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续农业和生态农业,是回到过去还是面向未来?

文摘   2024-06-18 20:58   北京  

来源:摘录自《第三次农业革命》

作者:[法]西尔维·布鲁内尔

出版:东方出版社


未来的农业形态会是怎样?或者更确切地说,未来有哪些农业模式?前文我们已经论述了提升农业竞争力对于养活全球人口的必要性,以及备受特权阶层青睐的有机农业的局限性。我们越来越多地期待农民能够成为塑造景观的园艺师,但若只将其职能弱化至园艺养护管理,那就是忘记了农业工作的使命首先是养活人类。

我们必须时刻注意全球粮食分工的格局问题。在全球粮食出口仅以10个国家为主的情况下,适合某一地域的农业范式未必适宜全面推广。当然,这10个国家的出口总量只占全球产量的15%,可一旦这些国家限制或禁止粮食出口,近80个国家将处于经济和政治崩溃的边缘!当这些重要粮食出口国同时作物歉收,根据著名的金氏定律——“无论围绕粮食发生的变化多么细微,也将对价格产生放大影响”,世界粮食价格必然急剧上涨,2007—2008年的“粮食骚乱”正是由此引发。因粮食问题引起的社会动荡提醒我们,粮食的价格稳定和供应充裕对世界具有重要意义。

进行农业种植,就要对作物品种进行选择,选对品种才能带来经济效益。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打造出的枝繁叶茂、景致宜人的小菜园所产生的生产价值,不一定能与合理化甚至标准化生产带来的生产价值相比拟,因为大型零售商、农业食品制造商和进口商对商品规格的要求是冷酷无情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该把这两种农业模式割裂对立,而是应该把它们联系起来。在这个人人喜欢影视剧的世界里,我们把传统农业理想化,创建儿童专属的迷你农场、牛轧糖熬制、农场采摘、乡村俱乐部等体验项目,所有这些让人享受美好的亲子家庭时光,把干农活当作戏剧出演,但真实的传统农业在现实中不复存在……如果认为这样的农业足以满足人类粮食需求,那就大错特错了。法国依赖的精英农业,在未来很可能会付出高昂代价,此时法国已在慢慢交出粮食主权。一个国家的粮食体系不该陷入粮价波动、产量不稳、食品质量安全得不到保障的境地。

永续农业之梦

永续农业是圣杯的最新化身,数不清的人愿意投身其中!这种主张对生命进行精细化智慧管理的新兴农业模式,致力于发展植物组合套种间作、循环经济、自然循环、共生互养……打造出密集型迷你菜园,使园子的艺术魅力发挥到极致。项目越完善,园子的生产力通常会越高,因为永续农业往往会有更多的劳动力投入,同时也有非常合理的套种间作农业技术,精耕细作,且通过重新引入动物对病虫害进行有机防治,例如利用鸭子来灭杀常见的生物侵略者,包括蚜虫、蛞蝓、臭虫、马铃薯甲虫等。

实际上,这些创新项目实践的农业与20世纪60年代绿色革命的农业密集程度相当,但两者的生产要素并不相同——尤其是现在的创新项目禁止施用化肥农药,而绿色革命时代的农民则依赖化肥农药来减轻劳作负担,增加粮食总产量。现在的创新项目得以免于施用化肥农药,完全依靠大量的时间和人力投入,这种工作适合热爱劳动、勤于动手、可以不问报酬不计得失的人,通常是志愿者,或是获得有限工资的实习生。

因此,永续农业的建设者通常会招募爱心志愿者,让他们帮忙种植树篱、放牧牲畜和采摘庄稼。这些建设者极具感召力,往往能吸收很多热情的志愿者加入,同时也能说服投资人,打动赞助商,筹措充足资金来确保项目在亏损时还能继续推进,即使在连年歉收的情况下也能应对。永续农业的新实践者通常在转行前积累了足够的启动资金,可以全身心投入所热爱的事业,抑或获得了外部资金支持,如一些旨在通过真正创造价值的生产经营活动将其理念转化为具体实践的专项基金发放的补助资金,或一些寻找优质资产进行洗绿的生产商或零售商的投资资金。

