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艺录】
别 样 素 描
——漫录女记者笔下的汪曾祺
金实秋
1986年,新时期十年文学国际研讨会在上海召开,乐黛云、黄蓓佳、钟振奋、谢冕、黄子平、陈丹晨、吴泰昌等一批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作家、评论家见面分外兴奋,便提议一起合影留念。“就在摄影者要按下相机快门的那一刻,在一旁留意看我们言行的汪曾祺先生突然‘跳’进了画框中,说了声:‘我也是北大的!’那神情就像个活泼的顽童。我们这时才发觉在无意间把汪先生给‘遗漏’了:对啊,他可是西南联大出身啊!我们这些后辈自然是热烈欢迎这个带点调皮的‘老同学’的加入,把这个最年长的系友请到了画面中心的位置。”钟振奋时为《中国文学》(双语版)为记者、编辑,在《真淳淡远汪曾祺》一文中,她为“老顽童”汪曾祺留下了这一精彩的剪影。
福建的刘劲松曾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为实习记者,她与汪老的相识在桐庐的一次笔会上。她对汪老印象是,在桐庐“汪先生一路上谈古论今,兴致很高。一行人走到山顶茶园品茶,汪先生喝着新茶,说起茶事,又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晚饭时喝了黄酒,兴味盎然。
回到宾馆,应当地接待人员的要求,汪曾祺……为当地留下墨宝。‘沉潭千尺钓,万古一羊裘’,刚看完严子陵钓台,又吃过老酒,汪先生乘兴提笔写字。他下笔速度快,那字更似枯藤般遒劲,字态有一股安然的气度。写好题字之后,出乎意料的是,汪先生想出要给围观的两个晚辈各写一幅字,给我写的这幅是柳永词《满江红》中的一段:‘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刘劲松十分珍惜这幅画,她说,“能够得到先生的墨宝,实在是我与老先生此生的缘分,我珍藏至今。”
就在采风期间,突然传来沈从文先生逝世的噩耗,汪先生闻知悲痛不己。刘劲松记得很清楚,“那几天汪先生神色凝重,他就在宾馆的小桌子上,用钢笔在稿纸上写下了悼念文章《一个爱国的作家——怀念沈从文老师》。”
曲令敏是山西《平顶山日报》的记者、副主编,汪先生应请曾为该报副刊题写过刊名“落凫”,并先后把《公治长》、《水蛇腰》等五、六篇小说给该报首发。曲令敏说,“先生的每篇稿子都是等小报副刊发过之后再给名头大的杂志,这让我非常感动。”
令她感动的还有一件小事。曲令敏回忆道:“我最后一次去看望汪先生是1996年中秋节,……记得那个下午我是带着四岁的孩子一起去的,先生很高兴,又是拿苹果又是递香蕉,还让孩子坐在腿上,就像爷爷一样亲。他笑说:令敏,这孩子长得太像你了,怪不得你总是说他。”
汪老爷子对孩子特别亲,有一次,浙江女作家袁敏也是带了一个小傢伙去汪府的,小傢伙十个月不到,很可爱。汪老爷子仅为他特地搞了蛋羹,还把他抱在怀里,执意要亲自喂他。不料那小子居然在汪老腿上“噗啦”就撒了一泡尿,汪老哈哈大笑,朗声赞曰:好!说尿就尿,男子汉大丈夫!
