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十月刊及奥运号外卷首
以前我从没留意过协和桥。对普通游客来说,走在塞纳河边,目光更容易被华丽恢弘的亚历山大三世桥、能去挂把锁表达爱意的情人桥吸引,或者新桥——明明是巴黎最古老的桥,却被命名为新桥——它连接着西岱岛和塞纳河两岸,是旧书市的核心区域,文艺气息最浓。此刻站在协和桥上,才第一次长久停留打量它。桥身如此宽阔,圈围起来后成为巴黎奥运赞助商LVMH集团招待宾客观看开幕式的地方,更像一个长方形的小广场,有提供小食的“酒吧亭”,有高高竖起的大屏幕,有错落摆放的户外桌椅。若不是靠近桥栏注视着下方的悠悠河水,都不觉得自己身在桥上。刚开始还没有下雨,河水、天色和桥身显出一样的青灰色,手扶桥栏,想象着这些石料中的哪一部分是来自被拆毁的巴士底狱,而曾经矗立在桥上的拿破仑时期的将军雕像,早就被搬去了凡尔赛宫。旧与新,新又将变旧,历史的蒲公英,纷纷扬扬,随着河水一直飘零而去。桥下的两端河面,停泊着密实成排的船和游艇,人们围坐在甲板上的长桌椅边,喝红酒、听音乐、打牌,用自己的小派对等待融入一场举世欢庆大派对。河边树下逐渐站满了观众,沿河的楼屋阳台上、窗边,也被布置成各种各样的观赏台。盛夏傍晚的空气既湿润又松弛,不紧不慢的人声,一切都很法国。雨下了起来,我们披上雨衣,或撑起伞,雨点滴进蛋糕和酒水里,也照常吃着喝着谈笑着。从大屏幕里知道,开幕式开始了,远处的天空腾起红白蓝三色的焰火烟雾,桥上桥下传来欢呼,一双双近旁的眼睛闪闪发亮,“天涯共此雨”。一场改变传统,不在体育场内、而在塞纳河边举行的奥运开幕式,显然散落在各处的观众都只能窥见其中一部分,但既然是身临其境,也许这样反而让想象力和识别暗语隐喻的能力更加恣意驰骋。夜色中,高处的大屏幕明晃晃的,吞吐着千万条雨丝。齐达内持着火炬穿城奔跑,从街道到地铁,一群人又拿着火炬在地下暗河中穿行,我仿佛听见了《歌剧魅影》中地下迷宫的神秘人的叹息。Lady Gaga在粉色羽毛的团簇中绽开了法国传统舞艺“卡巴莱”的黑色身姿(Dior的礼服紧裹住她丰腴健美的身体),新艺术风格的“Paris”地铁入口牌竖立在舞台旁,续接上了之前的短片中地下暗河(即巴黎庞大的下水道系统)到地面出口的线索。就这样,其后大屏幕画面中出现的一切,都天然地与观众的内心情感呼应着进行。我看见了跳起康康舞的姑娘们,仿若从圣心高地红磨坊中款步走向河岸,呼应着之后河岸另一处小舞台,致敬17世纪路易十四创办巴黎歌剧院时期,最初的芭蕾男舞者的优美表演。重建中的巴黎圣母院随即出现,屋顶尖塔上孤独佝偻的卡西莫多几秒内闪过,也许他在眺望着城市上空的云朵,那里终会走出一位美丽的艾斯梅拉达。音乐剧《悲惨世界》、名画《自由引导人民》、断头皇后所在的古监狱楼前的摇滚、最高法院门前咏叹《爱情是一只自由的鸟》(出自歌剧《卡门》);夹着莫泊桑或莫里哀的书籍欢快奔跑的男女,那身影像极了新浪潮电影中的《祖与占》。卢浮宫与《蒙娜丽莎的微笑》《马拉之死》必然出现,有几幅名画中的形象还散落在了塞纳河水里;镜头移近奥赛博物馆楼中央的大钟,1895年那一天的首映,真实的画面感引起观众恐慌的《火车进站》和电影《雨果》《月球旅行记》中的蒸汽朋克气息交错相生。欢庆的气氛始终不停,变装舞者摆出《最后的晚餐》造型,餐桌上堆满鲜花和水果,但餐桌上一跃而起的,却是一位浑身涂蓝的酒神。裸体的狄奥尼索斯,腰缠花果,追求狂欢啜饮——这是人类的本性之一。看到这里,一些碎片捕捉式的、猜谜寻宝似的对于开幕式的印象,终于形成了我个人的一种整体观感:依托于塞纳河两岸承载过的文艺与思想,他们是在说奥林匹克精神在人性上的延续,是现代人,在现代世界该有的,对爱与和平的理解。雨更大了些,除了会瞥见天空中与焰火有关的延迟信息,协和桥这一片观众席最清楚能看见的实景,就是缓缓驶来的各国代表团游船,人们欢呼致意,目送他们经过我们的这一座桥洞。