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东 王佳玮 | 文化记忆中的共同体建构:广西壮剧《瑶娘》的文本衍变与仪式符号

文摘   2024-09-01 11:34   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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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报


2024

贵大学报-艺术版






作者简介

  吴震东

博士,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研究方向:文艺理论、艺术人类学及审美文化。

王佳玮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艺术美学。




摘要

“祭瑶娘”是广西壮族地区悼念瑶族女子“瑶娘”的集体祭祀活动。它作为一种民俗传统中的“凝聚性结构”,不仅囊括了诸多地方性的文化记忆要素,还喻示着民族亲缘血脉的历史性路标。在从仪式到戏剧的文本衍变过程中,壮剧《瑶娘》依托于祭祀性的仪式传统,并将这段集体性的记忆进行编码和重构。壮剧《瑶娘》以“瘟疫叙事”为线索,利用戏剧空间展示面具、铜鼓、服饰等方言性的族群符号,同时勾勒出了特定地区的民族凝聚过程。壮剧《瑶娘》利用自身的媒介属性将文化记忆现时化,以生动的艺术实践延续着共享性的意义象征体系,这不仅将“地方知识”融合进“中华文化”,更以民族化的艺术审美实践回应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铸牢之路。


关键词:壮剧《瑶娘》;文本衍变;仪式符号;文化记忆;共同体建构



口述历史与问题缘起

广西壮族自治区田林县地理位置


 “壮族祭瑶娘仪式”(下文简称“祭瑶娘”)发源于广西壮族自治区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是壮族民众纪念瑶族女子“瑶娘”的跨族群身份的“非典型”①祭祀行为,于每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五日举行,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历史。2010年,该民俗活动经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同意,入选第三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进一步了解该仪式的发生过程,笔者于2023年5月3日前往弄光村弄光屯开展田野调查,并拜访了“祭瑶娘”仪式的传承人CSX(男,壮族)和弄光屯村民NMB(男,壮族)。两位受访人就仪式传统与展演程序、故事背景与人物生平、符号物象与意义表征等诸多方面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口头阐述,现将其整理记录如下:

     相传瑶族人为躲避战乱迁徙至弄光村一带,他们居住于深山之中,因平原田地稀少,所以不事农耕,以打猎和种植业为生。壮族为弄光村一带的土著民族,他们住在平原一带,分有田地耕种。壮族人与瑶族人语言不通,一向很少往来,甚至立下壮瑶两族不通婚的规定。当时有一位潘姓的瑶族姑娘因寻找丢失的羊所以进入到弄光屯内,在寻找过程中她得到了一位弄光屯青年的帮助,二人逐渐互生情愫。瑶族姑娘与壮族青年决意打破族群不通婚的禁忌,他们于正月二十五日戴上面具在山坡上进行对歌。对歌之时,瑶族姑娘会手拉手跳圆圈舞,使用木制短棍敲击奏乐,这也是如今祭祀仪式上圆圈舞的由来。对歌之后,二人不顾双方族群反对私定终身,于是瑶娘来到弄光屯中生活。在弄光屯生活期间,瑶娘教会壮族人种棉花、织布纺衣。村屯中瘟疫横行之时(老人描述瘟疫的症状是发烧和腹泻),瑶娘为村民们找寻草药治病,治好了染疫的村民。在瑶娘去世后,弄光屯的民众为纪念瑶娘的恩情,修建了瑶娘亭,并以对歌的正月二十五日为祭祀日。

弄光村弄光屯俯瞰图

瑶娘亭广场

   

