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梅子黄时雨(小说)

文摘   2024-03-01 12:43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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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也就特别多。

这时节的雨,下得绵长,下得滞闷,古城笼在一片烟雾里,苍灰的城墙,老旧的街巷,越发显得没有生气。麻石路面上响着木屐铁齿的嗑嗑声,斗笠或油纸伞浮在空中,匆匆地来去,照例看不见人脸;人力车前面拉下黝黑的雨布,车夫弓着腰急走,草鞋踩得水花四溅。似乎所有的笑声、话语声,都死在这雨中了。城门上刚贴不久的处决犯人的告示,墨写的字和朱红画的“×”,化作细细的凝重的水线,缓缓地往下滴,恐怖地阴着一张恶脸。

城中做纸伞的店铺因黄梅雨的降临,倒是有了些许活力,一柄柄散发着桐油香的纸伞撑到雨中去,银钱伴着雨点的声音,叮叮当当响在柜台上,很中听。

城东头有一条破旧的小街,叫荒街子。城墙在这地方坍塌了一大块,坍塌了也没有补砌,龇牙咧嘴,有马车和驴车出入其间,让人觉得是被吞入一只巨兽的肚中。城外是野郊,凸着一大片乱坟岗子,有的有碑,有的无碑。荒街子其实称不“街”,七八户人家,歪歪斜斜几栋旧屋。赖子健的“晴坊”就开在荒街子的顶头处。“晴坊”是一爿伞铺,大约是这名号的不切,以及这地理位置的偏僻,生意自然不如城中那些伞铺的好。

“又是雨,又是雨,就没有个天晴的时候。”

赖子健端着一把小茶壶,皱着眉望着街,愤愤不平地说。“堂叔,开伞铺的还怕下雨 年头下到年尾才好呢。”答话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后生,他正在往伞骨上穿线。脸很白净,细眉,唇很薄,带点女相。

“丙生哥,你又讲大话。平素你对我讲,做伞有什么意思,一天不得一天完。”

坐在丙生身边的是赖子健的独生子小执,他正往糊好油纸的伞上,用笔蘸着墨,画兰草、竹叶,笔头很利索———待干了,再上桐油,然后晒在太阳下。他听到丙生答话,转过脸,说出这些话来。

“没意思 丙生,自你爹娘死后,我把你接来学手艺,将来靠它安身立命。要好好做人。”

赖子健板着一张脸,训了丙生几句。丙生勾下头,忙着去穿针,不知怎么弄的,针尖忽然刺到指头上,渗出一点猩红,忙把手指头吮到嘴里,眉头皱得很难看。

“唉,天雨也愁人,天晴也愁人,什么世道!”赖子健呷了一口茶,把茶壶重重地搁在柜台上。

雨还在下,先是绵软,尔后有了沙沙的声音,又密又急,街面上的石板亮得发青,飘袅起一小团一小团的雾,寒气也似乎加重。

快黄昏了。

小执走到厨房里去做晚饭,丙生收拾好工具,准备上铺板,赖子健依旧呆呆地坐着,捋着稀疏的短须,脸面竟浸上一层悲戚来。

就在这时,荒街上匆匆走来一个瘦长的人影,湿漉漉地飘到店里的柜台前来。

“老板,借光避一下雨。”

赖子健猛一抬头,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站在面前的人四十多岁,戴一顶礼帽,着一身长衫,眉粗黑,且长,直插入鬓,鼻梁很高,口阔。他“哦”一声,并不是因为认识,而是不认识,但又仿佛认识了许久似的。

“我们要关门了。”丙生噘着嘴说。

赖子健一拱手:“请进。请脱下湿衣服,给你烤一烤。”

“谢谢。”来人眉毛一挑,现出一脸的英气。

赖子健对丙生说:“关铺面。”又对厨房里喊道:“多炒两盘菜,热一壶酒,有客!”

来人也不客套,脱下湿了的衣、帽,交与丙生,丙生接过拿到厨房去烤。煤气灯点起来了,咝咝地响得欢快。赖子健和来人坐到柜台里的小桌前,彼此久久打量,一如久别的亲朋。

“你可是从城外来 ”

“是的。去看一个死去的朋友。”

“可有碑石 ”

“无碑,无字,可石朽而他不朽。”

“哦。佩服。”

酒和菜陆续摆上了桌子。

赖子健对来人说:“这是我的侄子丙生,这是我的儿子小执。”

来人笑了笑:“后生可畏。今日因雨而得识你们,也是一件很有意味的事。”

“来,喝。”赖子健端起酒杯,和来人的酒杯碰了一下,便一口干了。

赖子健又给来人斟上酒,问道:“荒街子店铺七八家,不知为什么独入敝舍 ”?

