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字就代表后面还有戏。刘姥姥的智慧来自于生活粗砺的打磨，就像是一个蚌，被沙子磨久了，就会生出珍珠来。来看看刘姥姥这个人：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
![]()
积年意思是很多年，说明她一直是个单亲妈妈。薄田收成就不会太好，能糊口罢了。她只有一个女儿，无子是很苦命的，这在当时称为“绝户”，香火断绝。最主要养老是儿子的事情，女儿没有养老的义务，所以刘姥姥有很大的可能会老无所依。
刘姥姥这一生相伴的是孤单贫穷。就这样活到了70多岁，最可贵的是粗糙的生活没有抹去她的乐观和积极。
从刘姥姥我们就看出了当时的两大社会问题（不仅是当时）。一个是养老问题，古代养儿防老，没有儿子的人怎么办呢？有儿子，儿子病死了，当兵打仗死了的又怎么办呢？
第二是平民的生活保障问题。刘姥姥为什么要去贾府打秋风？因为家中冬事未办。那么刘姥姥家为什么会过不去冬了呢？当然是因为这一年土地的收成不好，比如风不调雨不顺，旱涝冰雹蝗灾凡此种种。这种情况不会是哪一家哪一户，而是方圆多少里大家收成都不好。
有富亲戚的去借去求，没有亲戚的怎么办？那就只有借高利贷或者变卖家中的东西。如果明年的年景再不好，倒霉的话接连三年呢？没的卖了，就只好卖房卖地，什么都卖光了，那就卖儿卖女。袭人不就是这样卖的吗？
假如没有富亲戚帮衬，刘姥姥家能经得起几遭歉年？遇到这情况，青儿就会和袭人一样的命运，只能任由父亲把她卖掉，好给板儿换一口饭吃。所以这一回把袭人和刘姥姥放在一个回目里，其中仿佛是大有深意。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所有人都拿刘姥姥来取笑，但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袭人。刘姥姥醉卧怡红院，醒来很是惊惶，袭人安慰刘姥姥道：不相干，有我呢。帮着刘姥姥掩过此事。这份怜惜照顾，或许因为都是穷根子上长出来的。
其实红楼梦里面不止一次写到过荒年，虽然都是一笔带过，在富贵的夹缝里还是触目惊心。袭人说当日家里穷到没饭吃，所以卖掉了自己；刘姥姥说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荒年间饿了还吃它；管厨房的柳嫂子说：“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田庄上的乌进孝来送东西，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下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全部都遭灾了。所以说平民的生活是毫无保障的，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温饱都成问题。
我的外祖母生前经常说，过去的人谁肯卖粮食，哪像现在农民大米小麦一车一车的拉出去卖，过去那些几百亩地上千亩地的地主东家，也都是把粮食囤起来， 留着以备荒年。
02
冬事未办，刘姥姥的女婿在家里发脾气的时候，刘姥姥说她愿意去贾府碰碰运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非常乐观。又说：“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有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拿刘姥姥的心态再来对比一下女婿王狗儿：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
所以说红楼梦为女性立传，哪怕是一个成了鱼眼珠的穷老太婆，她的心性见识也比他女婿这个男人强得多。作者用寥寥几笔就给一个底层的平民男子画了像：有过不去的事情了，不是去想办法解决，而是喝闷酒发脾气。闲寻气恼，很传神，没事找事，找茬。
“刘氏也不敢顶撞”，一句话，又是一个社会现实，女性在家庭中没有地位，哪怕像王狗儿这样没有本事的破男人，也可以随意欺负他的老婆。
![]()
王狗儿家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京官，因为贪图王家富贵，就连了宗。既然能攀附上四大家族的金陵王氏，可见当时王家混的真心不错，可能一般的小官和这种家族连搭话的机会都没有。但就是这样的家庭，只经历了两代人，下一辈从王成到了王狗儿，就沦落到搬出京城，求亲告友。
人生真的很无常。所谓富不过三代，这似乎也是四大家族的一个小缩影，小有小起落，大有大浮沉。也许王狗儿的今天，就是金陵王家的明天。只怕到了那一日，连求亲靠友都找不到门。
03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带着外孙子板儿。一个年过七十，一个不到七岁，一老一小，五更即起，走路进城，来到荣国府都晌午了，饭还没吃。看到人家撤下的餐桌，剩着满满的鱼肉。
平儿把刘姥姥板儿安排在东边屋里。等凤姐接见。那是巧姐睡觉的地方。当时巧姐还没有名字，只叫大姐。巧姐这名字是后来刘姥姥给取的，注意了，板儿是第一个进入巧姐的闺房的外男。巧姐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但是这就埋下了伏笔，这就是巧姐的命运。
这个吵着要肉吃的小男孩，以后会成为巧姐的夫婿。眼下他们是多么的云泥之别，但一场苦难砸下来，人与人都一样。
04
刘姥姥与贾府。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用刘姥姥的视角来写贾府的泼天富贵，特别有张力。黛玉进贾府，看到的是那些御笔的牌匾，名人的对联，待漏随朝墨龙大画，黛玉看到的都是清楚的，有名字的，因为黛玉叫得出名字。