 “祭瑶娘”壮音为“拜娅瑶”(“娅”是壮语中对女性的称呼,“瑶”意指该女子的瑶族人身份)。祭祀当天,村中民众会一起筹办祭祀活动,男子杀猪、杀鸡、宰羊;女子包粽子、舂糍粑、团米花,老人们则在亭子里摆上供品,点上香火,念叨祀语,内容为请土地、请瑶娘、送瑶娘等。点香祭拜过程需要包括道公(即田野中的被采访人CSX)在内的8个人集体参与,负责念诵经文、敲锣打鼓等。祭祀结束后,村民们会戴上刺竹笋壳面具,双手拿着系上红绳的短木棍,一边敲击一边跑向瑶娘亭,随后手拉手围住瑶娘亭边唱歌边跳圆圈舞。近些年来,附近的盘山瑶族也会自带瑶族铜鼓来参加祭祀仪式。CSX强调,按照传统惯例,瑶娘亭的祭祀活动只能由每家每户的一名当家男子参与,而NMB也提到,现在由于时代的发展和官方的重视,妇女和小孩已经能够前往瑶娘亭参与祭祀活动。在他们看来,该仪式是村民内部集体参与的传统祭祀活动,之后经过艺术审美的介入和政府力量的扶持,才逐渐成为一个公开并为大众所熟知的民俗活动。

这一流传于族群内部的口承传统记录并反映了族群文化产生的自然生境和社会生境,而延续至今的“祭瑶娘仪式”展演则是族群在归纳和提取历史事件的基础上,对族群生命的“历史理性”[1]的艺术化叙述和阐释。族群在对“民族冲突”“瘟疫爆发”“瑶娘救人”“瑶娘传艺”“祭祀瑶娘”“民族融合”等一系列历史事件进行分析、回忆的过程中,将复杂的历史经验整合为“祭瑶娘仪式”的节日活动,并利用仪式的“在场性”来理解和传承族群的集体记忆,为族群的感情交流、身份认同提供了“认识、领会和把握过去的精神结构和智性装备”[2]。正如彭兆荣所言:“既然仪式具有‘贮存’历史的功能,也就意味着它具有‘社会记忆’、‘历史记忆’的能力和事实。”[3]3
值得注意的是,“祭瑶娘仪式”的跨族群身份及其所涵摄的民族交融要素,使其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动注脚,而祭祀仪式自身所呈现的展演性、舞蹈性、故事性、民俗性等戏剧特质,被民间壮剧团和官方文艺部门所吸收、借鉴,并衍生出众多的文艺文本。这些美学化的文化记忆承载体既是仪式符号的活化表征,又是重构历史谱系的文艺文本。王国维在《戏曲考原》中指出,“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4],而北路壮剧作为一种本土仪式及文化记忆的活态载体,原本就将山歌、舞蹈、仪式符号、族群历史等纳入自身宏阔的戏剧空间之中。于是,在民间和官方的共同推动下,由传统祭祀仪式衍变而来的大型北路壮剧《瑶娘》得以呈现于世。从流传已久的程序化祭祀仪式到变换了意义承载体的壮剧表演—在这个动态的文本衍变过程中,族群的文化记忆如何存储并呈现于“祭瑶娘仪式”和壮剧《瑶娘》之中?地方戏剧作为一种“方言性”的艺术审美实践又如何通过戏剧展演空间和仪式符号传统来支撑和转述过去的经验,并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另一种民族艺术美育的思路?这些问题是本文关注的重点。

从仪式到戏剧:基于文化记忆的文本衍变




田林县图书馆馆藏地方文献——北路壮剧《祭瑶娘》手写稿(黄志元著,2010 年版)


     (一)“祭瑶娘仪式”的凝聚性结构

     文化记忆并非依靠想象而存在,它既依附于作为记忆主体的人,也需要附着于将记忆具体化的外在客观物。扬·阿斯曼认为,“在无文字文化中,文化记忆并不是单一地附着在文本上,而是还可以附着在舞蹈、竞赛、仪式、面具、图像、韵律、乐曲、饮食、空间和地点、服饰装扮、文身、饰物、武器等之上,这些形式以更密集的方式出现在了群体对自我认知进行现时化和确认时所举行的仪式庆典中。”[5]54而“祭瑶娘仪式”正是将祭祀舞蹈、刺竹面具、民间八音、地方饮食、瑶娘亭、瑶族铜鼓等符号要素结合起来而形成了一个文化性的“凝聚性结构”。[5]6 在此基础上,这些作为“前景”的符号要素成为见证文化记忆的具体客观物象,而该“凝聚性结构”的“后景”则是追求民族团结和谐的历史文化土壤。“前景”与“后景”共同构成了“祭瑶娘仪式”的人文图景,并使其具有了人文性和社会性的双重凝聚意义。