媒体聚焦下的农业种植新模式

当媒体受邀参访项目,考察成功的运行实践时,他们对品相绝佳的西红柿大为赞叹,由于果实成熟之前通常不会组织参观,此时挂满饱满鲜红西红柿的藤蔓已被压弯了腰。当然,种植西红柿的过程是完全不用杀虫剂的,有时甚至可以不灌水。新闻媒体也因此愿意为这种替代农业模式进行免费宣传。全盘否定传统农业的替代农业,现在成了养活世界的“指定”解决方案。传统农业被刻板地批判为密集型、生产主义、单一种植,机械耕作和化学防治病虫害既使环境过度人工化,又导致生物多样性丧失,最终对土壤造成严重危害。在新闻采访中,记者往往不了解农场真实情况,在采访现代农民前就形成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这就使得舆论批判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新闻媒体热衷于在农业概念宣传方面与社交媒体展开较量,失去了新闻报道应有的中立性和客观性。

替代农业谱写出壮丽事业,确实值得钦佩——它具备多重优势,让农村土地释放新活力,使裸露土壤披上新绿,恢复田间生物群落,保护生物多样性。然而,替代农业模式仅在小范围内可行。它不能被当作灵丹妙药,因为替代农业的使命不是养活世界,而是让当地小社区吃饱喝足,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算表现卓越。越来越多的巨型城市在世界各地涌现,人口聚集明显,需求不断提升,在这些城市中几乎无人愿意务农。除了在一些热带城市,有人会利用城市低洼地带或在闲置的城市缝隙空间种植蔬菜、饲养家禽或进行园艺栽培,而且往往表现不俗。但在城市里自己种菜并不一定符合卫生条件,主要是存在使用生活废水等受污染水源和动物重大疾病等问题。

当然,在法国北部的大城市或其近郊也有丰富多彩的蔬菜种植自然体验活动,如巴黎大区的嘉丽农场。在美国收缩城市底特律的铁锈地带,在工业衰退和2007—2008年次贷危机腾出的空间上,以及在巴塞罗那、上海、米兰和鲁尔等城市和工业区里,出现了一种农业新模式——城市农业。城市农业能够充分利用绿地、城市废弃地、厂房屋顶,创造出一片片“可食用景观”。依托最具创新性的技术,城市农业实现了生态农业和数字农业的有机结合。在生产沙拉或蘑菇的新型垂直农场里,不使用农药并且完全不受天气和季节影响的农业种植新方式应运而生。高科技无土栽培时代的到来,使有效利用小空间生产高附加值产品成为可能,打造出了永续农业模式下的生物密集型迷你菜园。然而,城市环境中重金属污染对食品安全的威胁并未得到妥善解决。今天在巴黎,开发荒地、屋顶,打造城市农业等雄心勃勃的项目受到广泛讨论。当空气污染快速黑化建筑外立面时,我们就必须以对待农民的同等严苛的标准来评估城市农业的生产。

生态农业:引入复杂性科学……最终去向何方?

与永续农业一样,生态农业也在自我宣传具有众多优势。要给生态农业下定义是相当复杂的,因为同样地,炒作概念对这种农业模式的宣传推广起着相当大的作用。常有漫画讽刺传统农业为“生产主义”或“工业主义”,生态农业模式一心想与此传统模式彻底决裂。在法国农业部官网上,生态农业被定义为“基于生态系统所体现的各种功效和作用建立起来的一种农业生产模式”。这样含混不清的概念足以让公众相信传统农民是愚蠢且无法理解生态系统的人。

与永续农业一样,生态农业实际上也是一个首尾缩合词,创造这个词只是为了满足爱显摆的人的虚荣心。这些人会迫不及待地向你展示讲解非洲农业在这方面获得了多大的成功,而完全不顾事实——非洲是世界上粮食最短缺的地区,依赖大量进口粮食以养活城市,农民却饱受饥饿和疾病折磨,平均寿命极短。

