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回

文摘   2024-11-03 09:11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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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第一部分:跟着刘姥姥学说话。

大家往往觉得刘姥姥就是戏里所谓的丑婆子,就会靠自黑哄人开心。是不是呢?当然没错,鸳鸯说的很清楚:“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这就是刘姥姥的定位。但是,刘姥姥是真会聊天儿。就算是当一个所谓的女篾片,那也当了有里有面儿,并不是一味的自轻自贱。

我跟大家分享三个聊天艺术。第一个叫会把短话说长,第二个叫会把气氛搞活,第三个叫会把面子找足。

先说:会把短话说长。

无论你把什么话题抛给她,她都能接得住,而且还让她顺理成章的就往下一个话题发展。

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园子,刚进大门没走多远就到了沁芳亭上歇脚。就在这儿,贾母就问话了:“说这园子好不好?”这样的问题,你或者答好,或者答不好,不就结束了吗?要是存心想恭维主人家,顶多再加上点语气词说真好或者太好了,也就没词儿了。刘姥姥是怎么说的?“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生生的把一个短问题给聊长了。先讲一个乡下人买年画说年画的故事,然后再恭维贾母,说您这园子比画还强十倍。这样的恭维不就既真实又具体,还有温度了吗?这就把这天儿给聊活了。

果然这么一恭维,贾母的兴趣也上来了,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这就成功的引导出了新话题。这时候又该怎么回应呢?如果是我们这些嘴笨的,又是只会说太好了。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看到没有?还是不直接回答问题,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而是绕大圈儿讲故事。上一回刘姥姥暗示宝玉是观音菩萨送来的孩子,这一次她又说“我的姑娘,你别是神仙托生的”。

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样说话也太夸张了,是有点夸张,但是别忘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当着老人家夸她的孙儿孙女,那是怎么夸都不为过的,再配上刘姥姥那声情并茂的表演,就更有真实感了,就算有点过头,给人的感觉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而不是处心积虑的奉承,这就是高手。这个段位呀,可比此前薛宝钗夸贾母说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要高明多了。

而且有了这么一段对白,曹雪芹轻轻松松就把惜春画园子图的事儿又给安排上了,让十二钗都能有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另外还借着观音送子神仙托生的比喻,又把这些公子小姐的来龙去脉帮我们强化了一遍。

再看第二个:把气氛搞活。

这就是刘姥姥著名的自黑体话术。实际上刘姥姥自黑还不是从饭桌上开始的,而是从一进院子就开始了。当时李纨折了一大盘子菊花给大家戴,贾母先捡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回头又让刘姥姥过来戴花。贾母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这不是捉弄人吗?贾母和众人都笑得了不得,还说:“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

这样的场面,只要稍稍玻璃心一点就该尴尬了。这是戴也不是,取下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那刘姥姥才不尴尬,你笑我也笑,你说我也说。刘姥姥说了:“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这样的回答是自黑,但是黑的一点都不局促,而是非常潇洒。让我们一下子就想起苏东坡的名句了,“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这刘姥姥岂不是比苏东坡还旷达?

也正是看中了刘姥姥这种自黑的练达感和幽默感,鸳鸯才会跟凤姐说,“咱们如今可得了一个女仙儿了”。

那所谓的女仙儿就是女请客。这个女请客,鸳鸯和凤姐要怎么用呢?贾母不是要请大家吃饭吗?鸳鸯先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一句话,又说了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她。刘姥姥也心领神会,等贾母这边说了一声请字儿,刘姥姥一下就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这是《红楼梦》里笑声最多的一回。历来写《红楼梦》评论都非常重视这段笑,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笑话,这当然没错。但是我想说的不是笑,而是不笑。在场的人里头都有谁不笑呢?凤姐和鸳鸯就不笑,不仅不笑,凤姐还专门挑了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又捡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只管让刘姥姥吃。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刘姥姥也不笑啊,还拿起筷子叹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这就又激起了一波笑声。看她要拿鸽子蛋,凤姐又说了:“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