     “祭瑶娘仪式”这一凝聚性结构通过仪式时间的周期性和仪式空间的在场性发挥记忆功能。“祭瑶娘仪式”当天有祭祀活动、节日游戏、长桌晚宴、祭舞表演四个祭祀环节,而据内部资料《壮乡瑶魂—壮族祭瑶娘解说词》的记载,其活动也大体相同。这一活动由专职的记忆承载者“道公”主持,他会在瑶娘亭的供品桌前述说瑶娘的功绩,并配合符咒进行唱诵祭拜,之后便组织村民集体向瑶娘敬香;午后在广场周围参与成员会进行抛锦包、对山歌、舞狮、跳铜鼓舞等活动;长桌晚宴时,汉族、壮族、瑶族等各族民众坐在铺上大芭蕉叶的长桌前共同进食,晚宴结束后还会有专人将粽子、糍粑和菜汤等食物分发给仪式活动的参与者。在此,粽子、糍粑等祭祀品经过仪式的洗礼已从“世俗物”变为了“神圣物”,寓意瑶娘赐予的种子和雨水。“祭品表达了人对神的尊敬,是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之间的重要纽带。”[6]而族群成员的分食祭品行为不仅体现着爱惜粮食的民间传统,还象征着民众与祖先交流沟通并获得祖先庇佑的仪式实践。跪拜敬香、同桌共餐、分食祭品这几个集体行为是祖先信仰实现的“有形化”形式。[3]119 在这些形式的驱使下,参与个体被仪式活动的生境氛围所影响,进而放大了对信仰的感知和理解,重获族群身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同样,仪式空间的在场性也是回忆得以延续的条件。阿莱达·阿斯曼阐明了地点对文化回忆空间建构的重要性:“不仅因为它们能够通过把回忆固定在某一地点的土地之上,使其得到固定和证实,它们还体现了一种持久的延续,这种持久性比起个人的和甚至以人造物为具体形态的时代的文化的短暂回忆来说都更加长久。”[7]“祭瑶娘仪式”将文化记忆固定在弄光村瑶娘亭这一地点,以瑶娘亭为核心进行仪式展演。瑶娘亭位于一片广场的空地中间,亭顶以瓦片盖成,亭身为木制结构。在正月二十五日祭祀仪式当天,亭中会摆放一张木桌,上面摆满糯米饭、猪头等祭品,亭梁挂满小红灯笼,亭柱上张贴着“保我村中皆吉庆,佑吾寨里共平安”的对联;在瑶娘亭周围的空地上,人们敲锣打鼓、摆台舞狮、共吃长桌宴,并换上民族服装,戴上刺竹笋壳面具围着瑶娘亭跳圆圈舞,这便是民族艺术的审美生境建构。而瑶娘亭作为固定化的仪式场域,也进一步强化了族群成员对该凝聚性结构的回忆,让祭祀仪式得以在特定象征空间中延续至今。