那究竟什么是生态农业呢?生态农业的重要特征是利用自然调控机制,使植物进行自我防卫以抵御外部侵害。简单来说,就是在农田栽种树木、树篱、灌木以创造生物多样性,为农田里的山雀、瓢虫、蝙蝠等种类繁多的天敌昆虫提供住所和庇护,保护庄稼不受病虫害侵蚀。具体实施过程有一定的复杂性,因为生产者必须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措施。病虫害防治方案通常会由科研人员提供,因为他们可以在小范围内调集大量资源,且不必靠产出的农产品维生,出售研究成果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但防治方案必须始终以种植者的实践为准,种植者需要对研究结果进行测试,根据现场情况决定采用与否,或者对方案进行相应调整。不管采用何种方案,种植者都需要承担风险:果园里的杂草也可能为害虫提供庇护或者与苹果幼果竞争营养,导致苹果无法健康生长。一排树木也会阻挡谷物的阳光,以玉米这座“氧气工厂”为例,在充分的阳光照射下它能将太阳能转化为生物能,但在阴凉位置种植则无法有效转化。

发展生态农业

构建新的农业生态系统需要利用传统农业精华和现代农学科技成果,保护和放养天敌昆虫,引入动物肥料,种植树木和树篱以及采用合理的间作套种模式。例如,我们正在重新整合利用前哥伦布时期文明的“三姐妹”——被玛雅人奉为神物的玉米,缠绕茎的四季豆,以及抑制杂草生长的覆盖作物西葫芦。又如采用轮作,特别是引入高效吸收硝酸盐的套种作物,如豆科植物(苜蓿、蚕豆、豌豆等),可为土壤固氮,生产优质植物蛋白,且不必再施矿物肥。据此我们似乎可以看到,生态农业的主要优势之一是在农场内部提升维持生态系统稳定性的能力,实现农业投入品减量。

但每个农民都会打起自己的算盘——发展生态农业需要承担额外工作,只有持续盈利一切才变得有意义。而关键问题是如何使这种复杂的生产方式实现盈利,优质高产的生态农业是依托于机械化作业(例如,可对不同作物进行分拣的光学分拣机,或者食品加工用传送带),还是通过在有限空间内配置大量无偿劳动力实施农业活动?过去的粗放型农业适用人口密度低的地区,主要以扩大耕地面积为增产手段,整体产出极低(但农民投入的劳动力也有限),但创建生态农业区往往比粗放耕作更为耗时耗力。而相较于以上两者,第二次农业革命后采用的简化耕作系统则更易开发投产。简化耕作系统的优点是投入低、产出高,缺点则是土壤质量和环境状况遭到忽视。

当我们与农民进行交谈,他们都会对公众的自然教育课表达不满,认为其中的理论完全脱离了自己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或者与其自家农场的情况不符,他们了解自家的每一块田地,包括土壤生产作物的能力和局限性。如今,农民被强制要求种植树篱以恢复生物多样性(在法国树篱已经长达50万千米),这意味着农民有5%的土地被合法剥夺——这5%的土地必须用于“生态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建设生态农业基础设施在作物品种、劳动力、时间和机械设备投入等方面成本极高,它会减损作物种植面积,且无法立即实现经济效益。除了农民,还有哪些从事其他行业的人愿意不计任何回报,为社会公共利益牺牲个人5%的财产呢?

