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未来编辑部 · 南京大学“深度报道”课程
2024春季课程同学 林小渠
指导老师 | 白 净
编辑 | 史羽梵
泸州市合江县先滩镇金棠村第八大队冯琳家旁边的土地上,原本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现在被一片紫苏取而代之。冯琳站在这片新开垦出来不久的土地上眺望着远方,她说这片竹林从她记事起就存在了,她小时候会在那里捡柴火,也会和朋友在林间嬉戏。大学毕业后,冯琳一直在合江县城里工作,只有放假的时候才有时间回老家来看坚持种地的父母。今年三月,冯琳回家发现旁边的竹林被推平了,她感到非常疑惑,“我不明白,村里现在几乎只有老人在,他们有力气种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谢天谢地了,为什么还要把这一片竹林都推平呢,这不就是在退林还耕吗?”对此,先滩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表示,“这项政策是耕地恢复,与退林还耕有着本质的区别。”据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介绍,这项工作实际上就是对违规占用耕地种树造林的土地恢复种粮,即“违规占用耕地整改复耕”,“整改复耕”是比“退林还耕”更准确更科学的概念。1999年,党中央、国务院着眼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全局,推出“退耕还林还草”的重大决策。在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试点后,2002年1月10日,国务院西部开发办公室召开退耕还林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确定全面启动退耕还林工程。实施退耕还林工程,国家根据实际情况,对土地进行规划,哪部分是林地、哪部分是耕地、哪部分是草地都有明确规划。有关部门基于当时对未来人口增长、粮食需求、耕地后备资源等因素的科学测算后,2006年十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通过了《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纲要》,首次提出“严守18亿亩耕地红线”。这一规划纲要将18亿亩耕地明确为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约束性指标,是不可逾越的一道红线。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国务院作出划定并严守生态保护红线的重大战略部署,在《全国国土空间规划纲要(2021-2035年)》确定了18.65亿亩耕地保护目标。近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农村的劳动力大量流失,许多耕地无人耕种。以冯琳家为例,她在县城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到手一万元左右,但是如果在农村种田,冯琳算了一笔账,“一亩玉米收入600元左右,一亩水稻也才800元,还没算打虫、施肥这些成本,还要看天吃饭。”收益的天平明显向外出工作的一方倾斜,冯琳的妹妹没有读过大学,在县城里工作,一个月工资三千左右,远远超出种田的收益。冯琳家现在只有父母因为不愿意离开老家而留在村里,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家庭负担的减小,他们种田也只是因为习惯了种田,并不以养家糊口或是赚钱为目的,以前种的很大一部分耕地没有再管了。冯琳的邻居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县城,村里的房屋都拆掉了,废墟上杂草丛生,掩埋住曾经生活的痕迹。农村日益非农化,耕地撂荒情况非常严重,先滩镇占地面积297.5平方公里,拥有耕地约4.7万亩,基本农田约4万亩,但“近两年先滩镇流失的耕地就有近两万亩”,先滩镇政府工作人员展示先滩镇的图斑,“这一块本来就是耕地,因为农村空心化严重,这块地撂荒了,我们才把它收回来。”先滩镇政府工作人员表示,关于耕地恢复这项工作的开展,要让农户们清清楚楚地知道,通过开大队会、当面解释、电话联系等方式,提前告知农户。开荒时砍下来的林木,都由农户自行处理,开垦出来的土地,如果农户愿意继续种植,就由农户继续耕种,如果农户不愿再继续耕种的话,就收归集体统一种植。图源|网络 四川省广元市昭化镇朝阳村积极恢复复垦耕地