鲜红一片的中国代表团游船靠近时,一位挤在桥栏边的韩国女孩扭转头对我笑着,说:“现在该你靠前面来给他们加油!”就灵活地与我交换了位置。雨帽下她的鬓发和刘海上挂着水珠,妆都花了,小脸湿湿的,更显得快活——淋雨和拥挤的窘迫倒是把人变自然和松弛了。后来我们决定赶回酒店的酒吧,去那里观看更自在的一种大屏幕。干燥的衣衫、干燥的面包配火腿、干燥的碰杯声,都脆脆的。并不是因为席琳·迪翁在铁塔上的柔情歌声,也不是因为奥运圣火热气球的升起,而是在猛然看见手持火炬的纳达尔坐在塞纳河飞驰的快艇上,那熟悉的,带有马略卡岛海风味道的笑容,那融合了罗兰·加洛斯红土战神与西班牙渔民两种身份的质朴笑容,就一瞬间让我泪湿了眼眶。当时我并不知道,一个月后同事会采访到开幕式上那位蓝色的酒神。Philippe Katerine,闻名欧洲的大明星演员,他在世人面前轻快地演唱着:“如果我们赤身裸体,还会有战争吗?不穿衣服时,你能把枪藏在哪里?当我们赤身裸体,就不会再有富人和穷人,无论你是胖是瘦,你都是裸体,让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采访中他说,开幕式上的酒神表演是在表达和平,用他自己的方式,奥运是众人的狂欢,“是属于我们每个人最珍贵的真实、可爱和脆弱”。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观看奥运会的开幕式,包括之后好些天的比赛。在“众人的狂欢”中,并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哪一片场景,哪一段言语,会击中每个人内心各不相同的真实,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我看见纳达尔会落泪一样。在思绪的宇宙里,我们都是一样自由自在。奥运圣火的热气球飞起来了,我们走到街上去张望。距离太远,树冠太密,远处只看得见熠熠闪光的铁塔和一种对更高处的想象。用圣火点燃推动热气球?多好的创意,1783年,第一个载人热气球就是法国人发明的,我还迷迷糊糊想到了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但福格是坐船探险的,并不是在空中,是我想多了,寻宝游戏该结束了。夜那么深,巴黎的天空依然暗蓝如缎,空气中尽是清甜的气味。参与者、运动员、观众,每一个人,当然也是属于我的“奥运会”,就这样开始了。在巴黎看奥运比赛的那些日子,每天早上下楼到酒店大堂,就不无雀跃地开始玩一个游戏。酒店被欧米茄包下了,大堂服务台有一个玻璃罐子,装满了各色小徽章,我们每天抢着去取几枚,希望集齐八枚不同图案的一整套。小徽章五颜六色,除了拼色的巴黎知名建筑地标,还有一些形状奇特的东西——红金色的铜铃,红色的电子发令枪,红黑色的光感应终点摄影机等,这些都是欧米茄为了奥运会比赛发明的。我们把收集到的小徽章别在胸牌挂绳上,一天增加一两枚,直到脖子变得沉甸甸的,胸前的“大项链”叮叮当当很闪亮。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气的快乐,让那段时光显得更加细节和私密,就像在海边捡拾贝壳带回家,珍藏回忆变得有形有式。后来这串集满徽章的胸牌绳,就一直挂在家里的窗边了,有时候猫咪追跑掠过,碰撞中,它就似风铃一般铛一声。四年一度的奥运会,现场看比赛,感受那种体育的力量与美,实属难得。我不知道这种经历对别人来说,最感触动的是什么,在我心里,它依然是关乎多元审美贯通的发现——这毕竟是艺术之都巴黎,在这里进行的超大型运动比赛会是什么样?是什么气氛?很好奇,我要采集更多“徽章”。开幕式的白天,从蓬皮杜美术馆看了一个展览出来,我第一次在巴黎尝试用Uber软件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车回酒店。