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忧愁崩解 灵魂自在如风 | 第107期
马克·加布里埃尔·查尔斯·格莱尔 [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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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布雷的独特胜景
每当我们去梅泽格里兹那边散步,一走进田野就流连忘返,再也不想出来了。那里整天微风飘荡,仿佛通过无形的小径徐徐吹来,和煦而清新,让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贡布雷的仙境。我们每年到达的那天,我总要登上高处寻觅风的行踪,为的就是证实一下我确实已来到了贡布雷。我感到缕缕清风顺着犁沟吹去,引得我在后面追赶。在梅泽格里兹那边有一片隆起地面老高、绵延几法里、平坦没有沟壑的高原,清风总是在那里飘荡,轻拂我们的面庞。我知道斯万小姐经常去朗市那边小住,届时我和她虽然相距好几法里,但因为是一马平川没有屏障,两地的距离便显得缩短了许多。每逢阳光和煦的下午,我似能看到阵阵相同的轻风从原野尽头漾出,压弯最远处的麦穗,渐次踏着麦浪而来,暖暖地拂面,低低地呢喃,最后匍匐在我脚下的红豆草和三叶草丛中,似要把隔开我俩的这片高原扯短,把我俩连接起来。我似见这同一阵轻风也从她的身边吹过,柔声细语地给我传来她的讯息,虽然我听不懂风语,但它吹过我时我拥吻了它。我左手边有个异教徒聚居的村庄叫尚皮厄;右手边可遥见麦田尽头圣安德烈教堂的那两座钟楼,它们兼具粗野乡气和精雕细琢,也像麦子那样尖头细脑,并呈现鱼鳞片状层层叠叠,又如蜂窝般格格加饰,远看过去像两棵麦穗,黄灿灿的颗粒饱满。
那些苹果树也别具一格,树叶和别的苹果树不尽相同,在开花季节,它们先绽开丝缎般雪白的宽外瓣儿,间距对称相等,然后一团团淡红色的蓓蕾从里面羞赧地探出头来。我在梅泽格里兹一带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树投在洒满阳光的土地上的树荫是一个个的圆包包,还注意到夕阳斜射穿过树叶缝隙像无数道金线落地,可望却触不到,我看见父亲用手杖不停地截断这些金线,但无法迫使它们改道。
下午的天空有时候也会出现洁白的月亮。它会从白云里悄悄地钻出来,不发光,朴素无华,好比一个没轮到出场的女演员,穿着平时的服装出现在剧场里,看了一会儿同伴的演出便悄然离去,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我虽然喜欢看画儿上和书中的月亮形象,但觉得艺术作品描绘的月亮与我现在看到的相比把月亮画得很美,甚至让我认不出那是月亮,因为同我实际眼见的大相径庭。我早年在布洛克看到的那些作品,譬如桑蒂纳的某部小说,格莱尔的某幅风景画,把月亮画得如银镰一般清晰刻在天边;这类作品同我实际看到的月亮的印象一样,都属于天真幼稚未经琢磨那一类。后来我的视角和思维才逐渐深化了,习惯于看到表象背后微妙、精致的和谐。而我外祖母的两个姐妹见我喜欢那类作品颇不以为然,她们认为写给孩子们的作品除了让他们一眼喜欢上之外还要引导、培养他们的审美鉴赏能力,让他们长大成人后仍像初看时那样只有赞叹。她们大概想当然地以为,审美的才能也像具体事物那样,一睁开眼睛就能一目了然,而不需要长年熏陶、潜移默化、品味思索、酝酿成熟似的。
我们在贡布雷周边散步有两条路线,去梅泽格里兹那边散步是其中较短的一条,只有在拿不准天气的情况下我们才走这条较短的路线,但梅泽格里兹那边常常下雨,我们只好始终不远离卢森维尔森林的这边,好在下雨时钻到林里避雨。在这里太阳时常会躲到一大片云层的后面去,而云层又常使太阳的圆脸变形,这时太阳便把云层镶上灿烂的金边。虽然太阳常被云朵遮蔽,但下面的田野依旧鲜明,勃勃的生机似乎都半悬在空中。小村镇卢森维尔看似一片浮雕坐落在远方,层层白色的屋脊铺陈开去,精雕细刻错落有致,视之令人心旷神怡。阵风掠过惊起一只乌鸦,飞到远处又落下,我的目光寻它而去,空濛的天穹下远方森林幽蓝近黑,呈现老式房屋装饰窗间墙壁的单彩画的那种颜色。
