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软语：重读红楼第七回
文化
2024-08-19 07:03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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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如果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一堆话头，犹如一匹繁复锦缎。细究起来，这一回的话头实在太多了。曹公出自江南制造织锦世家，以文织锦的本领天下无双。咱们细细地寻一寻线头：一、周瑞家的这根褐色线头牵出了金玉姻缘的另一位主角——薛宝钗红楼的每一回都有个话引子，上一回是刘姥姥，这一回则从周瑞家的开始。周瑞家的身份特殊，是王夫人陪房，所以自由度高，无论去薛姨妈处找自家主子汇报工作，还是薛姨妈指使她顺道干私活，都是题內之意，稍微多问几句多看几眼，也无人置咀。于是这一天，周瑞家的分外活络，先是在刘姥姥面前很是装了一把，接着便急于表功般的寻着主人的脚步撵到了主子妹妹家。话说梨香院一开始并不住着小戏子，而是住了薛姨妈一家。第四回薛家来京入住，悄没声儿的过了两回书不知道几年，反正年代不可考。推想宝黛二人已经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地过了一段时间两小无猜的好日子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注意，下人之心是什么心）。然宝钗的模样儿，这一回才从周瑞家的眼里有了初步轮廓：1.宝钗正传——从来不爱花儿粉儿的古怪女孩和无比香艳的冷香丸宝姑娘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只有秃头和尚给的一个琐碎死人的海上方可得效验。这个把春夏秋冬的美好花蕊和各个节气的无根之水一网打尽的海上方，向来使宝姑娘的评价趋于两极分化。钗粉认为这正是百花之王的象征，黑粉则认为宝姑娘就是摧残百花的罪魁（因为她亲妈亲口说宝丫头古怪着呢，从来不爱花儿粉儿）。这个容后慢慢说。现在单讲这让人思绪无边的“冷香丸”的制作方法和神奇之处。将春夏秋冬四时开的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于次年春分日晒干，和药研末，并用雨水这日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各十二钱调和，制作成龙眼大的丸药，放入旧瓷罐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无比清洁的白色花的花蕊加无比洁净的四时无根之水，无比神奇的组合方式，无比苛刻的组合条件，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神迹：冷香丸。怨不得黛玉后来打趣宝玉：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有暖香吗？如此奇方奇药，不仅服了有奇效，还会让服用者整日都有股“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下一回书宝玉就因闻到了这股冷香，故而要讨一丸尝尝。2.香菱掠影——忘记了家乡、父母甚至年岁的女孩和笑嘻嘻的无忧模样周瑞家的来薛姨妈处，第一眼就看到了和金钏一起玩耍的香菱。（金钏对宝钗，你觉得是不是工整的对子？脂砚斋觉得可以互相映射）。香菱才留了头，不过十二三岁。从这个场景可知，薛家刚刚上京不久。香菱已经不记得小时之事，但笑嘻嘻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就算不再是望族甄府的小姐英莲，成了个被买来的小丫头，但小小菱角也自有香气。（二）周瑞家的用十二朵宫花，串起了贾府女儿们的日常生活。第一别：居所换了。贾母说女孩子太多太挤，把两个玉儿留着，迎探惜挪到王夫人处。第二别：玩得不一样。迎春和探春在下棋，惜春在和小尼姑玩。第三别：最小的惜春戏份最多：戏言要出家；人小心眼多。与贾母最近：刚来时住在贾母套间的碧纱橱内（宝玉在橱外），如今也在贾母处和宝玉隔房而居。注意，这种情况从黛玉六七岁来贾府开始，一直延续到进大观园，两人分住在同一个院子相邻的两间房里。所以宝玉才说：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所以湘云来了住在黛玉房里，宝玉才能一睁眼就跑到她姊妹房里洗漱，所以宝玉要去上学才会先跑黛玉房里交代等他放学了一起制胭脂膏子云云，实在是住在一处，抬脚即到。与宝玉最亲近：在宝玉房里解九连环做戏，就宝玉手里看了看宫花，宝玉丫头去看宝钗，奉的是“我和林姑娘”两人之命。