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是个村子,说全了,叫平安峪,可想到,是个山谷里的村子。四围皆山,皆坡地,中为平谷,蓊然林木者,隐约可见到屋舍一角。时有炊烟升起来,时有女人打孩子的声音传到远处者,即是。
1978年春时,我就在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村子里上中学。至夏,天大热。这个中学办的高中班忽然就说要解散,不办了,要改回原来的初中去。这个高中班,一年前是响应上面的什么指示精神临时办了起来,老师却一直还是初中的民办老师。
平时上课,倒也是衣衫齐整,用的是略事整饬的方言念课文。下了学,却还要到地里稼穑,一样的拖儿带女骂骂咧咧,方言也地道起来。说是个高中,其实并无多少高中的课上,学的东西乱七八糟。印象深刻的是,还有农机课,也就是如何开拖拉机抽水机修理脱粒机什么的,意思是是要大家练成一门子手艺,将来准备当个像样儿一点儿的农民。
说实话,以我现在的心境加上彼时的年龄,再让我去学这些东西,毕业了刨刨地种种菜什么的,闲来亦可在麦地里躺着晒晒太阳,在山野里追追兔子,一准儿会高兴坏了。可彼时不同,彼时正年轻着,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儿,志向远且大,准备为国家干点儿什么大事,哪肯轻易就当了农民?可不当农民又能当什么?自己也一概地不知道。
要解散高中的话一下来,教语文的班主任老师刘玉泉就来找我谈。刘玉泉是从外面来的公办老师,长得黑黑的,没胡子,一顶破帽子总也戴不周正,帽檐儿软塌塌地耷拉着,一副落拓不羁怀才不遇的名士派头儿。不过当时哪知道名士是干什么的,只觉得他好玩儿,与其它老师不同。他跟人说事儿,或者回答别人的问话时,总有一种疑问的意思在话里头,好象问话的是他而不是别人。说时,也用一种怀疑的眼神儿盯着对方,叫人总以为自己哪儿有点儿不大对头。这会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可又说不出来。想学,那种分寸也真是不好拿捏。他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背着个手,很慢,也很轻。有时走近了,你还不知道。回头冷不丁地看到他,会吓一大跳。
我的一个上课老看杂书的同学就最怕他这一点。其实他并无恶意,只是个人习惯而已。他一个人来到这村子里教书,家眷尚在外乡。平时的寂寥样子就有点儿像旧时做馆的先生。中学里的老师多是村子里的人,下了学,一个个都回家去了。刘先生就一个人在校园子里走来走去,站操场边儿上看追逐打架的孩子,看孩子舞着荆棘捉蜻蜓,或者站学校的一片菜地边儿上看掏茅房的人给青菜上粪。要不,就是一个人在宿舍里开着窗户吱吱呀呀地拉二胡。他可拉得一手的好胡琴。记得一日傍晚,放了学,微有雨落。我回学校取忘记的东西,见他坐在操场中央一把椅子上独自拉着胡琴。暮色苍茫,学校里空空荡荡,蝙蝠们在他身边上下翻飞,他两眼眯着,如老僧入定,神色自若。
刘老师是个对我影响很大的老师,也挺喜欢我,许多地方对我多有照拂,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记得他曾引我到一间落满灰尘的房间里,打开一个立柜,一柜子的旧书,让我翻看。什么莫泊桑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雨果等等一干人物的著作,都是那个时候看到的。现在来看,这些书都不算个什么,但在那样一个时代,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山村里,有这种机会看到这些东西,也真是个不小的奇遇。
多少年后想起来,恍若梦境一般,心里真也是感激着他。当然,我受到的影响不只是这些,还包括那种衣着随便不大愿意跟人交往的脾气和那种吊二郎当无所谓的样子。以古时人的身份论,刘老师亦算个厕身乡间的文士。但中国的文士除了那些酸腐不堪提不起来的,却都时有蓬户之氓的面目--所谓坐可读书,起可杀人。我至今所喜的,正是这个能坐能起的大好气象。刘老师跟我说:“这里的高中是不能再办了。解散前,要选出若干同学去考试。有你。考上的,可到冶源二中,也就是临朐县第二中学去接着上一年,准备考大学。你回去准备准备罢。”
大学咱们没有想过,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东西,且不去管它。但要继续上高中,而且是要到镇上去上高中,这让我有点儿兴奋。彼时想法简单,就是二中在镇上,镇上有电灯,而我们这里还没有电灯。有电灯就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回家去跟娘说,娘说也是个好事,叫我好好考。这么小,回家也是没有什么大用。上山种地?人家如何把你当大人来看?