马上贾母她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到都无心吃饭了,就在那儿看着她笑一个。临时客串的女仙儿,居然赢得了满堂彩,不仅让老太太高兴,还让贾府上上下下都沸腾起来,这不就是大获成功吗?而且刘姥姥给人的感觉还不是一般的围着主子胁肩谄笑贫嘴贱舌的那些洋相相公,而是光明正大的脱口秀艺人。你知道我在演戏,我也知道我在演戏,咱们彼此之间就是演员和观众的关系。这不就大大的降低了那种低三下四供人取笑的屈辱感了吗?大家都放松下来,这样的欢乐才是真欢乐。

再说第三个:会把面子找足。

刘姥姥大开大合,收放自如,已经大大降低了供人取笑的屈辱感。但是客观上说了,这种感觉还是真实存在的吧。别的不说,薛姨妈和刘姥姥都是贾府的亲戚,人家薛姨妈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怎么刘姥姥就非得扮演丑婆子?这还不是贾府拿着富和贵这两个字做标准,给人划等级定待遇了吗。这就是所谓的世态炎凉。

刘姥姥是完全接受的,但是呢,她不能假装一无所知,要知道自黑的真谛是装傻而不是真傻呀,那怎么把这个我知道的意思表现出来呢?贾母他们吃完饭就到探春房里去说闲话了,这时候才轮到凤姐和李纨这一对小妯娌吃饭。那刘姥姥看着他们对坐吃饭,就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刘姥姥这话是什么意思?表面看这还是在夸贾府,园子贵气也就罢了,更让人佩服的是人贵气,长幼尊卑的秩序掌握的那么好,这不就是从物质夸到精神了吗?这还是会聊天儿。但是如果你往深里想,这里头也有刘姥姥不露痕迹的嘲讽,你们这样诗礼传家的大户人家,捉弄起我一个老婆子来,可是不怎么讲理。

凤姐和鸳鸯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精,怎么会听不出刘姥姥的弦外之音?再说了,她们对刘姥姥也不是心存恶意,只是把哄贾母开心看得太重罢了。所以听刘姥姥这么一说,凤姐忙笑道:“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

要知道凤姐鸳鸯这一主一仆,在贾府可都是人物。有他们这么一道歉,刘姥姥的面子也就有了。她也绝不恋战哪,当即顺坡下驴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看到没有?把被人耍笑变成了自觉自愿哄人开心,这刘姥姥的面子也就找足了。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刘姥姥为什么这么会说话?首先当然是她有幽默的天分,有七十多年的漫长人生总结出来的对世故人情的练达。但是在所有这些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刘姥姥的心态就是放下。

她本来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她这次到贾府来,又不是等米下锅来求人的,所以也没有什么非要得到的。这不就有点无欲无求的感觉了吗?这种感觉可太好了,让她完全处在一种随遇而安的躺平状态。但是这种躺平又不是消极躺平,而是一种可以随时随地有所作为的积极躺平,这种躺平才是躺赢的前奏。事实上,刘姥姥这次是真的躺赢了,她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还把贾母哄得滴溜乱转,高高兴兴带着她逛了大半个园子。这不就是双赢,真是把贾府全盛之日的和谐与欢乐烘托到了十分。

在《红楼梦》的第十七回,咱们已经跟着贾政,跟着宝玉逛过一遍大观园了,也看到了潇湘馆、稻香村、蘅芜苑和怡红院四大建筑。当然那时候的大观园还没有住人,但是这四大建筑已经有了房如其人的特点。这一次,曹雪芹稍作调整,略去了李纨的稻香村,又添上了探春的秋爽斋。而且借着刘姥姥这么一个外来人的视角,又带着我们把几处房子的内部情况给看了一遍。

潇湘馆最大的特点就是满架的书。“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黛玉的书卷气和理想主义就体现在这满架的书上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黛玉的小性和尖刻并不完美,但我们还是忍不住怜爱黛玉。这里头除了有对宝黛之恋的同情,不是也有对她这种书卷气和理想主义的认同。

探春的秋爽斋最大的特点是酷。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这反映了探春一心想要挣脱本生家庭的束缚,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哪。而这个又和她后来远嫁海外,“千里东风一梦遥”的命运呼应起来了。

宝钗的蘅芜苑最大的特点就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这样的朴素连贾母都觉得忌讳了。毫无疑问,这也暗示着宝钗最后守寡独居的寂寞结局。

很明显刘姥姥这一回贡献的可不仅是一张嘴,还有一双眼。让我们又从一个新的视角审视了一遍大观园中的儿女,也不由得揣测起他们日后的命运来。当然这就又是曹雪芹的匠心独运了。