     (二)悼念亡者—对“瑶娘”的前瞻性回忆

     “祭”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被释为“祭祀也。统言则祭祀不別也。从示。手持肉。此合三字会意也”[8],本意为用牲畜来祭祀神灵以求祈福消灾,后又引申到祭祀祖先以表尊敬和祈求保佑。“祭瑶娘仪式”对瑶娘的悼念也含有尊敬和祈福的双重含义。扬·阿斯曼将人们对亡者的回忆分为“回溯性的(retrospektiv)和前瞻性的(prospektiv)”[5]56,“回溯性回忆”是更为普遍、原始和自然的形式,而“从前瞻性的角度来看,人们在悼念亡者时,注重的是‘功绩’‘名望’,以及获取不朽声誉的方式和形式。”[5]57祭祀仪式对瑶娘的悼念则属于“前瞻性回忆”。瑶娘在弄光村中治病救人,教会壮人种棉织布,她不仅促进了壮瑶两族关系的转变,也使得弄光村逐渐发展兴盛。在她去世之后,村民们对她的悼念则投射到“祭瑶娘仪式”的可感性展演之中。在施密特看来,悼念亡者是一种典型的“对集体起到促成作用”[5]58的记忆。悼念和祭祀过程本身就是集体的凝聚行为。离散的个体在对同一对象的悼念过程中获得了族群化的身份确证与情感性的符号认同。而在“祭瑶娘仪式”中,村民将瑶娘奉为弄光村的共同祖先,并认为她是一位为该地区的民族凝聚做出重要贡献的历史人物。“瑶娘”形象能够存续至今,依托于人们对其所具有的“前瞻性回忆”,它在一种时空互证、群体联结的记忆可重构性中形成。[5]31-35

     进而言之,“祭瑶娘仪式”在凝定化的时间(正月二十五日)与象征性的空间(瑶娘亭)中展开,人们同跳祭舞、共桌吃饭、集体敬香,在特定的时空场域中获得了同一性的祭祀体验,进而完成了记忆的重构并联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此,个体分有了“瑶娘”以及“祭瑶娘”这一集体事件的记忆,并凭借这一记忆获得身份认同的集体归属感。这种记忆重构性指的是“‘过去’本身在任何记忆中都不能被完全保留,留存下来的只是其中为‘社会在每一个时期中,借助这个时期的参照框架所能重构的’部分。”[5]33 诚然,社会历史的记忆不可能毫无遗漏,也不可能完整保留下来,正如范西纳以“流动的缺口(the floating gap)”[9]来说明口承传统与社会历史之间存在的信息缺失,越往回追溯,信息量就越少。同样,我们如今对“瑶娘”知之甚少,只知她为潘姓瑶族女子,但其样貌、名字与生卒都无从考据。过去,关于瑶娘形象的文化记忆附着于单一化的族群内部口承传统和祭祀仪式之中;如今,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助力传统文化复兴的社会框架里,经过艺术建构的“瑶娘”已成为标志民族团结、家园和谐的形象。而由“前瞻性记忆”所延伸出的族群文化记忆也得以寄寓在多样化的艺术文本之中。

      (三)“国家在场”的文化记忆—《瑶娘》的现时化文本衍变

     “民间仪式借用特定的符号而让国家在场,另一方面,国家有时也通过民众的代表或其符号的在场而让人民在场。”[10]2023年2月15日即农历正月二十五日,“祭瑶娘仪式”当天,弄光屯门口竖起“当春迎盛世同唱幸福歌,正月祭瑶娘共谱和谐曲”的对联,瑶娘亭广场挂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非遗文化传承发展”“讲好民族团结故事,画出最大同心圆”的横幅。这些标语符号隐喻着“国家在场”,而民间仪式则对其主动接纳吸收并将自身意涵进一步深化,进而在族群的地方性文化记忆中强化了对国家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同。

      起初的“祭瑶娘仪式”是基于祭祀以求庇佑的信仰仪式而产生,而如今的“瑶娘”及其祭祀仪式所代表的意义外延则不断扩大。尤其是以“瑶娘”形象、祭瑶娘仪式为原型发展而来的舞蹈、壮剧等艺术形式不仅强调原初的祭祖信仰,也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其意义的支撑点,并借助国家力量和现代化电子媒介将仪式所承载的文化记忆现时化。北路壮剧《瑶娘》正是文化记忆现时化的文本集合体,就如格尔茨所言:“一个民族的文化即是一种文本的集合,而这些文本自身也是集合体。”[11]壮剧《瑶娘》的整体表演过程,包括其间所展示的民族文化符号、民族凝聚叙事—本身就作为地方文化的文本集合,同时也是阐释特定文化记忆的艺术文本。

