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去学校里上个班
然后这几天先干一干梦中情单
既然之前的比赛已经挂掉了
那就把这个小说发在这里吧
是一个强行科幻的斯图亚特题材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不再有其他的愿望了,我但求一死。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巴黎圣母院前那个锈满了百合纹章的蓝绸亭台,它仅仅屹立了一天,从此便不复存在,我之后的一生都在荒凉的北境徒劳地搜寻它所遗留下的些微痕迹。我已经不再有其他的愿望了,但求埋骨于这座亭台那反光清亮的荫蔽之下。那一天,十五岁的我和法国王太子在这里立下庄严又略显滑稽的誓言,短暂地结为夫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的愿望即将实现。就在明天,他们将会把我带到一座草草搭建的断头台上,用刀斧砍断我的头颅。但在今晚,我还有时间来讲述我的故事。我要讲述的并不是你们可以依靠许许多多的政治信函、使者报告还有人们的讲述拼凑出来的故事,我要讲述的故事我从未有机会讲述,以后也将不再有机会讲述,也许这就是罪恶的果实,我曾亲眼目睹它开出了一朵如此美丽又暴烈的花朵。
我是玛丽·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法国前王后与英格兰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1567年6月17日夜晚——在那段时间里,我输掉了战役,输掉了恋人,输掉了我的王国——我被人们从自己的城堡带出来,武装骑士彻夜骑马押送我,直到我在冰冷的晨光中看到了一片白雾弥漫的湖水: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湖心岛上的洛赫利文城堡。在一阵剧烈胎动的冲击之下,我的眼前模糊了,我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开始飘落的雨水。在刀剑的威逼之下,我踏上了湖心岛,头晕目眩地跌倒在侍女的怀抱里。
在洛赫利文城堡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艰难,女主人道格拉斯夫人待我客客气气,她的儿子甘愿为我付出一切,我得到了外出骑马和狩猎的许可。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监禁的纱幕,是对我软禁生活几乎不值一提的补偿。我的心里非常清楚,留给我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到半年,而腹中的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像一颗晦暗的灾星,划过我本已变得狭窄的天空。
在那个时候,我的第三任丈夫已经被逐出国境,生死未卜。人人都看得出来,我害怕这个罪恶的果实也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打上私生子的烙印,只能在阴影里被慢慢地逼上属于刀锋与毒汁的道路。但实际上,我更害怕的是这个孩子会成为刺向我自己的一把利刃,成为我的名声之上一个难以掩盖的污点,有了这样的污点,我就再也无法回到苏格兰的王位之上,通往巴黎、罗马和马德里的大门也都将向我关闭。我仿佛已经能够看见我的第一任婆婆凯瑟琳·德·美第奇那阴险的笑脸,能够看见她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回归,转过身来却在路上布下一个又一个诱饵,最终令我落入一座修道院那铜墙铁壁的陷阱。
在独自一人被拘禁在洛赫利文城堡的大半年里,我感到过恐惧吗,有过懊悔吗?是的。在这最后的自白里,我已经不再害怕承认我在那个迷雾之国里有过的动摇。我懊悔甚至是憎恨自己竟然爱上了那个以暴力征服了我的男人,爱上了那个甚至有些丑陋的男人,却至今依然无法摆脱他的魔力。他那闪电一样的膂力能够让一匹骏马流下潸潸的冷汗。他使我的皮肤燃烧,使我甘愿把王冠交到他的手里,仅仅为了换取永生永世的夜夜狂欢。
我从来都不想要杀害任何一个人,但当我还在思索如何摆脱掉我的前夫,如何通过合法的手段和他离婚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了体内某个陌生生命的萌动。于是我也别无选择,我只能成为我恋人的同谋,成为他的共犯,与他共饮一杯鸩酒。而那阴沉的预感竟然全部应验——正是这样的预感驱使着我在最后一夜还回到前夫的身边,不是为了安抚住他,而是为了最后一次和他说说话,用我的温柔给他一点补偿,试图向他敲响某种隐晦的警钟。因此在那段被囚禁的日子里,我每日祷告,为我被残忍杀害的前夫,为流亡海外的爱人,为我应该感到悔悟却并没有真正悔悟的一切。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