第二部分:跟着贾母学风雅。

《红楼梦》的第四十回为什么好看呢?因为它对比特别强烈。乡下婆子刘姥姥一头扎进了世代簪缨的荣国府,扎进了花团锦簇的大观园,贵族人家过日子的寻常事儿,就成了乡下姥姥眼里的西洋景,所有的笑点基本上就都围绕着这种新鲜感和冲撞感展开。

跟刘姥姥直接做对照的是贾母,这两个老太太呀,一个代表着民间的俗趣,一个代表着贵族的雅趣。刘姥姥的俗趣我们上一次已经讲过了,贾母的雅趣又表现在哪里呢?我跟大家分享两点,第一是审美的风雅,第二是趣味的风雅

先说审美的风雅。

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园子,第一站就到了黛玉的潇湘馆。潇湘馆的外景,我们之前说过是有上千竿翠竹掩映,所以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这真是个清幽的所在。可是,贾母还是挑出毛病来,她看见黛玉的窗子上糊的是绿窗纱,而且有点旧,就跟王夫人讲,“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然后不就引出凤姐不认识软烟罗,误认作是蝉翼纱的事儿了吗?最后贾母拍板儿,就拿这个银红色的软烟罗,又叫霞影纱给黛玉糊窗子。这就可以看出贾母的审美情趣来了吧,可以清幽,但是绝不能单调。

可能有人就会说了,红配绿不是最土气的配色吗?老太太怎么这么搭配?如果说红配绿土气,那你就是真不懂中国的传统文化。别的不说,中国的古诗里有多少红绿二色的搭配。比方说“千里莺啼绿映红”,这不就是红绿搭配;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也是红绿搭配吗?包括贾宝玉住的怡红院,不也是怡红快绿两两相应吗?这个写进诗文里的配色一定是非常美的。

为什么大家还会本能地觉得红配绿土气呢?其实关键是搭配的比例问题。如果是大红配大绿,那撞色就撞得太厉害了,未免显得突兀呆板,让人觉得土气。但是如果是大比例的绿色配上小比例的红色,或者反过来,大比例的红色配上小比例的绿色,那就会非常出彩。李清照的《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那不就是大比例的绿色配上小比例的红色吗?这才会让那一点红色格外惹人怜惜。

老太太给潇湘馆换上霞影纱也是这个道理。潇湘馆的整体色调都是绿色的,只有这一方纱窗是霞光一般的红色,这多像林黛玉本人的风格。清高幽怨是她的底色,但是她的一颗芳心却又是最为炽热的,这不就是所谓的“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再来看宝钗的蘅芜苑。蘅芜苑的问题出在哪儿?如果说潇湘馆的问题是颜色太单调,那蘅芜苑的问题就是陈设太寒碜。整个房子像雪洞一般,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有人讲薛宝钗这样很好啊,朴素大方。可是贾母一看就不高兴了,她就叹息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接着,又嗔怪凤姐和王夫人待客不周。这时候薛姨妈赶紧解释说,不是王夫人和凤姐没照应,而是宝钗在家里也不爱弄这些东西。那听到这儿,贾母就摇头了,“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这不就是体现出贾母的审美倾向来了吗?可以肃静,但不能粗鲁,否则就失了贵气,要犯孤寡的忌讳了。

那怎么办呢?贾母吩咐鸳鸯说,“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大家看这个色调搭配跟潇湘馆又不一样了吧。潇湘馆是红配绿,清幽之中自有热烈,是比较感性的颜色。而蘅芜苑呢,却是一水的黑白灰高级色。墨烟洞石鼎是黑的,石头盆景是灰的,纱桌屏虽然不知是什么图案,但沙的底色必定是白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也是黑白配。这样的颜色,现在叫做五彩色系,又叫中性色,是最理性的颜色。这不也正暗合了宝钗理性大于感性认识,无情也动人的风格吗?这就是老太太审美的风雅之处,它保留你的风格,但是又提升你的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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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第二点,趣味的风雅。

贾母是所有古典小说里面最有生活情趣的老人家了。过年的时候她会带着小孙子孙女猜灯谜,下雪天她会坐着竹轿到大观园踏雪寻梅。此刻请客喝酒,她也不想傻吃烂喝,而是要带着大家行酒令。这个酒令怎么个行法?我想即使是我跟大家解释清楚了,大部分人包括我也照样不会玩,为什么?因为她需要的背景知识太丰富了,怎么回事呢?