尽管城市居民对于树篱灌木重返乡村喜闻乐见,但农民因此获得的财政专项补助资金与付出难成正比,且实际成效不彰,与媒体宣扬报道存在差距。我们可以换位思考一下,想象这个场景——农民到访城里人的办公室品头论足,指出开放空间不合理,下令重新安装隔板,要求保护个人隐私,增加私人空间,还规定要增加绿植以缓解现今许多公司员工在工作中都能感受到的痛苦。顺便说一句,他们这样评论确实是有道理的。

所以,出于客观考虑,我们不该把生态农业当作解决一切问题的万灵药,而应该正视和把握其真正价值。农民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这些生态系统带来的复杂困难局面,但只有在他们工作能得到相应报酬,或者在政府认可其工作能够维护公共利益并给予大力支持的前提下,他们的努力才能继续下去并且带来成效。

阳台种出的食物

创建城市粮食生产系统,开发荒地、屋顶,建造垂直农场,推广永续农业……今天,农业科技创新硕果累累,释放社会创新活力,点燃了人们的激情。农业领域的不断创新驱使我们重新审视人类与粮食生产的关系,同时把土壤质量、生物多样性与食物的关系纳入整体考量。但无论所有这些关于农业生态系统、农业复合生态系统以及创造都市可食用景观的思考多么巧妙绝伦,都无法掩盖一个基本事实——所有城市面积占全球非冰川面积不到1%,所以无论这些农业系统价值多高,都不能养活全人类。我们又如何能在城市屋顶或荒地生产出足够的食物?

不管这些替代农业系统设计得多么精湛,我们明天也不会仅以蔬菜和蘑菇为食。在广袤的平原地区,种植着谷类作物,还有大片的大豆田和价值高又实用的树木,这些地方几乎完全实现农业机械替代人工耕收。但如果认为每个人都在自己家阳台或旁边的公园一隅重新种地就能养活大家,那就是乌托邦式的幻想。除非我们预测未来世界将限制科学进步,且人类终将退回到自给自足的小农社区,否则关于逆城市化潮流的讨论意义不大。顺便一提,这些都是崩溃论专家们公开强调的愿景,但他们自身还没有做好在日常生活中实践这种前景的准备。我们还需要记住,任何被遗弃的地区都会满目荒芜,这对于人类和自然界并没有什么益处。曾经让人类忍饥挨饿的采集时代已经过去。

农业新模式应该是利于生产力提高,并且可实现自我再生的。也就是在不破坏系统内部循环的同时,还必须使生产者持续盈利,使消费者能够负担,而且出产的食品必须是安全健康的。更重要的是,这一农业必须能够养活由特大城市组成的世界。今天有1/2的人口集中在城市,到2050年这一比例将是2/3。

农业科技蓬勃发展,各类倡议不胜枚举,但万变不离其宗——我们必须继续养活世界,而且只有大田农业才可以养活世界人口。种植面积高达16亿公顷的谷类作物、蛋白质作物和油料作物构成了世界粮食作物的基础,而今天,如果要继续种植,我们就不得不全力以赴应对气候变化。法国粮食部门针对这一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在应对夏季干旱、捕获更多温室气体、重新引入生物多样性、保护土壤以及提高产量等方面。答案是丰富多彩的:培育新品种,新农场模式,农田水利新技术,农业机械高效利用,农业投入品减量增效等,最终达到能源消耗与粮食产量脱钩。

“短链”流通、有机农业、永续农业,抑或拒绝科学技术,通过看星象来指导耕种和为追寻人生意义的城里人指引心灵归途的生物动力农业,无论这些耕作模式多么必要和受欢迎,它们都不能成为养活我们生活的城市和非农业国家的方式。永续农业在小规模内运行表现优异,生产力甚至可以极大提高,但前提是要加大人员和设备投入以及加强农业投入品和废水管理。永续农业并非田园牧歌式的回溯,而是对微环境的高技术含量开发,包括废弃荒地、城市空隙空间、阳台、地窖、建筑物屋顶等。它既不能代替兰吉斯市养活巴黎,也不能取代为人类提供了近2/3粮食的大田农业。农业在提供环境服务的同时也要牢记解决吃饭问题的使命!

关于《第三次农业革命》的作者:西尔维·布鲁内尔(Sylvie Brunel),法国籍,经济学博士、地理学家、作家、发展学专家、可持续发展学研究专家,曾任反饥饿行动组织前主席、巴黎政治学院发展学教授,现于索邦大学教授地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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