夏季很快就结束了,北国仓促而清凉的夏季。在接下来的秋季和冬季,我坐在石头窗边,看着对岸的树叶一片片干枯飘落,然后浓雾开始入侵白日,我能看到对岸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有许多天里我抚摸着日益浑圆的腹部,面对着湖水,就像面对着一片虚空。有时候我会对那片白雾说话,把它当作一面照不透的镜子,当作一口永远也不会有回声的深井,向它抛去许多问题、许多怨言。浓重的迷雾啊,你能不能化作一抔药粉冲进我的腹腔,能不能变做一把子弹击穿我的盆骨?我坐在窗边,想象着某天早晨醒来,床单浸泡在血液里,而我重新感到腹中空空,整个人也变得轻盈起来。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日复一日,我只绝望地感到那只踢来踢去的小脚越来越有力。
终于,在新年夜,生产的阵痛开始了。我的机要秘书、女佣和女主人都对此心照不宣,默默地为我准备好了热水和毛巾。我的第二次生产比第一次要痛苦许多,我经历了长久的、撕裂的痛楚,但我的头脑却始终格外地清醒,始终在思索这个孩子的未来,毋宁说是我的未来——我还不过二十六岁,我还依然有未来——这就好像是我的这一次婚姻也比上一次婚姻痛苦许多一样。有一段时间里,我痛得眼前泛起一片白雾,耳中胀满鲜血,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干涸,变得又薄又脆,就像一张用旧的羊皮纸。
过了一段时间,当我的眼睛再次可以聚焦的时候,我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我的女佣刚刚浆洗过的围裙,在仅有炉火照明的房间里白得发亮。我看到她俯下身来,听到她贴着我的耳朵说,我早产了一个女孩,生下来就死了。与此同时我又仿佛听到她说,那个女孩还活着,明天一早就会被送往法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要看看孩子,哪怕是一个死掉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力气。我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当天夜里,我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注视着我。那是一种异常复杂的目光,其中既包含了情人的似水柔情,也包含了敌人的刻骨仇恨。这种目光令我许多次在梦中站起来走动,环顾四下,摸向一把刀剑或者是一支猎枪。每一次我都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做梦,每一次我都太累了,没有办法让自己真正清醒过来。我就这样和这个温情又恶意的目光对视到天明。晨光熹微的时候,我在一次惊厥之后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就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活脱脱的我。
别喊出声音来,她轻声说,并用一个手势制止了我。
我惊恐地看着她。我想问问她是谁,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我说不出话来,我所受到的震惊实在是太强烈了。
你觉得我还有可能是谁呢?她和我说话的样子非常放肆,嘴唇微微突起,模样非常傲慢,就像……就像我自己。他们把血肉模糊的我放在了大厅里,准备天一亮就把我当作你最后秘密的钥匙沉到湖底。可是他们忘了给你的房间上锁,我就光明正大地走了进来,还给自己找了件合适的衣服穿。
我眯着眼睛打量她。她身上穿着一件优雅而贴身的黑丝绒长裙,领口教堂花窗一般的麦斯林纱具有独一无二的精致,我立刻就认出了那种尖锐却不锋利的弧度,那是我与法国王太子结婚的时候得到的陪嫁。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身形纤细、面目柔美的女人穿着我的衣服,我有了一种身体被某种黏腻的爬虫所入侵的感觉,好像是被透明的蛞蝓爬满了全身。即便是在孕反最严重的期间,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你?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昨天晚上才把你生下来。我不能说话,只有用目光表达着震惊。
如果我不在这天晚上就恢复呼吸,如果我不迅速长成你的样子,那么我就会灰飞烟灭。她似乎能够看懂我的目光。别忘了,我脱胎于你,我们这种被迫快速成熟的孩子总是能够知道你的所有想法,用不着和我解释。