咱们先听听游戏规则,鸳鸯说了:“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要想行酒令,你必须得先了解骨牌,然后还得了解诗词歌赋、成语俗语。

骨牌的长相有点像现在的麻将,它是拿动物的骨头或者象牙制成的,所以叫骨牌,也叫牙牌。骨牌一共三十二张,上面都刻着点儿,有红的有绿的,代表不同的牌面。你比方说上下各六,六红六绿,这个叫做天牌;那上下各一个红点儿,这叫地牌;上下各四个红点这叫做人牌等等,林林总总,用各种各样的组合方式。

鸳鸯的做法是把每三张骨牌算成一副,她说一张牌面行,酒令的人就要比上一句,三张说完之后再把这副牌的整体名字叫出来,行酒令的人再比一句,每句都既要押韵,还要尽可能的体现出牌面的样子,这才叫过关。

这个要求可是非常高难度了,可是贾母艺高人胆大,她就要玩这个游戏。那这到底怎么玩呢?咱们看几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这酒令不是从贾母开始吗?鸳鸯先就说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一听是齐声喝彩。

这句话到底好在哪儿?这句话其实是一句俗语的省略版,俗语说的是“眼子头上有青天”。意思是说实心眼的老实人自有老天保佑。可是这话不够雅驯,所以贾母把它省略成了“头上有青天”。不怎么文雅的“眼”字去掉了,但是意思不变。所谓“头上有青天”,不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吗?这样的道德训诫由大家长贾母说出来非常得体,非常大气,所以大家才叫好。

那鸳鸯接着又说第二张牌了,当中是个“五与六”,也就是上面五个点儿,下面六个点。这牌其实也有名字叫虎头,但鸳鸯不说虎头,而是直接说成“五与六”。那贾母就得按照这个六来押韵。她说“六桥梅花香彻骨”。这句话说的更好了。所谓六桥就是杭州西湖苏堤上自南而北的六座桥,那苏堤上种了好多梅花,而梅花的形状又恰恰暗合了牌面上的五点儿。这样一来,“六桥梅花香彻骨”不就既押韵又把牌面上面五点下面六点的样子给暗示出来了吗?而且还点出了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风骨,这仍然是道德问题。所以贾母说的真是绝妙好词。

再看第三张牌,鸳鸯说“剩得一张“六与幺”。所谓六与幺,就是下面六个绿点,上面一个红点儿。那鸳鸯还是不说名字,直接说点数,那贾母怎么接?她说“一轮红日出云霄”。大家想这话说的何等形象,一片绿点儿之上拖出一个红点,可不就是一轮红日出云霄吗?不仅形象好,寓意也好,贾母可不就是整个贾府的太阳吗?

这三张牌凑起来叫什么呢?鸳鸯说了,“凑成便是个‘蓬头鬼’。”为什么是蓬头鬼呀?一张天牌,一张虎头都是大牌,看起来很威风。可是再加上一张小妖姬,就成了脑袋大身子小没啥大用,这可不就是个只会咋呼的蓬头鬼了吗?那贾母怎么说?贾母说:“这鬼抱住钟馗腿。”你看老太太多机智。钟馗本来是捉鬼的,可是过去年画里常画钟馗嫁妹,那里头的钟馗恰恰就是被一群小鬼抱住大腿,真是既怕又爱,其乐融融。这不就是现实世界里贾母和这一群小孙子孙女儿之间的关系吗?

你这么一看就会发现,贾母真是行酒令的行家里手。她虽然不是满腹经纶,说不出什么诗词歌赋来,但是俗语典故在她这儿都是信手拈来,说的既堂皇又幽默,这就是难得的雅趣。问题是大家也知道贾母有雅趣,可刘姥姥可是个大俗人哪,这么高雅的游戏她怎么玩呢?要知道刘姥姥的机智程度可一点儿都不亚于贾母,她自有她的玩法。

鸳鸯说了:“左边‘四四’是个人。”是上四点下四点的人牌,那怎么接呢?刘姥姥想了半天,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一听是哄堂大笑啊,笑什么呀,笑刘姥姥本色出演呢。的确,这第一张牌刘姥姥还不怎么熟悉,显得有点局促。

可是别急,到第二张牌,刘姥姥就发力了。第二张牌是什么呢?鸳鸯说了,“中间‘三四’绿配红。”所谓三四就是上面三个绿点儿,下面四个红点。那刘姥姥怎么借?她说“大火烧了毛毛虫。”这不就有趣儿了吗?下面四个红点儿,上面三个绿点儿,按照乡下人的想象,可不就是大火烧了毛毛虫吗?还是本色出演,但是既押韵又形象,谁能说她说的不好?

