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舟‖石头水缸（第805期）

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家里那口石头水缸了。

石头水缸，圆圆的、鼓鼓的身躯，稳稳当当地放在街沿上，占去街沿三分之二的宽度，以至于有时候从街沿上走过，还要嫌弃它挡了路。

水缸的高度和直径俱在一米左右。对那时的我来说，石头水缸是个庞然大物，很想看看缸内的究竟，就搭了小板凳，踩在板凳上，头趴在缸沿往里看，却发现装了大半缸猪食，发出酸臭的气味。那是野菜，剩饭剩菜的混合物，搁的时间长了，就会产生这不好闻的气味。有些为猪可怜，但又想到既然为猪者，大约就只配吃这臭烘烘的食物吧，好在猪已经习惯了，它们可是不挑剔的。但又觉得，这么大这么好一个石头水缸，拿来装猪食，未免有些可惜了。所以石头水缸，并不是水缸，是一个猪食缸。

每到猪儿们的饭点，妈妈就提了一桶洗锅水来到石头水缸前，用一个大勺子，舀了缸内的猪食，和在桶里。猪儿们早已听到了这熟悉的动静，都兴奋地发出了此起彼伏哼哼的声音，兴许那是它们高兴时唱歌的声音吧。

上小学了，有一天，我找到一枚铁钉。铁钉的坚硬和那锋利的尖端，使我产生了雕刻的欲望。很快，我就发现石头水缸是我雕刻的对象。我右手握着锤子，左手拿着铁钉，在石头水缸面前踌躇了片刻，就确定了我要雕刻的文字。“明天”，总是让人想起希望，想起美好的未来。我总认为明天一切都会更好，想到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起点，心里就充满了期待，身上就有了劲儿。

接下来，我先用铁钉的尖端，使劲在石头水缸上划下两个字——明天。片刻，猪食缸，也是这个石缸的肩部，缸身最鼓的一个部位就留下了淡淡的划痕。我举起锤子，一锤一锤地锤向铁钉，随着锤子的起落，我手臂挥出的力气合着锤子的重力，作用在铁钉的尾部，这种力量透过铁钉细长的身躯，不断地传导到石头水缸的身上。

随着每一次叮当作响，石头水缸的皮肤就被剥落一小块，“明天”这个符号就在石缸身上越来越明显，渐渐地深入腠理。当我的雕刻完成时，我的手臂已经有些酸痛，额头上沁出了颗颗汗珠，小脸蛋因为持续用力已经变得通红。

父亲从田地里收工回来，看到我刻在在石缸上的作品，赞许地说，写得不错。

我说，这不是写的，是刻的。

虽然那雕刻的书法很稚嫩，在回答父亲时，我还是有些许的自豪。

父亲到底是被生活的重压碾碎了他全部的希望，有一天，他跳进了家附近的山湾堰塘，彻底地告别了我们。漠漠岁月中，日月光华，冷酷地轮回。我们兄妹三人虽然年幼，但在母亲的艰难支撑下，还是跌跌撞撞地成长着。

一个周末，从镇上的初中回到家里。我决心帮助母亲收拾一下凌乱的家什。青春蓬勃的心会不自觉地追寻美好的事物。我早就看不惯那石头水缸了，它被摆在街沿上占了空间不说，那装着的猪食让我觉得有碍观瞻。我想把这个石头水缸搬去放到另外一个屋子里去。我没有向邻居有力气的长辈们求助，我不想让他们嘲笑我这样的想法。大人们谁会在意一个少年内心隐秘的审美要求呢？

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没有谁会反对我、阻止我，正是我行动的好机会。

我对着石头水缸研究好一阵，全面评估我移动它可能出现的困难和风险。对我的力气、移动的线路和可能遇到的障碍，我都做了一番设想和权衡。我想到了刚学的物理学知识，如何才能在做功中省力。也许我当时就是下意识地想实践一下我学到的物理知识吧！

我找来了几根短的原木，又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棒。运用杠杆原理，把石缸放到了预先摆好的原木上，然后推动水缸向前移动。待移到一定位置，靠人的一侧有一根原木露出，没垫在石缸底部时，就将那根原木拿起放到石缸移动方向的地面上，以便继续垫着石缸底部前进。这个过程很轻松，只是在翻越门槛时遇到了很大挑战，最后我依靠杠杆原理和制造斜坡解决了问题。

母亲回家来，看到我把水缸搬动了，问我找谁帮的忙，我说没找人帮忙。

她瞪大了双眼说：“怎么可能？”

她疑心我在撒谎。

转瞬之间，高中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家里人都在心理上轻松了许多，一时也觉得生活有了更美好的盼头。

一个假日，我无意间在水缸上有了重大发现，这一发现让我内心一阵沸腾。

我发现水缸肩部刻着几个字：道光八年  王家清記。

这几个字，为楷书，有颜体的风骨，兼具欧体的内敛，清秀优美，如电光火石一般，在我的心房一阵霹雳作响。我猛然意识到，这口水缸，它身上一定承载着很多岁月的故事，它哪里仅仅是一口普通的猪食缸呢？猛然间，心里发出深深的谓叹，我的眼睛里几乎快要涌出泪水了。这么多年，我只把它当作一口石缸，可如今我才明白这口石缸，它关乎着我的祖先，关乎着我们这个家族一百多年的历史印记。