几天后,一干被选出来的同学便背了干粮,沿山道儿一路走着去二中考了试。印象深刻的是考语文,就考一种题:改错别字儿。刻蜡版印出来的好几张八开的卷子上面,密密麻麻的错别字儿,让你改过来。这事儿我觉得好办,因为所有学的课里,就语文还成。只是觉得出这个题的老师想法独特,虽然看着简单,其实关涉基础,最能看出人的底细.难受的是数理化,以我的水平,不考个一塌糊涂也难。考完出来,我就觉得是没戏了,心里忽起了莫名的悲凉,开始来想回家种地的事。
可过了几天,刘玉泉老师把我叫了去,说:“刘树勇,觉得考得怎么样?”“不怎么样”我说。“有你。考上了你们六个。”“六个?”“高传录,张玉才,高明芝,李长福,尹红华,还有你,六个。”我看着刘老师,他就像个电影里演的坏人那样,坐在办公桌后面朝我似笑非笑的。我朝他咧咧嘴,知道是真的了。
到了二中,人是乱的不行,到处是各地考来的准备复习考大学的各村儿的学生,个个提着网兜儿脸盆,里面装着破鞋和书本,人人灰头土脸,像极了后来进城搞建筑的民工。
报了到,便有人引着到了宿舍,却是操场西北边儿上的一溜儿平房。门前一排高大的杨树。进门,黑黑的,一股子浓烈的尿臊味儿。眼睛适应过来,几盏瓦数很低的灯泡照着,看清有一排排双人的旧木床紧挨着,已经有人占住。见我们进来,有人从上铺探出头冷眼看着我们,想必是本校的学生。靠东南一角尚有块空处,一丛乱草堆着。引我们进来的人说:“就这儿了。你们把草摊开,打地铺。学校没有床了。过些日子看看有没有床,再搬进来。”
于是众人纷纷丢了手里的行李,将发霉潮湿的一堆乱草摊开,铺平了,再将带来的床单儿铺上。来时父亲给我一块厚帆布,隔潮气,正好派上用场。于是四个人有了住处。又互相报了各自名字,知道分别是薛良达,屈增国、常怀立,还有我。再说起来,都是要考文科的,彼此更觉亲切,希望将来能分到一个班里去。再说,又知道常怀立是今年考学落了榜的,见识过高考的场面,有经验,便心中起了敬意,希望以后多问问他。
尚未分班之前,将来学文的学理的百十号人马就分成几个班,厮混在一起上课。什么有机化学物理数学什么的,都学。此前没有学过,基础太差,也是不走这个脑子,学过两个星期,一盆的浆糊,都不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尽管如此,也是刚来此地觉得到处新鲜,又不知道这大学是怎么个考法,所以心中并不紧张。下了课,便到处乱走。二中在镇子的东北角儿。西边儿便是镇子,有平常人家住着。说是镇,其实与村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一大街贯穿东西,间有邮局、店铺、公社党委、派出所什么的公家机构与民居混在一起。五日一个集市,各处农民在此交易买卖。彼时物资虽然不及今日繁杂多样,但青菜萝卜猪肉鸡蛋一字排开,倒也五颜六色。又兼此处是方圆多少里的物资集散之地,届时骡马车辆拥堵于市,人声喧哗,看着也真是个市镇的样子。倒叫四周村子里过来的人看着新鲜,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心中暗暗惭愧着。
南面则有老龙湾。算得上是本地名胜。其实不过是一湾泉水,一林竹子,数间亭阁而已。因在北方旱地,这水和竹子看着就稀罕。水系又是天然所成常年不绝,民间又多有一些似真亦幻的传说,便成一奇异景观。四季有清水漫岸,住家四合,彼时也没有什么后来难看的围栏挡着,也不兴什么旅游活动,傍晚时分,就可见到在水边洗菜的浣衣的饮牛的濯脚的。更有孩子光了屁股从岸上跳下去扑腾,复又爬上岸来再跳下去。女人却在一边儿大声喝斥一边笑骂,那意思也不过是一肚子的疼爱再加上无奈地说两嘴,并不真得就生了怨怒,看着真也是一片安然静好的升平气象。四岸又皆是垂杨绿柳,春时杂花乱开,冬季水雾蒸腾,单看照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苏杭一线的什么地方。
