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文联】文艺评论｜蒋成忠：[双调·新水令]《王妙妙死哭秦少游》散套赏析

[新水令]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对秋天动情感旧。心愁一万缕，半载胜三秋。一望雷州，一凝伫，一僝僽。

[驻马听]一向淹留，寄一纸书来一字愁。自从别后，一番花落一番羞，一声杜宇倦凝眸。趁一鞭行色慵回首。我精神一旦休，折倒的一枝粉淡梨花瘦。

[甜水令]则见那闹闹哄哄，聒聒噪噪，道姓题名，围前围后。湿浸浸冷汗遍身流。哭哭啼啼，凄凄凉凉，不堪回首，愁和闷常在心头。

[折桂令]困腾腾高枕无忧，却和你梦里相逢，元来是神绕魂游。一灵儿杳杳冥冥，哀哀怨怨，荡荡悠悠。凄惶泪流了再流，思量心愁上添愁，空教我淹损双眸。拆散了燕侣莺俦，至老风流，佳句难酬。觑了这一曲新词，便是他两句遗留。

[落梅风]染胭脂双眉皱，形容出两鬓秋。觑绝时泪淹衫袖，病来时倒大来不自由，怎画的来骨崖崖影儿消瘦。

[庆东原]你为我容颜瘦，我为你心绪愁。临歧执手相别后，我为你再不惹狂朋怪友，再不吃闲茶浪酒，再不上谢馆秦楼，再不共厮追陪，再不说闲声嗽。

[沉醉东风]你虚飘飘拔着短筹，冷清清算在雷州，感承你实丕丕厮爱怜，乐陶陶常相守，谁承望苦恹恹拆散鸾俦。眼睁睁一日无常万事休，则落的痛杀杀浇茶奠酒。

此套曲，录自傅德岷、余曲等编著的《元曲名篇赏析》，作者鲍天祐，字吉甫，杭州人，生卒年不详，生平亦不详。十四世纪初在世，一生不得志，官止于昆州史。钟嗣成《录鬼簿》有载：“钱吉甫，名天祐，杭州人。幼业儒，长吏簿书之役，非其志也，跬步之间，咄务披拈索奇而已，故其编撰，多使人感动咏叹，余尝共之谈论节要，至今得其良法，才高命薄，今犹古也，止作崑山县史而卒。”[录鬼簿]录其杂剧名八种：《宋弘不谐》、《史鱼尸谏》、《杨震畏金》、《曹娥泣江》、《比干剖腹》、《班超投笔》、《为富不仁》、《秦少游》。其《史鱼尸谏》曾传入宫廷。鲍天祐作品多已散佚，只存少量残曲。本曲亦应为残曲，从形式看[双调·新水令]套曲有多首同宫调曲牌曲子组合而成，其组成形式有多种，通常以[新水令]作首牌，随后跟着其他曲牌，形成一个完整套曲，但无任何种组合均有“尾”或“煞”，而此曲没有。此曲只有[新水令]、[驻马听]、[甜水令]、[折桂令]、[落梅风]、[庆东原]、[沉醉东风]七个叶儿，再从内容看，其意亦未全。

本文曲作者名鲍天祐采用于蒋星煜主编《元曲鉴赏辞典》，按常理，《录鬼簿》作者钟嗣成与曲作者为同时代人，且为“余尝共之谈论节要”之文友，当不会将其“鲍”姓错为“钱”氏，刊误乎？然考其多著均为“鲍”姓，而名中“祐”讹为“佑”者亦多。孰是孰非，笔者存疑，待方家指谬。

该套曲题材作者取自一则真实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北宋高邮人，婉约词宗秦观（字少游）遭贬谪南迁过长沙，偶遇歌姬结下生死恋。其事首见于南宋洪迈《夷坚志》：“长沙义妓者，不知其姓氏，善讴，尤喜秦少游乐府，得一篇，辄手笔口哦不置。久之，少游坐钩党南迁，道经长沙。访谭上风俗，妓籍中可与言者。或举妓，遂往访……”。明代王世贞《艳异编义娼传》记之，概为：“少游早闻娼名，及见，观其姿容既美，又潇洒可人。坐语间，见几上置‘秦学士词’，环视无他文。少游窃怪之，故问曰：‘若素爱秦学士，彼秦学士亦尝遇若乎？’娼叹曰：‘使得见秦学士，虽为之妾御，死复何恨！’少游曰：‘若欲见秦学士，即我是也。’娼大惊，义娼母子左右觞。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阕以情之，卒饮甚欢，比夜乃罢，止少游宿。裳枕席褥必躬设。夜分寝定，娼乃寝。明日娼先起，立帐外以待。少游感其意，为留数日，将别，义娼嘱曰：‘妾不肖之身，幸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又不敢从行，恐重以为累，惟誓洁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一别数年，少游竟死于藤州。娼虽处风尘中，为之婉娩，有气节，既与少游约，因闭门谢客，独与母处。一日做了个白日梦，惊泣曰：‘吾自与秦学士别，未尝见梦，今梦来别，非吉兆也，秦其死乎？’数日得报，秦果死矣！遂衰服以赴。行数百里，遇于旅馆，当见到秦观棺木时，伤心欲绝，绕棺三圈，大哭一声，气绝而之。”