     《瑶娘》全剧分为“初相识”“赶歌圩”“提亲”“壮王阻挠”“怒沉南盘江”“智解瘟疫”“舍己救人”“祭瑶娘”8幕。剧中使用壮话方言念白,如剧中“清美”(以瑶娘为原型的角色)和“哥勉”(以与瑶娘通婚的壮族青年为原型的角色)相遇之时,瑶娘运用壮话方言唱道:“Cinghmeij  bineix  cibbet  bi(清美今年十八岁)。剧中还吸收了现代音乐剧的表演形式,没有使用传统的“壮族八音”进行现场伴奏,而是以现代技术手段所创作的配乐来覆盖全剧,进而增强了剧目的叙事节奏与情境氛围,呈现出新的“音乐壮剧”形态。《瑶娘》聚焦于壮瑶两族的纠纷冲突,以壮瑶不通婚的禁忌作为故事背景,并将这种冲突和禁忌具象化为故事人物“清美”和“哥勉”的命运,最后两人冲破世俗阻碍,结成连理,并以瑶娘救人而牺牲将整部剧推向高潮,反映了壮瑶两族和谐团结、交融共生的美好结局。在具象化的艺术呈现中,“祭瑶娘仪式”里未表明的事件都在“二度创作”中被“补白”并重构为完整的戏剧展演。《瑶娘》不仅可视为“祭瑶娘仪式”的前传,也是基于族群文化记忆而对祭祀仪式的美学化解释与现时化展现。

“现时化”意味着将存储在“祭瑶娘仪式”中的文化记忆以大众喜闻乐见,又具有时代感的形式重新演绎,如扬·阿斯曼所言:“文化记忆不可能与历史现实完全吻合,它不是自行生成,而是目标极为明确的记忆政策努力和干预的结果。文化记忆带有明确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色彩。一个社会以怎样的过去作为其存续的基础,又从中获取怎样的身份认同要素,实际上反映了这个社会的性质和它所追求的目标。”[5]371《瑶娘》以“瑶娘”和“祭瑶娘仪式”为人物和故事原型,融合传统北路壮剧和现代音乐剧的文艺形态,巧妙依托“国家在场”的介入性支撑,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美学导向,实现了“祭瑶娘”从仪式实践到戏剧艺术的文本衍变。


“物”的记忆与族群传统:仪式戏剧中的文化符号群


 “在只能用口头语言组织的氏族社会,只有被使用的东西才能流传下来,也只有流传下来的东西才能被使用。通过这种循环,人们的生活方式才稳定下来,风俗才被确定下来。”[12]关于“瑶娘”及“祭瑶娘仪式”的文化记忆得以流传和循环展演,依赖于族群内部的口口相承以及外化成客观实在物的记忆标志和文化符号。诸如祭祀仪式上的民族服饰、铜鼓和面具,它们在指涉过去的同时也代表了“时间的记号,或是时间的文化标志”[13]。一方面,这些作为“物”的族群文化符号叙述着相应的历史传统,它是“沉默的图式”,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与稳定性;而在另一方面,这些“物”的“质料—形式”组合又承载着活态化的时空记忆,当“物”被人使用时,“物”与“人”的共同在场召唤着记忆的回归,并再次重建了一种场景化的记忆。换言之,“物”依托于自身的“可延展性”[14]将过去的文化记忆“还给”当下的人,同时又再次“储存”了人在当下所经历的文化记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壮剧《瑶娘》将这些作为“物”的族群文化符号以场景化和舞台化的方式“激活”,进而在有限的戏剧时空里解封了“物的记忆”。因此,壮剧《瑶娘》旨在通过戏剧的情景化展演,还原出这些“物”的历史质性与社会表征,释放出“物”作为地方符号所承载的族群传统与文化记忆,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明晰作为“物”的地方性符号与中华文化符号之间互渗共融的亲缘谱系。