这几个字，距离我儿时调皮的时候刻的“明天”那两个字并不远，可是那么多年却没有发现，是因为我没有看见吗？绝不是的。

至此，我才明白，很多事物，“看见了”不等于“发现了”啊！

我便去问爷爷，说到了水缸上的那几个字。

爷爷说，王家清，那可是我们的祖先呢。据前辈们讲，这口石缸的原石在山上石窠里开出来时，原石底部有一泓清水，水里有一个螃蟹。这让采石的石匠们惊奇不已，认为这是一块充满了灵气的石头。把这块原石搬回来后，石匠们花了数月功夫，凿成了这样一口水缸。这个水缸原来还有一个特点，当往缸里注水的过程中，缸的底部会发出咕咕的响声，似乎是螃蟹口渴了，在咕噜咕噜地喝水呢。但这口水缸传到有一个先辈的手里时，在他还是个单身汉的时候，有一两年浪荡在外面，没有回家，也没有给这口缸掺水。从那以后，再往缸里装水是，再也不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了。

爷爷的讲述，让这口石头水缸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我愈加珍视这口水缸起来。

水缸缸口，继父常常在上面磨菜刀，有些地方已被磨出了凹凹的缺口了。看到继父又在缸口磨菜刀，我阻止他说，不要在这缸上磨刀，这口缸是我们家的宝物呢！继父不以为然地说，这个缸有啥特别的，就是个石头水缸嘛。

九四年，家里重修了房屋，石头水缸便被放在厨房外的院坝边上，同以前一样，只是用来装装猪食。担心院坝边缘在水缸常年重压下崩塌，后来又被移到厨房外的山墙下。在多次搬移中，石头水缸的底部都被磕碰得有裂痕了。

继父因病去世后，我们担心母亲孤单，便商量让母亲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不习惯城里的高楼和邻里间的生疏，还是执意一个人在老家待着。她总是说城里空间逼窄，说还是看到田地里的庄稼，心里才舒坦些。

一个暑假，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对我说：有人想买那口石头水缸。我问想买水缸的是是哪样的人。母亲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说是缸贩子，到村里来了几回了，到处看哪家有石头水缸。

母亲的话让我警觉起来，想起近些年大城市周边兴起的打造古镇热潮，吸引游客带动经济。到那些古镇游览时，发现摆在街边的一些石头水缸，莫非那些水缸都是从这样偏远的农村收购过去的么？做这种生意的人，大概就是母亲说的缸贩子了。

我对母亲说千万不要把我们家的缸卖了哈。

母亲疑惑不解地说：“那个缸又旧又破，放在那里又占地方，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处，还不如卖了的好，还可换一点钱呢。”

我说：“妈，你要知道那是我们的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啊，祖先的东西其它的都找不到了，只有这口缸还算是个证物。卖又卖不了几个钱，何必要卖它呢？这口缸上刻有几个字，有一定的文物价值，正是因为这样，缸贩子才很想买了去。这是我们家祖传之物，还是不要卖了好。您老人家千万不要卖了哈！”

母亲嘟哝着说：“就是一口又旧又破的石头缸嘛，又没什么大的用处……”

回到成都，想到石头水缸上刻着“道光八年  王家清記”的字样。查询有关资料，了解到“道光八年”是清宣宗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的年号，道光八年即公元1828年。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1828年，我们的先祖王家清，在建设家园的过程中做出了有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决心请来石匠，运用那流传的古老的生产模式，为家里添置一口水缸。于是王家沟山上某一处的采石场里，大锤起落、钉入石头内部的铁楔上火星飞溅。石匠们“杭育”“杭育”的号子声响彻了整个山谷。历经一番辛劳，石匠们运回了原石，然后随着数十天叮叮当当地锤凿，细小的石块崩落，石窝窝越来越深，石头内部终于被掏空，再经过精细的里外雕琢，最后落款：“道光八年  王家清記”，一件崭新的家当终于添置妥当。

这是一幅多么古老而又永恒的家园建设图景啊！

不知道先祖王家清的生卒年月，也不能从家谱上查到什么信息，王氏家谱早已在一场运动中化为灰烬，唯有石头水缸，它是这一百余年光阴与人事的见证者。在凿制石头水缸的年月，古老的大清帝国正日益走向衰老，它庞大的躯体正在遭受来自内外各种奔腾力量的猛烈撞击。那之后的中国故事是一首宏大的交响乐，悲伤，暗淡，汹涌，激烈，壮阔。

有一天，刚给学生上完课，站在学校教学楼的阳台上，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说：“我已经把水缸卖了，上午缸贩子来买走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生气。问母亲：“给你说过不要卖得嘛！缸贩子给了你多少钱呢？”

母亲说：“先说好的给两百元。缸贩子在搬缸的过程中，说缸是破的，只给了我一百元。”

我的心有些刺痛，激动地问母亲：“你真的很需要那一百元钱么？”

母亲在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出声。

我又问母亲，知不知道缸贩子是哪里的人，有没有缸贩子的电话。

母亲回答说，听说是广元来的。没有那个人的电话。

课堂上，我向我的学生讲述了石头水缸的故事，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最后，教室里炸开了锅，惋惜声此起彼伏。

我认真地又像是开玩笑似地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以后你们到某个地方旅游，一旦看到一口石头水缸上刻着‘道光八年  王家清記’字样的，请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孩子们大声地说：“老师，我们如果看到了，一定会告诉你的，我们要帮你把它找回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