我抬起手,指甲用力地掐入手心,一阵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刺痛。我努力伸手,摸了摸床头柜,木料的疮疤和反复油漆的涂层都具有某种不可欺骗的真实性。
不是梦。她讪讪地笑着,看着我。
我愈发惊恐,瞪大了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也就是说,我生了一个女儿,还不止如此,我生了一个怪物,一个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孩子。不仅仅是形貌,她的眼神里也几乎带有着和我一样的沧桑,只有死过几任丈夫、失去过几次王国的女人才会拥有这样沧桑的目光。这个念头先是叫我感到寒栗,然后是让我感到深深的、难以摆脱的厌恶。
我闭上眼睛,想要躲进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我犯了罪。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作为一位在那么多年的生活里都保持着清白和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犯下了破坏婚姻的罪行,除此之外,我还默许了一场谋杀,帮助杀人凶手把我自己的丈夫从安全的堡垒里引诱出来,这一切一定都使我在上帝的面前罪大恶极。我曾经以为上帝会不那么睚眦必报,会原谅一个女人的软弱和她激情的迸发,会令亡者安息,令情人结合,令时间抚平一切伤痛,但我错了。在很多时候,在很多人身上,上帝的报复都没有那么迅速和直接,可他偏偏就想在我的身上重演一遍大洪水式的毁灭。既然我打破了契约,上帝就让我坐着一叶小舟在狂风骤雨中永远飘荡,再也不让我看见那道预示着和平的彩虹。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庭院
*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明亮的太阳光第一次打破了冬日的浓雾,照进室内。她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依然坐在那里看着我,好像这几个小时里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对吧?否则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好。我脱口而出,终于找回了一丝说话的力气。
我会小心的,她回答我说。这整栋城堡的侧翼都是给你一个人居住的,别人很难意外发现我们。
发现我们?
发现你和发现我,都是一样的,只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
你在一夜之间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我虚弱地说道,依然无法相信这一切。
毕竟我一生下来就要为了如何活下去想办法,她说道,脸上依然带有不可一世的骄傲。
我叫我的女儿小玛丽,她对这个名字似乎也颇为满意。其实如果仔细看,我们两个其实并不是完全一样。她的面孔上还是比我带了更多的属于少女的娇憨,皮肤更紧致,眼角和嘴角上翘的弧度都要更大一些,说话的声音也比我更平板和冷静。也许是因为我刚刚经历过生产,她的动作也明显比我更敏捷、更有活力。但这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区别,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能立刻就在镜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张面孔。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真是奇怪,她身上怎么就没有一点父亲的影子。她却无比严肃地回答我说,因为雾太大了,她无论如何也张望不到漂泊在海外的父亲的模样,血脉里的记忆无法和感受到的现实结合,便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逐渐冲淡,最后渐趋于无。但也许那也是因为我和她的父亲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他的本质在小玛丽的身上就体现为我的本质:我们的激情短暂而又炽烈,我们的情感都有其限度,比起一个人,我们都更爱一种手握王冠的感觉。王权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在把王权吞下肚之前,王权不过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石,珍贵却没有生气,可一旦尝过王权的滋味,王权就是一剂令人上瘾的甜酒,慢慢地,没有它的滋润你就无法进食,无法安眠,整个生活的荒凉与干枯就在你的面前一览无余,你在失去它的时候也连带着失去了你在生活中还能够品尝到的一切乐趣。
