焦雷，一下子就把宝玉给震慑了。那是怎么个震慑法呢？曹雪芹写的太传神了，他说正好这时候晴雯来找宝玉，也没仔细问个前因后果，就把宝玉拉回怡红院去了。

回到怡红院，大家可就发现宝玉不对劲儿了，红头胀脸不说，两个眼珠也直了，嘴边的口水也流出来了，给他个枕头就躺下，扶他起来就坐着，整个就像个傻子一样。

这不就把袭人给吓坏了吗？那怎么办呢？袭人自己判断不了轻重，就把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给请来了，那李嬷嬷来了之后，又是叫宝玉，又是掐人中，可是无论她怎么折腾，宝玉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可是谁都没见过的大毛病，这李嬷嬷心里一急，就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数落着，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大家要知道，李嬷嬷是个有年纪有经验的老人家，她这么一哭，袭人的心可就全乱了，也不管了，一路就跑到潇湘馆，顾不上礼数，上来就问紫娟，“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听到宝玉不中用了，黛玉是什么反应？黛玉本来刚刚吃了药，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你看那一个是要疯，这一个是要死，这不就是宝黛爱情最激烈也最深沉的表现。

怎么个收场呢？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紫鹃就跟着袭人到怡红院来了。这时候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他们都已经在那儿了。贾母一看紫鹃，自然是眼睛冒火，恨不得生吃了她，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本来呆呆傻傻的人知道哭，这不就是缓过来了吗？那贾母还只当是紫鹃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宝玉打她，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哄了一个无事忙的傻孩子。这不就是所谓的惠紫娟情辞试忙玉吗？然后就是那几个非常著名的喜剧情节了。

什么喜剧？第一个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来探病。那宝玉本来都安静下来了，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这不是可笑吗？

第二个宝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这不又是可笑吗？

第三个，王大夫进来看病，诊过脉之后，就跟贾母汇报说，“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一听他啰里吧嗦的这么说一通就急了：‘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那王太医只听见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这不就是几个小笑话了吗？那大悲大喜的正剧说完了，轻松幽默的喜剧也说完了，我就要跟大家分析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紫娟她为什么要哄宝玉？

对这个问题，紫鹃在宝玉和黛玉面前其实是给出了两个答案了。那在宝玉面前紫娟是怎么说的？她说：“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她心里又急什么呢？紫鹃说了，“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这是她从自身的角度理论，说她不愿意陪黛玉嫁到别处，这才来试试宝玉。

可是在黛玉面前，紫鹃说的却又不一样。那紫鹃不是服侍了宝玉好几天吗？看宝玉好的差不多了，又回到了潇湘馆，夜间人定之后，她就悄悄的跟黛玉说了：“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从黛玉的角度理论了吗？让她赶紧嫁了宝玉，赶紧得个归宿。

那到底哪条理由才是真的？可能很多朋友就说了，这还用问吗？当然两个理由都是真的，既为自己也为黛玉。这样说倒也没错，但是就算是两个理由同时成立，那也总有个主次关系。到底哪一个理由才是紫鹃的第一动力？我个人觉得她跟黛玉说的才是最核心的理由。

大家要知道《红楼梦》里描写这些丫头们，虽然是个个精彩，但是他们跟主子的关系却依照主子的性格而大有不同。你比方说袭人和紫鹃都是姐姐型丫头，莺儿是妹妹型丫头，平儿和侍书是助理型丫头，晴雯则是伙伴型丫头。宝玉和黛玉都是单纯而脆弱的孩子型人格，这也就充分激起了袭人和紫娟的母性，她们都一心一意护着两个主子，而且都摆出了奋不顾身的劲头。

你就拿这次惠紫鹃情辞试忙玉来说，紫鹃是怎么跟宝玉说的？她说就你们贾家是大族不成，我们林姑娘家就算穷到没饭吃，也不会把自家女儿丢在别人家不管的。大家看这不是自动把自己当成了林姑娘的代言人吗？那袭人也是如此，一进潇湘馆就指着紫鹃的鼻子问，你刚才跟我们宝玉说什么了？这两个姐姐型的丫头，都把主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且在这一点上，紫鹃恐怕比袭人还更无私，也更纯粹些。

