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钢琴家的卡米耶·圣-桑｜《那地方恍如梦境：关于瞬间与永恒的艺术》「FEEL·讀書」

文摘 2024-01-02 21:30 上海

像一簇圣火升起在他心中，并在我们心中散播着魅力、热情和虔敬 | 第105期

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 [法国]

本文绘画配图全部为雷诺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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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阿媛

“如果人们相信他们还没有追忆到逝去岁月中那些最美好时刻的话，那么破除懒惰振奋精神，感到必须说出他们的逝水年华，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普鲁斯特《那地方恍如梦境》

作为钢琴家的卡米耶·圣-桑

昨天，在音乐学院的音乐会上，圣-桑弹奏了那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音乐会结束后，在出口处，你能见到许多人面带失望的表情，他们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失望，就把它归咎于不同的原因：有说他弹得太快的，有说他弹得太干巴的，有说他弹得太不动情的，有说他选错了曲目的——他不适合弹奏莫扎特。我倒是觉得原因在此：因为作品本身实在是太美了。纯净的古典美反倒不能满足浪漫主义者丰富想象力的预期；或者说：唯一不能回应浪漫主义者丰富想象力期待的，反而是真正单纯的美。什么手指灵活度叹为观止啦，什么格调猥琐低俗或纯洁高尚啦，什么“暖人心的”、“艳丽的”、“煽情的”、“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应时应景讨好听众的”、“惊艳四座的”等等预设好的形容，到了这里统统不能套用了。那种从一开始便与“真”缔结永恒情谊的纯美，或初美，是不曾把这些花里胡哨的时髦之语纳入其麾下的。怪不得天籁之音来到凡夫俗子中间会引来一片失望之声！一个女人去观赏一幅旷世杰作，只会感觉像阅读系列章回小说的大结局那样刺激，或像去找人算命那样大惊小怪，或像期盼情人那样激动不安。然后当她见到一个男人坐在一间昏暗房屋的窗前陷入沉思时，她便要再观察一两分钟，就像在一个窥视孔前面似的，等着看是否还有什么后续的好戏出来。最后她会出于虚伪说些好话，心里却说:“唷，难道这就是伦勃朗的《哲学家》吗？也不过如此嘛！”

在圣-桑先生的演奏中，没有那些让您觉得再多听一会儿就要酥软晕倒的“极轻”，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突强”，没有那些让您一激灵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不和谐和弦，没有那些如道道冰刺贯穿脊梁骨让您从头凉到脚的“极强”(就好像在冲浪)，没有一点演奏家的那种做派：身体扭曲，面部狰狞，表情夸张，仰脖甩发……这种做派等于是用妖娆的艳舞来糟蹋清纯的音乐，只能撩拨听众的感官，煽起他们的艳幻，传输给他们快感，给他们大呼小叫找理由，强加给他们深刻印象，供给他们事后的谈资。这些花里胡哨在圣-桑先生的演奏中丝毫见不着踪影。他的演奏是帝王般高贵的。这种帝王气质，不体现在帝王戴着金冠由奴隶肩扛着御驾光临，而是体现在他们彬彬有礼、谦和微笑、问安请就、回答问题等温馨的一面上。这里，伟大的国王就像伟大的演员那样，平易近人。只有暴发户才摆阔，只有半瓶醋才显摆。国王的优雅和高贵本应是天然混成，其尊贵一如橡树之尊贵，其优雅一如玫瑰枝条之优雅，于我们看来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每一种做派、造势，那些夸张，低俗的吹胡瞪眼——天生的也好养成的也罢，都应戒绝；(表演中的)一颦一蹙，每一举手投足，都应剥去浮夸和做作的外衣，而只剩下率真和质朴。一个伟大的演员，其表演要比一个精明演员的表演来得更朴实无华，故而较少赢得大众的追捧；这是因为他说话、举止的风格是如此瓢净了沉渣(无论这沉渣是金沙也好渣滓也罢)，以至于它清澈如水，明洁似镜，只映出对面最自然纯真的景物。圣-桑先生的演奏便臻于这种纯净透明的境界。人们并非透过五彩窗玻璃或舞台灯光来聆赏莫扎特的协奏曲，而是仿佛穿过弥散于你我他之间的空气来聆赏它——单纯、自然得甚至让我们没有留意到它的存在。

圣-桑能达到这种境界当然不足为奇；对一位写下自贝多芬以来最为精致典雅的交响曲(指圣-桑的《“管风琴”交响曲——译者》)以及许多歌剧的作曲家来说，演奏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岂不是换换脑筋的小事一桩？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它又似乎成了一件大事。因为，我们并不把人类的行为比作像紫罗兰那样，一旦凋萎之后便对这种娇小的植物不再有用，不会让其他花卉开放得更加美丽，也不会延迟它们的凋落；而是，我们把人类的活动比作树木每年长出来的新枝，即便最终逃不过腐朽的结局，但是扶持了未来的枝干，使之从地面长得越来越高——树就是这样，靠枝干一代代接续而成长壮大起来。再举马驹的小白牙为例，它们长出到位，在那些大嘴巴里渐次排列成行，向饲养者或育种者表明了这种家畜的年龄(岁口)和积累的活力。也正是以同样的思路，我们来考虑人类的行为，其中那些最细微的行为，也如同栗树最新长出的、最柔嫩的花蕊端坐在以前枝丫的整体高度上那样，是先前行为的延伸，是其累计的结果，养成习惯的绵延；这些先前的行为，就像祖宗和尊敬的老担保人那样，现在向后续者提供道德基础和力量支撑。由此，现在圣-桑先生坐在了我们面前，就像音乐学院的一个年轻学生那样，弹开了莫扎特的一阕钢琴协奏曲，并且弹得那么质朴，触键声声，虽然不像(贝多芬的)《C小调“命运”交响曲》那样字字珠玑充满灵感，也没有如(莎士比亚的)《亨利八世》那样悲情满怀，也没有如(圣-桑的歌剧)《参孙与达丽拉》那样的魅力合唱，也没有如一首巴赫的改编曲那样的丰富创意……但却如一个唱诗班环绕乐师，像缪斯众女神那样唱着感人的歌，脸上漾着她们天界的笑靥，像一簇圣火升起在他心中，并在我们心中散播着魅力、热情和虔敬。

——《那地方恍如梦境：关于瞬间与永恒的艺术》

卡米耶·圣-桑

Camille Saint-Saens

（1835-1921）

法国作曲家、钢琴家，作品包括《动物狂欢节》、《管风琴交响曲》、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歌剧《参孙与达丽拉》。旋律优美清新，曲风雅致浪漫，色彩华丽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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