那时的我就是这样,身在清凉舒适的湖心岛,整个人却因为这种难以摆脱的酒瘾而燃烧得火热。在之前的日子里,我曾经活得像一个演员、一个骗子、一个乞丐,而现在,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就摆在我的面前。
从那天起,我默默地下了一个决定,我要逃出这座似乎无路可逃的城堡。这个计划在之前看起来毫无希望,尽管安保措施并不十分严格,年轻的道格拉斯也愿意鼎力相助,但现在我决定要在这里培养一个我的替身。我将不再抱怨我奇特的命运,我将感谢上帝的恩赐。有了她,我重回王位的道路将会容易许多。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内部
在我们朝夕相处的那几个月里,冬天渐渐走向终结,春日的绿意缓慢地开始在对岸向着我们挥手。在一开始,我在房间里教她做针线活,那些复杂的编织方法她一学就会,没过多久就仿佛把那一整本纹样的图集都背在了脑子里。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金缕线闪闪发光,她那双比我的眼睛更多一点灰调的眼睛也在闪闪发光。她简直就是怀着某种莫大的渴求学习着我教给她的东西,我那时以为是因为监禁的生活太过无聊,她也只能尽量从我这里学一些打发时间的东西。
对宫廷礼仪的学习几乎没有费多大的力气。这就像是调教一只猎犬,只是她比一只猎犬还要更聪明和更乖顺,她是一只来自于我自己身体的怪物,是一只由湖面的连月浓雾所凝结成的怪物。如果有这样的一只怪物以其他的面貌走进我孤寂的囚禁生活,我大概也会这样调教它,让它变得和我相似,最终能够陪伴在我的身边。即便那是一只更加凶猛、更加丑陋的怪物,我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大概也没有多少兴趣去击杀它,而是更想让它以一种合乎逻辑、可被接受的方式留在我的身边。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教给她十四行诗和羽管键琴的规则。这一步更困难,但是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我上哪里还能找到这么一位勤奋好学的学生呢?我不得不说,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的诗就写得非常精美,琴就弹得非常精湛——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嫉妒——但她的诗里和琴声中没有情感在涌动。这对我的计划来说无关紧要,那些粗俗的勋爵们本来也不太能够听得出区别,但这还是令我感到了某种恐惧。我觉得我几乎不是在听一个人在弹琴,也不是在听一个动物在弹琴,如果天使依然是犹太人想象中严厉和肃穆的模样,那么我也许可以形容她那精确而苛刻的演奏为天使的琴声。她写诗和弹琴的时候就像刮风和下雨,像在履行某种其实自己并不理解的义务,像在机械式地把一串韵律和乐谱的信息经过自己丰美双唇的加工然后再倾吐出来。如果我那绿宝石做成的玫瑰经念珠不小心落到了地上,那么它所演奏出来的声音都比她的琴声更有人性、更具温情。
天气暖和起来以后,我给她穿上不显眼的侍女服装,带她到城堡的庭院里打球。没有想到,我以为最简单的事情却成为了最艰难的一步。她那年轻而柔韧的肢体就是为了运动而生,可她那聪慧的头脑即便迅速地理解了所有的游戏规则,却似乎完全无法感受到游戏的意义。简而言之,两个人之间那种本该让人放松的运动完全不能给她带来快乐。她配合着我的动作,眼神里却带着疑惑,回应的力道恰到好处,却也缺少任何的激情。
为什么这么冷淡,有一次运动课程结束时候,我问她,在你绷紧肢体的时候,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感受吗?在你漂亮地接到我的球的时候,你对自己就没有一点成就感吗?
那么,我应该有什么感受呢?她看着我,问道。我才发现我已经大汗淋漓,铅粉在我的脸颊上溶成了热泪,她却几乎没有怎么出汗,光滑的皮肤表层只有薄薄的一层水雾。
就是,我们是在做游戏,是在取乐,可是你并不快乐……我努力想要和她解释清楚。
我以为我是在学习,她冷冷地回答道。
你已经学得很好了,现在是娱乐时间,我不满地说道。放轻松一些,别总是那么紧绷。
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已经学会了你的技艺和你的规则,你还想教给我你的情绪?