你再看第三张,鸳鸯说了,“右边‘幺四’真好看。”所谓幺四就是上面一个红点儿,下面四个红点儿。这怎么比?刘姥姥说了:“一个萝蔔一头蒜。”上面一个红点儿是红萝卜,下边四个红点儿四瓣紫皮儿大蒜。贾府的太太小姐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刘姥姥,谁能想出这样奇妙的蔬菜组合?

那这三张牌凑起来又如何呢?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这时候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她想都没想,两只手比划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想想看,大观园里几时有过这样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桃花落了,那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菊花落了,那是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伤春悲秋才是红楼儿女的本色,这是他们的敏感之处,可也是他们的脆弱之处。可是到了刘姥姥这儿,花儿落了根本无需悲伤,因为它会结出个大倭瓜来。这不就把春天飘零的哀愁变成了秋天丰收的喜悦了吗?这是刘姥姥的粗糙,可也是刘姥姥的顽强啊。就这样,行酒令从贾母的雅趣开始,又以刘姥姥的俗趣告终。

贾母为什么会有这样风雅的审美和风雅的趣味呢?

因为她经过见过。就拿给黛玉糊窗户的霞影纱来说,连自称见过好几百种纱的王熙凤都不认识,还当成是银红禅意纱。贾母一听就笑了:“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那薛姨妈他们都笑着说了:“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贾母就说了:“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大家看到没有?这哪里是贾母在说话,这分明是曹雪芹拿出了看家本领。当年曹府四代人掌管江南织造六七十年,可以说天下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纱罗了。曹雪芹把自家的修养移植到了老太太身上,让这老太太一出口,就有了一种阅尽繁华的风度。想想看,贾母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浸泡了六七十年,看到的东西无一不美,无一不精,相处的人物无一不贵无一不雅,她又怎么可能没有风雅的审美和情趣呢?

可是啊,尽管贾母此刻还在高高兴兴地炫耀着自己的好品味,我们还是不免听出一丝伊昔开元全盛日的感觉。为什么呀?因为这代表着纱罗最高水准的软烟罗,已经在贾府的板箱里放了好几十年,都快要发霉了。当年真爱的收藏,现在却要拿出来给丫头们做夹背心子穿,还要送两匹给刘姥姥,这是不是有点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曹雪芹就是这么不露痕迹的,又给我们敲响了一记沧海桑田的警钟。

不过,这一回真正有趣儿的事情还不止于此。刚才不是说到行酒令吗?贾母和刘姥姥说的好,其他诸如什么薛姨妈、湘云、宝钗说的也不差。但是到黛玉这儿却出事了,怎么回事呢?

鸳鸯跟她讲,“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看到没有?同样是天牌,老太太想到的是“头上有青天”,那是道德之天,而黛玉想到的却是情感之天了。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话是从哪儿来的呀?这不是《牡丹亭》里的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鸳鸯又说了,“中间‘锦屏’颜色俏。”俏黛玉又接了一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哪来的?这是《西厢记》里头的,“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

《牡丹亭》也罢,《西厢记》也罢,我们今天都叫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了,引用起来绝对没有问题,大家还说你有水平。但是别忘了,这些书在当年可算是淫秽的禁书,所以宝玉才会偷偷的把他们拿进大观园跟黛玉一起分享。那当时宝玉偶尔说一两句戏词儿来影射她跟黛玉的关系,黛玉不还哭着闹着威胁着他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吗?这下可倒好,谁也没有去揭发黛玉,她自己倒来了一个自我揭发,一个千金小姐看小黄书,这是多不体面的事儿。那这事儿谁发现了呢?别人其实都没理论,但是素以精细著称的宝钗注意到了。而这件事儿又给后面钗黛关系的根本改善埋下了伏笔。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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