有了这么一个前提，我们再来看紫鹃为什么要跟宝玉说我这么试你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她要维护黛玉的绝对尊严，她不能说我觉得黛玉只有嫁给你才幸福，她不能把黛玉置于这么弱势的地位，那岂不是拉低了黛玉的身份吗？所以她只能跟宝玉说，我这是为了我自己，跟我们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她真正跟黛玉说私房话的时候，她又会推心置腹的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天下还哪有比宝玉更好的人呢？姑娘一定要趁老太太健在早做打算啊。这种家长一样护犊子的心态，这种内外有别的处理不正是紫鹃真正的慧心所在吗？所以我常常想，红楼梦里真是再没有比紫鹃更好的丫头了。

那可能有人又要说了，我同意紫鹃是为了黛玉着想，问题是黛玉跟宝玉早就彼此心心相印了呀，她为什么还要闹这一出呢？首先，宝玉和黛玉那些心心相印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隐私，紫鹃并不一定完全知情啊。

再说了，就算是知情，紫娟作为一个姐姐，一个小家长，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为什么呀？因为紫娟是个现实的人，她必须考虑现实的问题。黛玉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她又那么病弱，那么无依无靠，她不能只沉溺在空灵的爱情中，她必须要得到现实的婚姻保障，可是呢，宝玉又太孩子气了，而孩子的一大特征就是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也负担不起太大的责任。她是害怕宝玉只有小暖男的温情，但是并没有男子汉的担当，所以她才要亲自对宝玉极限施压一下，看看他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反应，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呢？

第二个问题也就出来了，惠紫鹃情辞试忙玉到底是出了什么效果？

首先肯定是试出宝玉的真心来了。宝玉除了发疯，不是还跟紫鹃说了吗？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大家看，这可是比宝玉以前的认知又进步了。要知道宝玉从小就嚷着要化灰化烟的，他最早的理想却是要姐妹们都流着眼泪来送他，后来他才意识到一个人只能得一个人的眼泪了。但是眼泪和灰和烟究竟还是两回事儿，说白了他还是只寻求自己的解脱，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说要活着就一处活，不活着就一起化灰化烟，这不就是无论生死永不分离吗？这可就是他对黛玉最坚定的保证了。

其次这一次试验也把宝黛之间的感情给公开了。你看头一年端午节，宝玉对黛玉说，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被袭人偶然听到，袭人不是还吓了个半死吗？她还因此去找王夫人，希望王夫人把宝玉搬出园子。可是现在，因为这么一病一闹，在老太太、太太，在所有的家长，所有的下人面前，宝玉就是用自己近乎于疯癫的实际行动表明了，如果黛玉离开他也活不了，这不就等于把两个人的情感公开化了吗？

那在诗礼传家的贾府，在大庭广众之前，这种表态可是有点尴尬。怎么办呢？这时候是薛姨妈出面，轻松说了一番话，给他们解围了。薛姨妈说什么？她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你看薛姨妈这个解释多贴心啊，把一对小情侣之间近乎殉情的疯狂就给柔化成了小朋友之间纯真的依恋啊，这是多好的一个解释啊。那薛姨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下一步大人们又会如何处理宝黛二人的姻缘呢？

第二部分，薛姨妈是慈还是奸。

紫娟骗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宝玉直接就急痛迷心，疯疯傻傻。而黛玉一听说宝玉这样，也是又吐又咳，差点背过气去。这两个人一个要疯，一个要死，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不就等于让这段感情大白于天下了。那怎么处理这件事儿呢？一个直接的后续就是薛姨妈提出要给宝黛做媒了。

这话是怎么说起来的呢？其实还是从邢岫烟的婚事上引申出来的。《红楼梦》第49回大观园来了一把子四根水葱。其中呢，薛宝琴最亮眼，而邢岫烟最贫寒。别人下雪都有专门的雪褂子，而她只能穿家常旧衣服。大家一起吃个烧烤，平儿的虾须镯不见了，先就怀疑是她的丫头拿的，整个就是一个小可怜儿。可是到这一回，邢岫烟苦尽甘来，跟薛蝌定亲了。