少游被贬南迁，取道长沙邂逅遍歌少游词的艺妓，缱綣数日，妓愿侍奉左右，秦亦允之。然贬谪途中不得不洒泪别，实指望将来北归重逢便是于飞之日，岂知别数年秦逝藤州。妓行数百里为秦吊孝，哀恸而亡。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迁臣多被召回，秦观复命宣德郎，北归至广西藤州骤死。据传，其子秦湛扶父灵榇，因长沙义姬故，藁葬于长沙橘子州。至崇宁四年（1105），朝廷解除“元祐党人”之禁，秦湛得奉父丧归葬扬州，后又迁无锡。

[双调·新水令]《王妙妙死哭秦少游》套数，是鲍天祐《秦少游》杂剧中旦角的一段唱词，其全剧内容已难知悉，现只据所见曲词大意而论，粗略解析。

[新水令]套数首牌，此调字数不拘可增损，曲写王妙妙心情似春江流水一往东去不返，面对萧瑟秋景而情动感旧，今此半载以来胜过三秋之长，有万缕之心愁，遥望心上人贬地雷州，伫立时久，僝僽无限，人被折磨。其一出场，其情其意即忧悲恨怨。

[驻马听]次牌，叙说其离愁别绪。这一向你羁留何处安身何所？寄来的书信读来字字皆愁。自从与你分别后，我面对一番番花落凋零感到羞涩不能支，听一声声杜宇啼悲而不堪凝眸注视。你为甚出行离开了不回头，让我备受煎熬，精神一旦崩塌，再难支撑，就像“折倒的一枝粉淡梨花瘦。”因思而怨，因思而累，不说精神恹恹而昼寝，以折倒梨花喻之。

[甜水令]第三支曲，又名[滴滴金]。起始四句是入梦情景，“则见那闹闹哄哄，聒聒噪噪，道姓题名，围前围后。”迷离之中人声噪杂，围着一个人指名道姓地说是谁，后半支曲是惊醒后的叙写，“湿浸浸冷汗遍身流”，梦境使她惊吓出一身冷汗，不堪回顾，但心头愁闷而“哭哭啼啼，淒淒凉凉。”这是一个凶兆，因为道姓题名是谁？王妙妙啼哭有因有据。

[折桂令]第四支曲，又名[秋风第一枝]、[广寒秋]、[步蟾宫]等。按曲律正格，此令曲当十一句，但该曲牌可以衬增句，本调为了情感得到淋漓发挥，增了三句而成十四句，前六句回忆梦境，始句因困倦了睡觉，本以为“高枕无忧”，却与你“梦里相逢”，原来是“神绕魂游”。倦而昼寝一梦相逢，神魂在秦之故也，一激灵在杳冥荡悠之中看到了哀怨而伤悲的心上人，其形态飘忽不定恍恍惚惚。下八句是梦觉后的心理活动描述和悲情诉说，泪是淒惶不安之泪，“流了再流”，是不停地流。心是思量记挂之心，“愁上添愁”，是不住地愁，凄然使我两眼流泪淹损了双眸。咱俩本是两情相悦好似“燕侣莺俦”的恋俦情侣，而今被无情拆散，原来可以风流至老你吟我歌，现在却佳句再难唱酬相和。觑了这一曲《鹊桥仙·七夕》新词，就是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两句的遗留。据扬州大学刘勇刚教授考认，秦观《鹊桥仙·七夕》为寄情长沙义倡而作，写于湘南郴州，时间是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七夕日。

[落梅风]第五支曲，一名[寿阳曲]。该调内容只有一个解读，而别无它释。艺倡王妙妙不但善讴而且能画，她凭忆少游之音容形貌，为其作肖像。“染胭脂，双眉皱，形容出，两鬓秋。”画得很是活脱，将一位50岁未足之人，因受贬谪之愁苦与迁途中之艰辛呈现无遗，眉皱鬓秋，其悲愁与衰颜尽显。“觑绝时”即看罢画像，则“泪淹衫袖”了。“病来时”，非生理之病而是遭受人生打击的心理苦闷之病，“到大来”，非常无比也，“不自由”不由自也。此句意为其苦闷之情非常而又不能由己控制。最后一句是反问，我怎么把秦郎画得“骨崖崖影儿消瘦”呢？问的怪而真实，她心理上不愿自己的恋人是这样形状，但遭遇的折磨使其确又是这个模样，矛盾的心理揭示无余。