应鲁迅文学院之聘,汪先生曾多次在院里为学生们讲课。刘敏慧曾在院里学习过,因她在班上年纪最小,又长得小巧可爱,同学们便送了她一个雅号:小熊。在开学典礼那天,小熊抢占了一个最佳座位,她说:“他一坐下来,便掀去他那顶猎人式帽子,露出一个撒满初霜的头来。额头上刻下一道道波纹浪迹,黑里透红的脸庞饱经沧桑。他的眼睛,从浑浊的老眼中,闪动着不为岁月淹没的奕奕神采。……他的眼睛确实令人难忘。只是他的背有点驼了,到底岁月不饶人。
“汪曾祺望着台下的莘莘学子,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而我呢,是一棵奇形怪状的‘老盆景’。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每一次跟年轻人接触,都是对我这棵奇形怪状的老盆景下了一场春雨。’掌声,热烈的掌声潮水般涌来。那天,汪老话不多。但就这个‘老盆景'喜逢春雨的比喻,足以让我们记住一辈子了。”
尤其让小刘高兴的是,当汪老得知她是班上最小时,竟俯下身悄悄对她说:“胖妞,我画一幅画送你。”在这幅画上,汪老亲切的题了四个字:胖妞小像。画上的一只小黑熊,正瞅着眼前的那根红红的胡萝卜,蠢蠢欲动,憨态可掬,用小刘的话说,这幅画让同学们眼红得要命。
《体育报》发过一篇《踢毽子》的文章,曾一时被广大读者争相传阅。文章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汪曾祺先生。向汪先生约来这篇稿子的是报社的记者王海玲。那天小王登门请汪老赐稿,但老头儿总觉得与体育沾不上边,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海玲并不气绥,她央求汪老说不沾边儿的也行。三磨两磨,汪先生爽快地答应了:“那就写篇踢毽子的吧。”王海玲说,“我满心欢喜地告辞出门,一为约到了稿,更为见到了汪老,汪老的随意,毫无做作的率真,令人尊敬。”汪老是个重诺的人。过了三四天,海玲就收到了这篇《踢毽子》。她说,“文章写得美,稿纸上字写得苍劲,透着一种文化的底蕴。《踢毽子》自然和体育沾边儿,字里行间流露出汪老对童年生活难以割舍的回忆,那浓郁的乡土气息,那凝重、厚实的叙事和不瘟不火的抒情,令人击节。”海玲在《向汪先生约稿》这篇文章中,甚至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她其时的兴奋之情——
在当时的“登攀”版头条见报后,在报社大楼里,着实惊动了不少“汪曾祺迷”们。
1991年4月的云南“红塔山笔会”去了不少女作家、女记者,京城媒体的记者李晓燕在那里与汪先生有了近距离接触。李晓燕笔下第一次见到汪曾祺是这样:
在首都机场,我见到了汪曾祺,一个拄着拐棍的黑瘦小老头,稀疏灰白的头发,两只晶亮的眼睛里闪着神秘的光。在笔会上,因为汪老年高、爱喝酒,多休息,她与汪曾祺虽然没有说多少话,但快要结束之际在大理的一次晚宴上的汪曾祺,使晓燕终生难忘——
酒过三巡,……不知道什么时候,汪曾祺出现在我们的餐桌前,他颤巍巍地举着酒杯,环顾着高洪波、李林栋、李迪和我,用低沉的语调清楚地说:“为你、为你、为你、为你,为你们在这里逝去青春,干杯!”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泪水夺眶而出。再看那三位,五尺男儿个个都是热泪盈眶。此刻的汪曾祺,让我看到了他人性那道至真、至善、至爱的光芒。对历史,对现实,对晚辈!那一刻,他让我见识了什么是“大家”!
那天,汪老也向同行的女作家先燕云及周桐淦、李迪等作家敬了酒,李迪在《追忆汪曾祺》中也追忆了当时的情景。这一节不长,我照抄如下:那年离开云南回京的前夜,晚宴上汪老举着酒杯走到我跟桐淦面前说,我们啊,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善良!为了这个善良,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说完,他老泪纵横!
汪曾祺住的书房小、条件差、家俱旧,不少记者文章都说到了这一点。光明日报记者武勤英到汪老家采访,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用语不多,但句句实在,偶及汪老其人也颇传神,尤其是写到汪老与小孙女的亲昵的这个小插曲,更觉情趣盎然。她写的文章题目是《看书买书写书——作家汪曾祺的书房》,文章开门见山地写到:
岁末最后一天。在老作家汪曾祺那间7.5平方米的书房里,不时从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楼上邻居跳迪斯科的“蹦嚓”声,我们的谈话不得不提高了调门。……这个老知识分子外表显得有点闷,有点怪,可说起话来,还挺幽默。书房里的摆设全是旧的,书柜三屉桌上七长八短地塞满了书,连墙上挂的画也透着古风。看着喜滋滋着白发的汪曾祺坐在一把大窟窿小眼儿的破藤椅上,我暗笑他的夫子气。三岁的小孙女捧着桔子进来了:“阿姨,你吃!”说完,不好意里地扑向爷爷。汪曾祺早已伸出双臂一下子把这个“欢喜团”抱在怀里。粉嫩的小脸配着头上的小红花,催开了这位67岁老人额头上深深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