怎么回事呢？说起来，其实是薛姨妈先看上邢岫烟了，觉得她温雅端庄，是个钗荆裙布的好女儿，就想说与薛蟠为妻。可是想想自家儿子那副德行，薛姨妈又怕糟蹋了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然想起侄子薛蝌也未曾娶亲，看他们俩倒是天生地设的一对，于是就去跟凤姐商量，要跟邢夫人提亲。

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那过了几天，凤姐便跟贾母说了，“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随即就命人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那邢夫人想想着薛家根基不错，薛蝌生的又好，而且是贾母做作的保山，就应允了。

这样一来，薛邢两家不就成了亲家吗？之前我们曾经说过，有人是给湘云提过亲的，可是后来也就没了下文，因此邢岫烟这桩亲事就成了大观园里的第一桩婚事，马上就成了头条新闻了。

这一天薛宝钗往潇湘馆来，正赶上薛姨妈也来瞧黛玉，那黛玉就忙让座，然后就跟宝钗八卦起来，说：“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那薛姨妈就说了：“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这不就自自然然把话题引到了宝钗黛玉二人身上了吗？就顺着这个话题扯来扯去，薛宝钗的调皮劲儿也上来了，就跟薛姨妈说，让黛玉给她哥哥薛蟠做媳妇儿，岂不是比外头找的好。那黛玉本来也跟宝钗一样，伏在薛姨妈身上撒娇，一听宝钗这么说，她自然是伸手就去抓她。那薛姨妈，就笑眯眯的把这两个孩子分开，然后又向宝钗说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薛姨妈这番话一出口，可真是重磅炸弹。要知道惠紫鹃情辞试忙玉，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所以这一下，潇湘馆整个就骚动起来了。先是黛玉红了脸，拉了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紧接着紫鹃可就跑出来了，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你看这话说的就有点太着急了，惹得薛姨妈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

那些底下服侍的婆子们也都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这不就是回目中所说的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吗？

那好，到这儿我们就要分析一下了，这个薛姨妈到底是慈还是奸呢？

听众朋友肯定说了，这还用说吗？肯定是慈。要知道贾母在正月十五的家宴上，还信誓旦旦的说，他们家的孩子都不读杂书，不听杂戏，不懂那些男男女女的野话，随即宝玉就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搞得合府上下皆知，宝玉为了黛玉都差点疯了，这不是活活的给贾母打脸吗？

这时候是人家薛姨妈说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才给这个事情定了一个傻孩子不忍离别的调子，既遮掩了这对小情侣的心事，也保住了贾府诗礼簪缨之家的体面，这可是难得的美意吧。

定了调子还不够，薛姨妈还帮他们考虑后面的事儿了，这对小情侣之间的感情连傻子都能看明白，那怎么才是个了局呢？最体面的收场自然就是男婚女嫁吧？所以薛姨妈才会说“你宝兄弟老太太那么疼她，不如把林妹妹定于他就四角俱全”，这不就是张罗着要做媒吗？这可是宝玉和黛玉最大的心事，也是他们最大的利益所在。

大家一定要知道，虽然此前凤姐、宝钗、湘云等等各路人马都拿他们两个打趣过，凤姐还算过一笔经济账，说宝兄弟和林妹妹一娶一嫁不用动关中的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可是毕竟谁也没有这么明确的采取过行动。

现在居然是薛姨妈先提出来要给宝黛做媒，这不就是对宝黛二人最大的恩惠？要知道薛姨妈其实是个特别有身份感的人，她在贾府住了这么多年，经济完全独立不说，为人处世的原则也跟她女儿一样，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才能有她现在比较尊贵的地位。可是这一次呢，她居然主动请缨去认领这么一桩差事，成全这两个孩子，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慈悲吗？

这还不够，就在她提出说媒之前，薛姨妈还刚刚认了黛玉做干女儿，当时宝钗不是当着黛玉的面对薛姨妈撒娇吗？黛玉就说了，“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那薛姨妈一听，马上就摸索着她安慰他说，“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这不才引出宝钗说要把黛玉说给薛蟠当媳妇的玩笑话吗？