(一)民族服饰的色彩与图案

民族服饰是族群身份的象征,它以最直观的色彩和图案以显现自身的特殊性,色彩和图案在这里已成为民族信仰和民族文化记忆的视觉表述形式。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传统的民族服饰已不再适用于人们的日常穿着,但节日时的盛装则映照了族群对自身文化传统的认同和传承。壮剧《瑶娘》的故事背景较为久远,而演员角色身上穿的却是兼具传统性与现代性的民族服饰。这既是一种艺术化的舞台表演要求,同时也试图在古今对话中进一步积淀着人们对自身民族审美的倾向性,以民族服饰激活人们对自身文化的记忆。




据《田林县志》记载,县内有蓝靛瑶、盘古瑶、背篓瑶、木柄瑶四个支系,壮剧《瑶娘》中的瑶族人属于蓝靛瑶一系,因他们多种植蓝靛,所以被称为蓝靛瑶。[15]158蓝靛瑶多穿由蓝靛染成的蓝黑色粗布制成的衣裳,《后汉书》中有瑶族“好五色衣服”[16]的记载,“五色”即黑、赤、青、白、黄,而“五色”与“五行”之说关系密切,有关学者也提到:“人们对于味、色、声的感受不可能脱离物质而存在,也就是说物质的性能不可能脱离物质而孤立抽象地存在。于是上古之人对味、色、声的感受就同物质要素联系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味、色、声与‘五行’彼此对应的系列。”[17]这也说明了瑶族五色服的出现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五行”观念密切相关,表明地方性文化符号与中华文化符号相融共生的历史事实。

田林县一带的蓝靛瑶服饰仍旧沿用“红、黄、绿(蓝)、白、黑5种,因布是蓝黑色,实际上只用4种色线。”[15]210相关文献也对该服饰的色彩特征进行了说明:“蓝靛瑶居住在群山之中,环境潮湿阴晦,光照差,这就形成蓝靛瑶对黑、白和红色这些对比强烈的色彩的偏爱。他们的图案都是在黑色底子衬托下,红白二色搭配,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18]瑶族人民通过调适衣服的色彩以适应光亮条件不足的环境,以色彩的艺术语言传达了他们对自然生境的理解、接受及审美化应对。

而剧中的壮族人身穿蓝底子、黄条纹的服装,一出场便与瑶族人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如瑶娘参加“歌圩”一幕,她只有乔装打扮成壮族女子才能获得壮族人的承认,剧中瑶娘唱道:Bangj rog  bak  dinj  daenj  youq  ndangmae  henj  mae  nding  con  gunz  raezdin  swix  din  gvaz  daenj  haiz  vacap  aen  vizgunz  gyaeb  song  baih(蓝色短褂偏衣襟,五彩丝线裹长裙,脚上绣花鞋一双,围搭系在小腰身)。在过去,壮族男女老少都穿着土布做的衣服,质厚色黑,耐穿耐脏。壮族女子多着右开襟上衣,正胸处绣花,衣身箍腰,佩短围裙,裤头较宽,可折埋三分之一,裤长垂踝骨,多穿绣花鞋,花卉图案多模仿现实世界的桃花、金钱花、五角星花、菊花等。[15]207 壮族人多从事农耕,他们与居住于深山的瑶族人不同。因而,壮人所穿的土布衣服需要适于农业生产,这也是其族群身份的标志物,而绣花、短裙等装饰性部件则表征着人们深层次的审美需求。尤其是人们将实际生活中的花卉图案通过刺绣转变成衣物的装饰品,使这些花卉图案在衣服上变成了“有意味的形式”[19],在如今的壮族服饰中仍能见到这些传统的色彩和图案。