来人又是一笑:“‘晴坊’二字我一见便觉亲切,夜雨如磬,盼晴心切,离伞家的原本含义相去甚远,因此就直奔贵店。”

“哈哈。”赖子健爽快地大笑。

来人夹了一筷子鸡蛋丝,问:“老兄不知我是何人,何故相邀 ”?

赖子健端起酒杯,微微一笑:“进店而不买伞,只说避雨,可见不俗。”

两人说话间,丙生一会儿看看堂叔,一会儿看看来人,然后又紧扒几口饭。只有小执听得入神,饭也不吃,菜也不夹,他觉得今晚太有意思了。

吃完了饭,丙生把烤干的衣、帽拿来,来人穿戴好了,说:“谢谢你们的款待,我该走了。”

“慢。”赖子健顺手取下一柄油纸伞,递给来人,“夜长路远,风雨相摧,请收下这菲薄的赠品。”

来人接过伞,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小执画兰草、竹叶的那支毛笔,便放下伞,说:“我留两行字,以作纪念吧。”他走过去拎起笔,蘸了蘸墨,在一方皮纸上沙沙写道:赖有晴坊团圆伞,何愁歧路风雨天。

“好!”赖子健高喊了一声。

意蕴独特,字也潇洒,行书带隶味,很见功力。

来人拿起伞,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然后拱拱手,走到门外去。

“咔叭!”伞撑开了,竹栓清亮地响了一声。赖子健急赶出去,朦朦胧胧见一个人影走向夜的深处,不由得狠狠地发了一回呆。走了! 不知道来人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赖子健只记住了这个时刻,永远也不可忘却。

这一夜,赖子健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捧着那方皮纸,细品那两行字的笔意,怔怔地。

小执睡得很香。和小执同睡一床的丙生,闭着眼,其实毫无睡意,浑身燥热,尔后好容易睡去,又做了些稀奇古怪的梦。

黄梅雨季终于过去,太阳像憋久了,忽地发出灼人的光热。古城人开始晒霉了。

一日,丙生从城中心归来,进店就喊:“堂叔,看报,那晚来的人原来是个共产党,正法了!”

赖子健接过报纸,细看那照片,果然是他。名叫殷天宇,共产党的县委书记。

“堂叔,快去警察局。”丙生兴奋得一张脸通红。

“叭!”赖子健猛地给了丙生一个耳光,然后把报纸撕了个粉碎。

“谁乱讲,我宰了谁!”

丙生捂着张脸,缩到店铺后面去了。

又过了几天,店中突然闯进一伙警察,里里外外搜查个遍,然后把赖子健带走了。

每隔十日,小执去探一次监。

趁着无人,小执问爹:“爹,你是共产党 ”?

“不是。”

“那你何必不交出那纸片,让人保释出去。”

“蠢崽,有人告了我,说伞铺是联络站,那纸片是联络暗号。老殷虽然死了,我不能图活着乱讲,那样做人太没意思。爹死也无怨,虽然只和老殷这样的人,在一起喝过酒,说过话,萍水相逢,却有如深交。你准备收爹的尸骨吧。纸片在……你要记住。”

小执抱着爹大哭了一场。

果然不久,赖子健被处决了,报纸上说他是“共产党地下联络站负责人”。

小执将爹的尸骨埋在野郊的乱坟岗子中。

丙生忽然失踪了。

听说后来被杀死在城西的湘江边。那晚,他从妓院喝过花酒出来,就糊里糊涂地死了。

小执依然做伞。

后来讨了老婆,生了儿女。

许多年过去了。

乱坟岗子成了古城的一处景致,有了花圃,有了亭台,有了一个烈士陵园。里面凸着三座石砌的坟台,一座是殷天宇的,一座是樊之的(殷天宇那年雨天到乱坟岗上去看望的就是他了),一座是赖子健的。荒街子也变得繁华起来,一色的新店铺。赖小执早从伞厂退休了,领着儿女开了这爿个体伞店,专制作古香古色的油纸伞,深受游人喜爱。

依然叫“晴坊”。

两边多了一副对联,是殷天宇的手迹放大后制作的:赖有晴坊团圆伞,何愁歧路风雨天。檀木,金漆,古雅,别致。

市党史办的同志,要在伞铺门前树一石碑,上写:中国共产党湘潭县县委地下联络站旧址。

并为小执另建了一处店铺,高大、堂皇,很有气派,以和这旧址兑换。

小执默默地坐在柜台内,端着把小茶壶,呷一口茶,说:“碑不要立,店我不换,我清楚我爹,

他地下有灵,也会赞成我这样做的。”

小执仍喜欢在糊好纸的伞上画兰草、竹叶。闲时,还喜欢讲爹和殷天宇的那段奇遇。

嗨,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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