但是刘姥姥看到的是什么呢？满屋里的东西都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看到西洋自鸣钟是“一个匣子，底下坠着秤砣般的一物”，林黛玉永远不会有这个比喻，她就不见得认识秤砣。同样的刘姥姥也不会根据对联的御笔来判断贾府的显赫。曹雪芹写谁就是谁，各用各的笔。
这一回是凤姐的正戏，凤姐的形象砸谁面前都会惊艳，何况刘姥姥这少见世面的人。年龄大不过二十岁，美人一般的模样，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待起身犹未起身时，便满面春风的问好。
像正太阳旁的云霞一样耀眼夺目，光华无边。这么一比，当年她所见的王家上一代小姐，那被刘姥姥念念不忘的“响快，会待人，不拿大”，黯然成不值一提。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作者用这么长的篇幅写出的就两个字，气场。一是贾府的气场，二是凤姐的气场。包括贾蓉的出场，完全是作为工具人来烘托凤姐的气场的。
![]()
05
了解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只要读红楼梦第六回的下半回就够用了。包括客套，说面子话，话里有话，全在这里，一部教科书。
刘姥姥这样跟周瑞家的介绍她到贾府的来意：“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者也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一见更好，若不能，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只字不提借钱要钱，求帮助，她直接把目的定位在周瑞家的身上。成了“特来瞧瞧嫂子你”。捎带着的目的才是请姑太太安，而且能见就见，不能见也无所谓。只要见到了嫂子你，你给我捎带过去一个问候也就行了。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但是这就让周瑞家的听着非常舒服。虽然她也不是因为这句话才帮刘姥姥的，可是这些话是肯定起到了正面作用的。
周瑞家的是做下人的，但是在刘姥姥的话里她是重要的，有身份的，被尊重的，这满足了她所有的虚荣心。
周瑞家的回答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去的？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
这就是话里有话。第一句，先给刘姥姥一个定心丸，同时也表明了：你的来意我都知道。开口就透着精明。接下来周瑞家的再把人情送满，本来这个不归我负责，不是我的活，我是特意为了你奔走费心，还不带烟火气的显摆了，我们家当家的是收地租，跟少爷出门这么体面的差事。
人情送的这么满，最后却收得很漂亮。帮了忙还不挟功，有体面还不骄矜，让人如沐春风。实在无法想象，这么高水平的周瑞家的，后文居然在黛玉面前，说出“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这么蠢的话。
06
刘姥姥周瑞家的都是这么精通语言艺术，说话的哲学，但是凤姐一出，余词尽废，这个女人才是炉火纯青，风雨不透，已臻化境。我们看凤姐是怎么回答刘姥姥的：
——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才是；
——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我近来接着管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
——再者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给人也未必信罢。
首先是自我批评，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照应你们是我们应该做的。 态度先放得很合适。但是后面就是原因，把原因放的很合理：换届了班子交接，有些事情还没交接到，不可能面面俱到。
然后是摆困难，我们也不容易，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其实也是实情。当家才知柴米贵。凤姐只略一题，不细说，细说就掉价了，点到为止。作者拿捏得非常好。
凤姐这一段话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回答。现在的各层级的领导讲话，和这个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套路。最后凤姐还是拿出了二十两银子。一吊钱很温暖，很体贴，有人情味，让他们打个的回去，不要再步行了。
这二十两银子不够贾府的公子小姐们一顿饭钱，但是它意义重大，买到的是巧姐的后路。凤姐从来不怕做恶事，她不信恶报，但是她也随手做善事，也没想过善报。人在做，天在看。红楼梦的细节里都是因果，凤姐无意中铺的路，最终留给了她最在意的人。
![]()
刘姥姥的情节，读一遍就有一遍的心酸。站着说话谁不会，只有弯过腰，才算真正知道活着的滋味。
这一回我们读到了袭人，也读到了刘姥姥。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姥姥和袭人都是一样的，为自己的日子而努力着的人，读红楼，读的不是谁好谁坏，而是懂得。
精彩推荐：
精读红楼第6回（上） | 从可卿到袭人，说说贾宝玉“初试”那点事儿
精读红楼第五回（下）| 警幻：天下男人，十之七八是下半身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