情绪怎么还需要学习,情绪应该是自然而然的,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争辩道。如果你觉得这种情绪还需要学习,那么你就是不喜欢这项运动,很简单。
真的吗?我看我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其实也没有很多了,我说道。我说的也是实话。
我看还有很多,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也要有优先学习的等级,至于情绪的事嘛,就先放一放吧。她回答我的时候,脸上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的话却令我疑窦丛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此感到不安,担心她是不是还是看透了我的伎俩。
有好几次,我让她扮成我的侍女陪我骑马狩猎。这一项娱乐活动她倒是学得非常出色,简直可以说是最出色的一项。在弯弓射杀麋鹿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犹豫,第一次表现出了喜形于色,好像征服与杀戮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让她感到快乐的事情。我后来逐渐喜欢上了狩猎,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打死一头幼鹿的时候,我少女的心是如何害怕地紧缩在了一起,在骑马回城堡的路上,我感到嘴里有苦涩的锈味,感到厌恶,仿佛那喷溅的鲜血也是我自己的鲜血。在她身上却完全没有这种第一次的羞怯,没有这种新手的畏惧,她第一次射箭、第一次开枪就像一个纯熟的老手。这并不是说她在一开始就那么敏捷、那么百发百中,而是说她的双手从一开始就稳稳地拿着弓箭,稳稳地握着猎枪,她的手从来都不颤抖,她的目光从来不都陷入迷蒙。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修道院
我教给她的东西越多,我在心里对自己的计划就越是笃定:我要让她变成我。这样即便我们都能够毫发无损地离开这座监牢,我在往后的日子里也拥有了一份绝佳的安全证书。如果我的哥哥想要关押我,我就让她去,如果我的勋爵们想要反叛,我就让她作诱饵,如果伊丽莎白想要剥夺我的继承权,我就让她坐上一匹骏马,率领军队向着国境线以南冲锋。
但与此同时,我对眼下的任务,也就是先安然度过逃亡之前的这几个月就越没有信心。我害怕她的冷酷,害怕她的不近人情,害怕她会以射杀一头麋鹿的精准与迅速将我射杀,然后将我的尸体绑在马背上,骑马来到湖畔,将我永远地沉尸于湖底。不错,她是我的孩子,可她望向我的眼神并不比望向一头惊慌奔逃的麋鹿的时候带有更多的温情。
放心吧,有一天,在一次狩猎结束回来的路上,我的女儿对我说,别那么害怕,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我会想办法帮你。
为什么?帮我做什么?
尽管知道她时常能够看穿我的想法,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你想逃出去,对吧?她微微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带有某种可怖的熟悉感。你不会想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的,你想要重新回到你的城堡,继续当你的苏格兰女王。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也想。
你想什么?我恶狠狠地看着她。你——一个私生女,一个怪物——你想什么?
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好吧,无所谓。但是我告诉你,就算我是一个怪物,我也是一个斯图亚特家族的怪物,我的血管里也有着斯图亚特家族祖传的野心,就像你一样。如果我能够帮你逃出去,你要答应我,让我成为你的继承人。
我答应你。
哪怕要杀死你的儿子,你的詹姆斯?