其实这一段对话是很让人动容的，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这个颦儿到底痴在哪儿？她不仅仅是对爱情痴，对亲情也是一样的痴。你看她对薛姨妈是何等的依恋？要知道父母双亡是黛玉一生最大的痛点，她在荣国府虽然寄养，但是老太太只知道疼她，宝玉只知道哄她，其他像贾政、王夫人对她更是淡淡的，只有客情而已，偌大一座贾府，并没有人真正把它当成一个小孩子来爱护管教，这是一种多么漂泊无依的感觉。所以当宝钗去管她，不让她看杂书，又给她拿燕窝来滋补，她才会那么感激涕零，一心一意的把宝钗当作亲姐姐。

那现在，不仅有了个姐姐，还有了个妈妈，而且这个妈妈还替黛玉操心着终身大事，黛玉心里得多暖哪。那颦儿的痴心不正是对薛姨妈慈善的呼应吗？更何况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惠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啊。

我们一直说曹雪芹这个一字褒贬最精准。如果你相信紫鹃真的是慧，宝玉真的是忙，颦儿真的是痴，那么你也就应该相信薛姨妈真的是慈。那为什么还有人说薛姨妈其实是假慈悲？因为一直到前80回结束，我们也没看见她给宝黛二人说媒提亲哪。而且无论是按照后40回的写法，还是按照前80回包括脂批的暗示，我们都知道最后还是宝玉和宝钗成就了所谓的金玉良缘。

那有了这个结局，再反推回来，有人就说了，你看薛姨妈这不是分明在骗黛玉吗？她其实是搞了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表面上说要给黛玉做媒，让黛玉失去警惕，全心全意的信任她，背后却暗暗的捅刀子，把自己的女儿送了上去，这不就是最大的奸诈吗？可怜黛玉居然就被她给骗了，还认贼作母。

你要是有了这些想法，再看薛姨妈那些话就越看越不对劲了。比方说薛姨妈为什么要跟黛玉说：“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这不就是暗示黛玉你别想的美吗？

再比方说，紫娟让薛姨妈心动就行动赶紧去提亲，薛姨妈为什么跟他打哈哈说‘你是不是急着把姑娘嫁出去，你自己好找小女婿’这不分明就是缓兵之计吗？

那是不是这样？我个人觉得并不是，为什么？我给大家四个理由。

第一个，薛姨妈有没有藏奸的必要？她其实是没有的。比较早的时候，宝钗确实曾经对宝玉有过暧昧的好感，薛姨妈也应该是想过要把宝钗说给宝玉的。但是后来随着宝黛情感逐渐明朗，到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玉在梦中说出了“我不要金玉姻缘，我只要木石姻缘”的话，宝钗自己就放弃了呀。那再后来，老太太又当着薛姨妈的面打听宝琴的生辰八字，无论贾母当时的真实目的如何，这至少证明宝钗从来就不是贾母的选项。至少到这个时候，薛姨妈也应该是彻底放弃了。

那薛姨妈，又是个古往今来最普遍意义上的那种好人，也是个有大局观的人。这就像她把邢岫烟说给薛蝌一样，既然自家儿子不行，为什么不说给侄子呢？同理可证，既然自家女儿跟宝玉没缘分，为什么不撮合一下宝黛二人呢？这不仍是一桩拉近各个家族之间距离的美事吗？以薛姨妈的老道，她又何乐而不为？

第二个理由，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立刻就去说媒？因为宝黛姻缘实在是太重要了。这里可不光是涉及到宝黛二人的情感，还涉及到贾母的态度，王夫人的态度，乃至宫里头元春的态度。

贾母到底是什么态度？本来她一直是宝黛二人最大的保护者，可是从她问宝琴的生辰八字来看，老太太的想法也是深不可测，并不能完全确定。那王夫人呢？王夫人可是一直都没有看好过林黛玉，元春也是一样，头一年的端午节，元春还给宝玉和宝钗送过同样的礼，这不也就意味着她并不看好宝黛姻缘吗？大家要知道，薛姨妈可是王夫人的妹妹，她是因为王夫夫人的关系才住进荣国府的。如果她现在贸然替宝黛二人提亲，会不会得罪了自己的亲姐姐？