好看处,却在北面,东面。二中说是个学校,占据之地却是个围子,想必过去是个什么大户的庄园。因有混凝土夯筑的高大围墙围住东面,北面。围墙皆有垛口,想必是当年来了匪人进攻,此处可安置兵勇火器抵挡。背阴处,墙上便有青苔长着,叫人知道这庄园年头肯定久远。彼时年少,好奇,却没有深究的心思。又看了不少小说,心中轻浮,就经常地要到垛口上凭高远瞻一番,还不由自主地叉着个腰,跟个英雄登高远望似的。放眼北望或者东望,远处一条叫作弥河的大水,上游叫一水库拦住了,水流薄细,见不得大流。但自这里远眺,却可看到远处两岸高柳长得盛大,自东而西俨然一列,却也是好的景致。再远处,错落如棋子者,便是几个村子。有同学就指点说,谁谁住在哪个村子,谁谁又住在那个村子。那个村子种姜,又多烧瓦。心中亦是不当回事儿地记着。
近处,围子下边,老龙湾引出一条干渠蜿蜒赴西北而去,却正将学校环抱其中。土地自是平阔,又离镇子近着,水又方便利用,所以多种菜蔬瓜豆之类。菜蔬不比庄稼,自然是要精耕细作,又要搭架修理,拾掇有年,看着就像绣品。围子北面有一小门,旁边即是食堂,下通水渠。至夏时,夜间天热,下了晚自习,一干男同学定要溜出去泡在水里纳凉,便有水草在屁股底下摇来动去。此是后话,不提。
分班之前,考了一次试。物理得零分,化学三十来分,数学竟然考了六十来分,远远高于我的估计,让我以为是老师给弄错了。这样的成绩,显然就不是考理科的料儿。好在自己也没打算要混到将来当科学家的人物里去吃饭,所以心中倒也平然。
大家还没有混熟,便分了班。我自然是要学文科,便与一帮学文科的同学分到一个据说是最好的班里。薛良达、常怀立、屈增国和我都在其中。又认识了一个叫高峰岗的,镇上人,面黑,说话时声音高亮爽直,与薛良达曾经同学。相互通了姓名,还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仿佛是梁山入伙儿,大家自然是高兴。
一同从平安中学来的同学,却多学理科,到别的班里去了。看看左右,便多有不相熟的。本来就在此校上学的同学自成体系,算正规军。我们刚从外面来此入伙儿的,倒像是刚刚收编的地方民团,彼此就觉得亲切。同学中又有几位是镇上领导或者疗养院的头头们的子女,衣着齐整,谈吐奇奇怪怪,不涉稼穑,更叫我们觉得他们是高干子弟,与我们见识不同。好在并无来往,见着了,点头招呼一下,他们也是爱搭不理地昂然走过去。知道话不投机,扭过身子,心中暗暗使劲儿,不信他学习就比我等好了。
作者简介
刘树勇 ,临朐二中79届学生,中央财经大学教授、博导、树勇,1962年5月,出生于山东省临朐县冶源街道,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视觉文化评论家。他在上海书画出版社推出了“老树画画”四季系列在全国引起了较大反响。代表作《权力——关于观念摄影的对话》发表于香港《现代摄影报》,首次具体提出“观念摄影”这一新的图像形态概念,旋即被《中国摄影报》转载,引发全国性的摄影理论论争。《中国摄影界的四种病》、《“纪实摄影”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摄影能改变什么》、《你老去西藏干什么》、《摄影语言体系的基本构成》等文章,都曾引起摄影界极大的关注。著有《中国当代摄影新锐系列丛书》、《世界摄影大师经典作品集》。与艺术评论家岛子策划组织观念摄影展览《新影像展》,为中国观念摄影的第一个重要展览;参与策划并发起中国第一个国际摄影节“一品国际摄影节”,组织实施了八个摄影展览,并策划组织系列国际学术讲座及研讨会;策划并主编《中国当代摄影新锐系列丛书》;策划并主编《世界摄影大师经典作品集》(五卷本,汕头大学出版社);在青岛策划主持《少年的表情——新中国五十年代图像展》;在山东淄博策划并主持以“社会·内心·关注”为主题的大型摄影展《山东摄影十人展》及学术研讨会,清理山东近十五年来图像发展的基本状况及图像资源;策划《影像方志——山西省古交市地理景观与人文遗存的影像调查》主题摄影展,“首次用地方志的方式,以影像语言作为表达手法,结合社会学原理,对一个县级市的历史与现状做出了较为系统的视觉体现,在不分类别、不分层次一起追求“艺术”、“大囫囵”的摄影界具有突破意义和示范性”(李树峰语);策展《土地·岁月·人民——丽水六人纪实联展》,汇集丽水摄影师王培权、苏健、沈建华、郑忠民、叶高兴、潘世国的百余幅作品,赴美国多个城市巡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