[庆东原]第六支曲，又名[郓城春]，首二句“你为我容颜瘦，我为你心绪愁，”分别后你是否为思念我容颜更瘦，我为思念你日日心情凝愁啊！此二句可见两人相聚时虽短暂，但相恋之情则绝深。以下六句是王妙妙与秦少游“临歧执手相别”时，所承诺待君北归再相守共度的诚挚之心具体行为之表白。“我为你再不惹狂朋怪友，不吃闲茶浪酒，不上谢馆秦楼，不共厮追陪，不说闲声嗽”。王妙妙本为艺倡，以上这些是她赖以生存的行当，而她以身事少游后，践约不背盟誓，人虽处贱位而节以高尚。冯梦龙《情史》评说：“千古女子爱才者，温都女、长沙妓二人而已。而长沙妓以风尘浪宕之质，一见少游，遂执妇道终身，尤不易得，虽曰贞妓可也。”

[沉醉东风]第七支曲，这支曲是写王妙妙得到少游已逝确信后的一段唱词。你已经化为魂灵在虚空中飘飘荡荡，“拔着短筹”，指抽到数目小的筹码，象征不幸和早亡。你的遗体冷清清地还在雷州吗？（应为藤州）感谢你承蒙你对我实实在在的深厚怜爱和真情，咱们俩其乐融融地相爱相守数日，谁承指望如此痛楚，活生生地将鸾俦拆散呢？眼睁睁地看你今日走上这无常之路，万事休矣！落下了我痛切肝肠地摆下祭场，为怀念你追思你浇茶奠洒。

经查阅蒋星煜主编《元曲鉴赏辞典》、《王妙妙死哭秦少游》散套亦止于《沉醉东风》一曲而无它曲。但此散套鉴赏者陈多的评论文章云：“此下还有七支曲文，写王妙妙奔丧，止于[尾声]曲的她‘去意难留’，殉情而死，‘魂绕黄泉路儿上走’，是一个悲剧结局。限于篇幅，未能收录。”据此，陈多先生必见过鲍天祐《王妙妙死哭秦少游》散套之全篇。然，笔者所拥有资料欠缺，且人痴思拙，未能觅得所缺部分，盼高人给予提供，使之完备传承于后之者。

《录鬼簿》作者钟嗣成有一阕[双调·凌波仙] 一名[水仙子]《吊鲍吉甫》，（《录鬼簿》中没有宫调，曲牌和曲题，故“鲍”姓未明）评价鲍天祐云：“平生词翰在宫商，两字推敲付锦囊。耸吟肩、有似风魔状，苦劳心呕断肠，视荣华总是干忙。谈音律，论教坊，占断排场。”鲍氏平生一心致力于词翰宫商，创作时字字推敲，为之着魔癫狂而劳心呕断肝肠，妍谈音律韵调，咨论教坊声腔，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当行杂剧家本色元曲家。从本套曲之一斑即可窥其全豹。

其一，用字打破常规，一般讲诗词曲忌用无意重字，而其《新水令》《驻马听》两曲有意连用十四个“一”字，取得了特殊的语言艺术效果。四字的：一江春水，一望雷州、一向淹流、一番花落、一声杜宇、一鞭行色、一枝粉淡。三字的：一万缕、一凝伫、一僝僽、一纸书、一字愁、一番羞、一旦休。读来顺口，既是表答之需要，又无重沓堆砌之感，成了一个特色。

其二，善用叠词，ABB式：湿浸浸、困腾腾、虚飘飘、冷清清、乐陶陶、苦恹恹、眼睁睁、痛杀杀。AABB 式：闹闹哄哄、聒聒噪噪、哭哭啼啼、凄凄凉凉、杳杳冥冥、哀哀怨怨、荡荡悠悠。这些叠词的使用，增强了曲语之韵味，跌宕了曲语之声腔。

其三，[庆东原]一曲连用五个“再不”：再不惹、再不吃、再不上、再不共、再不说。这种铺陈修辞手法，既多角度反复叙说，增加了语言气势，又使曲文对仗求得工稳。

其四，此散套律式无不遵规循矩，声韵节律、衬字增句、押韵对仗、字稳句妥。

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云：“鲍吉甫之词，如山蛟泣珠。”蛟人流泪成珠，喻鲍氏以心泪写作，字句如珠玑。从此套曲读来，亦可谓是珠玑之作，曲曲尖新，写得惊心动魄，让人落泪动情。王妙妙忠贞于少游，从爱其词爱其才到爱其人，不惜以身殉情，情不知所起而一往弥深，其至情难描，而鲍氏一泻千里，淋漓尽致，其才情尽显，占断了排场。

2024.10.16.于戊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