说话口角最锋利：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其一，贾府的奴才们最是厉害，平儿就曾和那些管事奶奶们说，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里厉害，二奶奶（凤姐）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当探春理事时，大家则故意不言语，看她如何办事，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稍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一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作为寄居贾府的林姑娘而言，就算有贾母宠爱，若她自己不立威，那些看碟下菜的奴才们，会像迎春的奶妈那样，渐渐凫上水来。这是黛玉牙尖嘴利的原因之一。看后来潇湘馆的平和安静，就知道黛玉其实颇有管理下人之能。其二，周瑞家的从哪里来的？梨香院。自从宝钗来了之后，“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加上宝钗行为豁达，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本来就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家的东西，她自然就有三分酸气，所以开启怼人模式。其三，别人是谁？是不是曾经出现过挑剩下的才给林妹妹的事件？这个曹公没明写，大家可自行脑补。其四，周瑞家的回话不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这个回答有问题吗？当然有。林姑娘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正常应该答：“姨太太给每个姑娘都送了”。如果殷勤点会答：“姨太太交待咱们家三位姑娘一人两支，另外六支吩咐送您这里两支，二奶奶那里四支”。这样解释清楚，毫无误会。但周瑞家的答：“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细品，果然有挑剩下的意思。其五，周瑞家的忙里出错。刚刚在刘姥姥面前赚足了面子，且被自家女儿催着赶紧回家帮忙做“大事”的周瑞家的，心有点飘有点急有点毛躁，于是就这么着在林姑娘面前讨了个没趣，“一声儿不言语”，面对刘姥姥时的体面，和凤姐回话时的机锋，与宝钗聊天时的机巧，笑话自家女儿没经过事时的得意，此时统统不见了，面对“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姑娘，这位太太的配房一声不能吭。（三）周瑞家的女儿进府，看出了多少豪奴仗势生事和主家包庇徇私的情状，也可知打官司“弄权”这件事，绝不是孤立的。二、凤姐做客宁国府这根大红色粗线牵出了宝玉踏入社会的重要伙伴：秦钟凤姐出行，牵一发而动全身：和王夫人请假，引出甄贾两家的密切往来和王公侯伯各府人情走动；和贾母辞行引出宝玉随行；进入宁府，引出尤氏可卿婆媳；闲坐聊天引出可卿的弟弟鲸卿——秦钟；晚饭后坐车回家，引出焦大醉骂和贾府的起家之路。秦钟，字鲸卿。秦可卿的弟弟。可卿是其养父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秦钟则是其父这五旬方有的亲生子。秦钟为何字鲸卿？传说有种动物叫蒲牢，是龙之第四子，平生好音好吼。蒲牢居住在海边，最怕鲸。一看到鲸鱼它就吓得大声吼叫。所以，凡钟欲令声大音，即把蒲牢铸为钟纽，把敲钟的木杵作成鲸的形状。敲钟时，鲸形杵一下又一下撞钟，钟上蹲着的蒲牢就大喊大叫，响入云霄。嘿嘿嘿，钟与鲸本来就是成对出现的，给秦钟取字鲸卿，其父大抵是为了期望他不要总是怯怯羞羞作女儿之态，而是成为声如洪钟的伟丈夫。然而，鲸变“卿卿”，如之奈何！秦家门户低且穷，连宁府赶车的奴才都看他不起，不想当差送秦钟回家。况且这被派活儿的，恰好是个颇有军功的老家仆——曾从死人堆里救出过第一代宁国府的主人。这样有功的忠仆，凤姐的建议是打发他去庄子上养老。然而宁国府治家奇葩没主意，不仅有功不赏，还分配不公，导致焦大说出了不少内幕“好话”。这段插曲如此触目惊心，可惜所有人都装听不见，听见了这些混话的小孩子宝玉，也被凤姐吓唬得不敢吱声。对了，再说一句宝玉见秦钟时，两人的心理活动过程。宝玉生于富贵，却自惭自恨，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富贵，富贵二字被自己荼毒。秦钟生于贫寒，也自惭自恨，觉得贫寒配不上自己的人品，反而限制了他的朋友圈。宝玉是神仙而不自知，反而自甘卑下，秦钟是凡人也不自知，反而巴高向上。自知这件事，果然太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