奥运期间塞纳河边四处封路,骑单车应是最好的出行方式,只是这单车是“半电动”的,车身沉重,动力大小很难掌握,马路的自行车道有的在左边,有的在右边,一到拐弯处就很惊险,只能任手掌麻木着,跟着地图导航一路停停看看。玛黑区的街道在傍晚尤为迷人,阴晴不定的天空是粉紫色的,人们站在小酒吧门口谈笑小酌。路边和楼墙上常见一些奥运海报和标识,大大小小,就像一整块拼图的局部,散落在城市中。不光是乌戈·加托尼设计的有点16世纪博什作品风味的官方海报,也有延伸出去的、寓意各种类别运动项目的色块和图形变体。多种层次的紫,多种样貌的几何结构,从过去积淀下来的艺术之美融入现代叙事,竟然不突兀也不扎眼,仿佛墙体上自在攀行的爬山虎,饱含着活力,与城市生活缠绕共生。 观看的第一场比赛是游泳,在巴黎西郊新改造过后的拉德芳斯体育馆。这片簇新的区域我从没来过,对体育馆的建筑与内部装饰本身也不觉新奇,它算是“简洁朴素实用”吧。只是在等待比赛开始时,欢快的音乐忽转,大屏幕中出现了赛事预热的视频,清晰真实的水波突然被撕扯得滟潋模糊,同时倒映在泳池中,蓝绿中浮游的叶与花连成一片,瞬间把观众带入一方印象派梦境。“莫奈……好美……”,我会心一笑。待到模糊奇幻的泳池睡莲中跃入了运动员的身体,梦境又转为现实——比赛开始了,潘展乐上场了,水花中潘展乐遥遥领先晋级了决赛。第二场比赛是去看了击剑。一进大皇宫,雄浑的古典建筑内部,首先冲击眼球的却是巨大的从顶到底的“脚手架”,钢筋冷冽,几乎有些超现实了——这是为了比赛特意搭建的观众席背部。法国有很深厚的击剑运动文化,这个项目的贵族气与观众体验感都在“皇宫”空间里被强化到极致。运动员从巍峨壮丽的螺旋楼梯上走下赛场,观众的欢呼声在穹顶下汇成了浪,长方形的赛台上聚焦了成千上万人从高到低的目光,几番屏息刺出的瞬间,“香港剑神”张家朗拿下了一枚金牌。走出大皇宫,夜色如水,几次三番回望这座庞大的建筑。我曾在里头看过画展、设计展,看过时装秀,看过马术比赛,更久远的一百多年前,作为“巴黎艺术大宫”被建起来举办1900年世博会的它,跨越了时光,始终自如收放。它如此庞大,它同样也一直轻盈。穿过大片的绿草坪,穿过广场,铁塔坚硬四肢的下方,人们在野餐和玩乐,沙滩排球的比赛就在这里进行。假如坐得高一些,蓝天白云,河边铁塔,草地沙滩,阳光与空气,就构成了一个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全景户外赛场。艳阳下比基尼与运动的活力让观众情热如火,场间休息时有“主持人”拎着粗大的水管闯入观众席,哪里欢呼声大就往哪里洒水,于是人们更奋力地站起来欢呼,迎接水花的清凉。是看比赛,也是在狂欢。 体操、跳水、羽毛球、协和广场上的三人篮球,之后看的每一场比赛竟都换着不同场馆或“景点”,就这样以赶比赛的方式在巴黎逡巡流连。有时欧米茄会提醒我们注意赛场上的某个“细节”——体操场地边的高分辨率记分板,泳池边沿的触摸板和排名指示灯,多种赛场中的传感器和定位系统……这些毫不起眼的“红盒子”、线路和仪器,正是胸前小徽章的实体对应物,它们的技术性能一年年在暗中进步,为运动员比赛成绩的精确度(也就是公平性)保驾护航。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小东西也是欧米茄的技术人员一起研发和逐年改进的。普通观众看到的各类比赛,总以为所谓的“官方计时”“正式计时”,只是赛场边摆着的那一座钟。而其实从1932年欧米茄参与奥运开始,近百年来他们也在书写自己的多方面技术史。奥运会这场大派对的细节徽章是如此之多,它如火种,自古希腊的奥林匹斯山上蜿蜒而下,从神性到人性,从团体到个人,从国家到城市,从历史到现代生活,从人文到科技发展,从远古到未来,并不是一种凝固不动的体育精神可以概括的。
编辑总监 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