哪怕要杀死我的儿子。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离开了。
我在答应她的时候根本就是不假思索的。我是个政治家,政治家在处理政治事务的时候不需要说真话。我才二十六岁,要等我死去,很可能还有漫长的四五十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大可一直把继承权当作钓住她的诱饵,大可慢慢找个什么无关紧要的借口废掉詹姆斯,比如——他由于勋爵们的教导,信仰改革派宗教,这就已经是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了。苏格兰不能被交到一种错误的宗教的手里,而为了苏格兰的信仰而奋斗是一项神圣的事业。这些话我和我的表姐伊丽莎白说了十多年,早就已经信手拈来,只需要费一点动动嘴皮子的力气。
在我让她逐渐变得越来越能够替代我的过程中,我的心里曾经有过一丝犹豫吗?我记不得了。我毕竟是在那一夜漫长而煎熬的痛楚之后才生下了她,在提心吊胆、徒劳地梦想着一种更轻松的命运的九个月后才生下来了她,我对她怎么能像是仅仅是在对待一个出色的替身,对待一个用尽即弃的棋子?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有别的棋子,只能紧紧抓住任何一根送到手边的救命稻草。也许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这个怪物当成过我的孩子,当成过我和失去的恋人的孩子——因为她的迅速成熟?因为那段爱情早就在禁闭的生活中走向了冷却?因为她永远只能是一段罪恶激情的果实,永远也不应该走到光天之下?这很难说。也许这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让我相信,我还可以通过某种方式重回王位,我就会在这条路上一路狂奔下去,哪怕要踩着自己亲生儿女的头骨。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庭院
*
3月25日,我们的逃亡按照计划进行。我们换上洗衣妇的衣服,带上粗麻做成的面纱,和其他换班的佣人一起上了渡湖的小船。船已经驶到了湖上,已经可以看到对岸葱绿的树林,在那里,年轻的道格拉斯已经备好骏马等待着我了。
在这个时候——真是巨大的灾难!我怎么知道,这些洗衣女工的路程根本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两位船夫彼此开起了下流玩笑。我攥着拳头,颤抖着听到他们说,这两位洗衣女工都非常年轻,身材又是那么的纤细,我们要不要掀开她们的面纱,看一看她们的样子?
话音刚落,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一只有力、粗大的男人的手。我慌忙抬起不带手套的手,紧紧握住粗糙的面纱,试图作出抗议。这两个男人似乎也并不想真的做点什么,他们的玩笑在我这里行不通,他们就也应该放弃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单调平板、异常冷静的女声。
你们难道没有看出来吗?那怎么可能是一个洗衣女工的手?
我握着面纱的手指僵住了,停在那里,无法移动。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的手指上,我觉得我所有的指尖都在燃烧。透过面纱,我也依然能够影影绰绰地看到,我那双手是多么的娇柔和白皙,正因为尴尬而显露出白里透红的色泽。所有人都能够看出来,这是一双从来没有被侵蚀和浸泡过的手,一双从来没有干过重活的手,一双从来就不需要为了生活而操劳的手。
你们怎么就还不明白?
杂乱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像激烈的掌声,我的脸颊开始发痒灼烫。
那是女王!
快看看她!
把她带回去!不能让她跑掉!
我的面纱被粗暴地扯了下来。阳光刺进我的眼睛,我几乎落泪。我愤怒地看向她,一把抓向她卷在长袖子里的双手。握在我手里的是一双粗糙、红肿、被碱液浸泡过的、真正洗衣女工的手。
那天傍晚,船夫不由分说地在湖上调头,把我押送回了城堡,我就坐在带有铁栅栏的窗户后面,目送着她坐着小船离去。我没有向任何人指认她,也没有做出任何争辩,如果我这样做,没有人会相信我,如果我说出实话,人们会觉得我已经疯了,对我的监禁将会变本加厉,回归王位的道路将会彻底崩塌。
我对这一切感到后悔吗?这很难说。我的确没有爱上这个孩子,因此也很难期待得到她的爱。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爱上这样的一个孩子,爱上一个咄咄逼人、野心勃勃的我自己,爱上一个如此早熟、如此冷酷的权术家。她从湖上的迷雾中来,也消失在湖上的迷雾里。有如此的美貌和青春,有如此的决绝和残酷,有了我教授给她的一切技能,世界上的任何一条通道对她都是开敞的,除了通往苏格兰的王位的道路。因为一个世界上不能有两个苏格兰女王。从那一天起,我就清楚我将再也不会见到她,再也不会听到她的消息——直到死亡使我们重聚——而她在我身体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只不过是一道白雾一样的撕裂伤疤。
摄于法国圣米歇尔山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