因为农村劳动力不足,大多数农户,即使有多的土地,也耕种不了,金棠村村支书杨长明说,“我们不跟农户争土地,我们之所以安排种植,是因为现在农村老人、妇女、儿童居多,缺乏劳动力。在农户自己无法完成耕种,也无法流转给他人种植的情况下,为了不让刚恢复的耕地再次荒芜,我们才安排种植。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是希望农户自己种的。”金棠村开垦出近两百亩耕地,但是杨长明说,“只有少部分离农户家近的地点,群众才会自愿耕种,没人愿意耕种或没有劳动力去耕种的土地,都收归集体统一管理。”集体统一规划会种什么作物?先滩镇选择了紫苏。先滩镇政府解释种植紫苏的原因是成本低,他们和重庆的一家医药公司达成交易,由医药公司提供紫苏苗,并在成熟后统一收购,给村里省下很多事。“对于开垦荒地,上面只给了很少补贴,连雇挖掘机的费用都不够。”杨长明表示,“单从经济效益角度,就一个字——亏。”据先滩镇政府工作人员介绍,不同地方情况可能不太一样,合江县每亩地补贴费用统一为600元。在合江县租一辆挖掘机的费用是200元一小时,挖掘机工作一小时可以开垦半亩土地。2024年国土资源局发布《2023年中国自然资源公报》,要求“改革完善耕地占补平衡制度,坚持‘以补定占’,每年根据考核结果,对存在耕地保护任务缺口且无法按时间表补齐的省份,收取经济补偿;对于超额完成耕地保护任务的省份,予以经济奖励并按照一定比例奖励用地计划指标。”由于开垦的土地没人种植,金棠村只能由村里出钱雇人来种田,起初是一对一联系有劳动意愿且有富余劳动力的人来干,杨长明说,起初人很少,但只要有人干,就能起到宣传效果,后来,人就慢慢多了起来。村里出钱雇人种田的具体方式,是由领班大队长安排管理劳动,领班大队长也要一起劳动,同时做工时记录,农户根据情况决定是否参与劳动,劳动时农户自己也会做记录,月底和领班大队长对账,按天数结账,一个人一天90元。冯琳的父母无力种植新开垦的土地,所以冯琳家附近的耕地也是村里安排人来种,负责这块耕地的李才对此的理解是,“就像打零工一样。”李才平时种自家的农田,在需要出工的时候,就带着农具根据安排把规定的任务完成,再回去做自家的农活,“不是所有田地都需要天天守着。”由于知识水平,解释能力和理解能力参差不齐,村里有一部分人只知道政府在开荒,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开荒,像冯琳这样的,回家一趟才知道旁边的竹林消失了。先滩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反思,可能在宣传上还有部分不到位的情况,但他们保证,“在耕地恢复工作中,不损害群众利益,维护群众利益,是我们的基本原则。”杨长明说,金棠村目前对于新开荒地没有亩产要求,所以种植任务安排得并不多。冯琳说她回老家半个月,只见到过李才一次。那片紫苏田现在杂草丛生,叶片上有许多虫蛀的痕迹。因为劳动力紧缺且补贴费用少,只能选择紫苏这样的经济作物,虽然保证了耕地的非农化,但却难以进一步保证耕地非粮化,杨长明说90元一天单价已经很高了,“人工成本再高就拿不出来了”。光明网2023年对四川荒地恢复进行过深度调查,调查表示这种由村集体兜底,保证耕地缺口被补齐的做法终究不会长久,并且村干部的管理压力也大,三四个村干部要管理两百亩的耕地,哪怕是让领班大队长负责管理,但大队长也有农活要做,管理压力也不会减轻太多。比合江县先开展耕地恢复的其他四川区县都在积极摸索新的发展模式,比如从外地引进种粮大户,南充市嘉陵区金宝镇积善社区就引进四川金尚地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复耕1100亩撂荒地;广安市广安区龙台镇北斗村则采用“村集体+专业合作社”模式;还有一些地方动员在外创业成功的村民返乡种地,发展家庭农场。虽然发展模式还有待探索,但是粮食安全刻不容缓。在面对村民发出的新恢复耕地无人耕种,有再次撂荒的可能的疑问时,杨长明发出一连串反问,“如果有一天,国际环境恶化,即使有钱都无法从国外进口到粮食,14亿中国人连饭都吃不饱,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最终谁会为这个后果买单?这种情况谁能保证不发生?弄清这些问题,就能理解我们基层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去搞耕地恢复了,也会明白我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谁。”为面对农村非农化、耕地非粮化的情况,耕地保护法现在列入全国人大和国务院立法计划,粮食安全保障法也于2023正式颁布,2024年6月正式施行。村民们对政策的用意都表示理解和支持,也有村民说土地荒了确实可惜,能开垦出来也好,但也有一些村民有些怀念以前的样子,比如冯琳。她站在老家旁边的土地上用左脚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说,“这里以前是一棵酸枣树,我们小时候没有其他零嘴,夏天的时候就蹲在树下等酸枣成熟然后打枣吃。”
现在那里长着一棵紫苏苗,根深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