薛姨妈在人情世故方面非常的老道，她在没有理顺各路关系之前是绝不会轻易说话的。别的不说，就拿邢岫烟这桩婚事来说吧，这其实是无关痛痒的，她不还是先跟凤姐谋划了半天，然后才由凤姐辗转通过贾母又办成的吗？你看，连这样的边缘人物都这么小心翼翼，更何况是万众瞩目的宝黛二人呢？

再说了，宝黛二人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时候去提亲其实是犯嫌疑的呀。薛姨妈自己说的非常好，这里头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万一有哪些混账行子认为这是宝黛已经做出什么丑事来了，所以急着要说亲遮丑，这不就不好了吗？

有道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薛姨妈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她就算是要成全宝黛，又怎么会冒冒失失，全然不计后果，直接就去提亲？

第三个理由，现存的《红楼梦》只写到80回，我们并不知道后来薛姨妈有没有去给宝黛提亲。那可能有人就说了，一直到第80回都没提，此后怎么可能再提呢？话可不能这么说，要知道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它不可能像戏文那样，第一出见面，第二出恋爱，第三出小人挑拨，第四出就结婚生子大团圆了。长篇小说是一个整体性的构架，它的人物众多，故事复杂，你不能只盯住一个主旋律。

就拿这第57回来说吧，主旋律自然是宝黛姻缘，但是其中不是还夹杂着一个邢岫烟的故事吗？先是邢岫烟定亲，然后是邢岫烟大冷天的就当了棉衣服被宝钗发现，然后就是邢岫烟讲述她在迎春那边讨生活的苦恼，然后是宝钗对她的各种关心和教育，是宝钗发现邢岫烟当衣服的当铺居然就是她家开的，然后就拿了当票，又是湘云在蘅芜苑发现了这张当票，还当做一件稀罕物给大家传看，然后还要去打抱不平等等。这不都是主旋律以外的旋律吗？正是这些旋律和主旋律交织错杂，这才成就了《红楼梦》这部博大精深的交响乐。

你看具体的一回都是如此，放在整个一部小说里更是如此了。你就还拿宝黛姻缘来说，从第36回到第56回，宝黛二人基本上就没什么事儿，可是到这第57回，宝黛故事不是又重新出现了吗？既然如此，从57回到第80回，薛姨妈没有给宝黛提亲，是不是就一定意味着她就骗了他们，从此再不提起呢？那不也是不一定的事儿吗？

第四个，我还有一个很强的证据，《红楼梦》第63回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当时大家抽那个花名签，黛玉抽到的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诗是出自欧阳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是写王昭君的。原诗是说“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就意味着黛玉的人生悲剧应该不是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她自身的薄命。

此前我回答问题的时候也猜测过，在贾府彻底败落之前，宝黛之间应该是有婚约了，这就是《葬花吟》里所说的三月香巢已垒成。那这个婚约很可能就是薛姨妈促成的，但是就在婚约已成而婚礼未办的时候，贾府大概率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大的变故，宝玉被迫离家出走，生死难料。而黛玉就相思成疾，泪尽而逝，等到宝玉再回来，已经是人去梁空巢已倾了。换句话说，黛玉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死，她并不是死于外界的直接迫害。这不才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嘛。

至于说二宝之间的金玉良缘，那就是更靠后的事儿了，完全不会像现存后40回所说的那样，是金玉良缘毁了木石前盟啊。那如果大家不受这个后40回的影响，不就更容易理解薛姨妈的慈祥，也更容易享受这第57回这段难得的温馨时刻了吗？这一刻，宝玉当众公开了自己的心事，而黛玉呢？也沉醉在温暖的亲情里，沉醉在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之中。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六回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zNjU3NDY4NQ==&mid=2247529280&idx=1&sn=16844459387c2e72ead3eb7960c7fb8c

丁中广祥听文化

以声音之美，传文化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