先前眼镜店橱窗里的晴雨表警示我们要下的那场雨终于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雨点像飞过来的一大群候鸟的俯冲,十分密集地从天而降。豪雨形成层层雨帘,于酣畅淋漓中排列有序,每滴雨水都好像各司其职,引领后续的雨水递次跟进。一群燕子惊离之后,天色更加晦暗如铅,我们早已躲进了森林。骤雨来去匆匆,只剩些雨滴有气无力地收尾,我们走出躲雨的地方,见到雨滴在枝头叶梢撒娇,地面上几乎没有积水,树上还有很多水珠或躲于叶后,或悬于叶梢,对着阳光下卖俏,还突然从高高的树梢滴落在我们冰凉的鼻尖上。
有时我们也抱头缩脑地跑到圣昂德莱乡间教堂的门廊下躲雨,同那些圣像和主教雕像为伴。这所教堂的法国味道十足,门楣上雕刻的众圣徒,以及国王和骑士,每人都拿着一朵百合花,或出席婚礼或参加葬礼,其神态各异、表情逼真,与弗朗索瓦丝想象的十分贴切。教堂里还雕刻了一些亚里士多德跟维吉尔作品中的故事场景,其情境同弗朗索瓦丝在厨房讲述的圣路易的故事如出一辙,好像她跟圣路易是亲戚似的。她常把我的外祖父母跟圣路易相比,好让他们自愧不如圣路易那么“公正不倚”。看来,中世纪的艺术家和这位活在中世纪的19世纪农家女一样,对古代基督教历史的认识都很不正确,但却十分淳朴,这种认识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从听老人不间断的口口相传中得知的,从古传到今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从不失其鲜活性。……一尊女圣徒像不似小天使们那样依附于石头半隐半现,而是从门廊的群雕中脱离出来,傲然独立于一根石柱之侧,身材比真人还高大,脚踏一座石基免去她接触潮湿的土地。再看她面颊圆润丰满,乳房坚挺鼓胀,爆满胸前衣衫,宛若两大颗硕果装在麻袋里。她的天庭并不饱满,鼻子也不挺拔,翘翘的显得俏皮;眼窝深陷,神态昂扬,漠然而坚毅,很像本地的乡妞儿。这种相像引发我对这尊雕像产生了一种我以前不曾深究过的柔情。由于经常也有村姑像我们这样跑来这里躲雨,她们的容颜证明了雕刻家确实以她们为原型塑造了这尊雕像,而且雕刻得惟妙惟肖;这就如同雕像旁边的墙上伸过来的枝叶,好像专供人拿这些自然物与雕像对比,以判断这件艺术品的本土性似的。
遥遥望去,卢森维尔就在我们的前方,也不知那里是福地还是祸地,反正我从没去过那边。有时候,我们这边已经雨停风静,而卢森维尔那边仍旧风急雨骤,如圣经上讲的某个村庄的民居,继续受着暴雨之鞭的抽打作为责罚;而有时候它受到仁慈上帝的宽恕,让雨过天晴太阳重现,把金光似水般倾泻于错落无序的村舍,如同祭坛上不同尺寸的圣器,折射着长短不一的光芒。
有时候天气急转直下,我们只好跑回家去,或者干脆掩门不出。这时候天野之际灰云翻滚,雾气氤氲,似苍茫大海波涛乱涌,几座孤零零的村舍趴在山雨欲来的黑坡上,像几叶发出亮光的渔舟收帆静卧于苍茫夜海中起伏荡漾。那好,暴风雨来就来吧,雷鸣电闪又有何妨!夏天的坏天气不过是天公一时乱发脾气,貌似阴着脸却藏不住内心潜在的善良;夏天的晴朗与冬天的晴朗不同,后者清淡稀疏,前者却浓郁斑斓;不像冬天的晴朗如天外来客,夏天的晴朗特别接地气,根植于大地,抚育出枝繁叶茂,尽管时有阴雨浇注,却更激发了植被浓郁的生机。整个夏天,好天气都把它或紫或白的彩旗插遍镇上的家家户户,任其在阳台、花园和墙头如丝似缎地招展。我坐在小客厅里等着吃晚饭,边看书边听着雨水穿过花园的栗树枝叶噼里啪啦地落下,心里明白这阵骤雨只会让树叶更加青翠;那些栗树就像是夏天向阴雨作的抵押,让它们整夜受雨淋是为了确保晴朗的天气能够接续下去。大雨呵,你随便下,等到天明,当松维尔白色栅栏上方的心形树叶会依旧浓荫蔽日、青翠欲滴。我看到佩尚街的那棵杨树向暴风雨摇尾乞怜苦苦哀求,无望但不忧伤;我听见花园深处的丁香在滚雷撼动下无力呻吟,悲苦但不惆怅。
——《那地方恍如梦境:关于瞬间与永恒的艺术》
格莱尔,瑞士学院派画家。是莫奈、雷诺瓦等众多印象派画家的老师。在法国19世纪画家中,有一类画家擅长运用古典主义表现手法描绘具有浪漫主义情趣的作品。这类画家很难归属到哪一个流派,其实画家的艺术观念和画法并不是单纯的,有的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格莱尔就是将古典主义画法和浪漫主义激情结合在一起从事创作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