(二)铜鼓与铜鼓舞

铜鼓于公元前7世纪左右出现在云南的西部地区,随着民族迁移和文化交流传播至中国南方,成为瑶族、壮族、布依族、苗族、彝族等民族共同使用的礼器。而南方少数民族的铜鼓和铜鼎受到当时中原的青铜器文化影响,成为了某些首领的权力象征,但由于南方郡国始终未发展成如同中原一般的国家形态,所以铜鼓并未像铜鼎一样成为国家的象征。这也为铜鼓回归民间、成为乐器提供了客观条件,铜鼓也一并衍生出歌舞、赛神、传递信息、指挥作战等社会文化功能。[20]

在壮剧《瑶娘》的第三幕“提亲”部分,壮族青年哥勉击打铜鼓传递来客的信号以进入瑶寨。这一面铜鼓极具审美性,鼓面中心为八道光芒的太阳纹,中心往外是用同心圆纹饰所分开的六道晕圈,晕圈内布满了方形雷纹、圆形雨纹和翔鹭纹等,纹饰密集而循环往复,给人以神秘和沉重之感。黄现邛在《铜鼓制造及其花纹的探讨》中提到,太阳纹体现了先民“对自然现象的崇拜”,体现了“万物有灵”的观念,而方形雷纹和圆形雨纹则是在农耕文化中先民对“雨水的渴望”,至于翔鹭纹则是“跟农业生产有密切关系的自然现象和生物”。[21]铜鼓的花纹式样既是稻作文化的象征,又表达了先民崇尚自然的审美传统,更体现了中华民族“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

铜鼓在多个民族中出现,表明了族际间的交往、交流与交融;而由铜鼓文化发展而来的铜鼓舞(田林瑶族铜鼓舞)被列为2008年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意味着民族民间舞蹈获得了官方的肯定和支持。铜鼓舞多为族群内部的集体性舞蹈,是以纪念先人、欢庆节日、祈求健康长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为其主要功能。而“民间仪式被国家或国家部门及其代表所征用,主要取决于它们潜在的政治意义、经济价值。”[10]因此,官方批准和支持铜鼓舞参加相应的活动展演,不仅是丰富群众的文娱活动,也是重视和保护民族艺术非遗,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时代要求,进而以民族艺术的审美实践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三)面具与情境

“从语义的角度来看,只有放入各种变异的组合体当中,一个神话才能获得意义,面具也是同样道理,不过单从造型方面来看,一种类型的面具是对其他类型的一种回应,它通过变换后者的外形和色彩获得自身的个性”[22]。壮剧《瑶娘》中的面具在不同仪式场景下展现出多元的文化个性,它变化的造型色彩暗示了剧中人物角色的转换与特定语境之下的社交仪轨,其丰富的象征意涵需进一步置于舞台情境中进行阐释。

在“祭瑶娘仪式”中,为延续古时壮族“男女不相见”,仅以“山歌传情”的传统,男女皆佩戴刺竹笋壳面具进行歌舞表演,而该面具正是瑶娘带来的。壮剧《瑶娘》开头的第一幕“初相识”,男女主人公戴着由刺竹笋壳做的面具,这与“祭瑶娘仪式”所使用的面具造型一致。面具的眼睛和嘴巴部位被裂分凿穿,没有鼻子,整体呈现棕褐色,两边穿小孔并用红绳子绑在脸上。这种器物符号也与族群的自然生境密切相关:田林县境内竹类资源丰富,有刺竹、楠竹、撑篙竹、苦竹等,尤其是刺竹在弄光村一带生长且面积分布广泛。相关文献记载:“三月:竹笋破土梧桐花,鲤鱼上滩鹧鸪啼。”[15]106面具材料取自身边的自然物,面具造型古朴,无多余的装饰品,仅用来遮挡面部,以示未婚男女不相见的传统礼仪。剧中场景使用的面具模糊了人物样貌和身份,从而制造了“不相识而相救”的情节,让后续二人的情感发展更为真实可信。该面具在最后“祭瑶娘”一幕的歌舞表演中再次出现,实则是对现实祭祀仪式的艺术复现,通过舞台表演进一步强化了族群的文化记忆。



在壮剧《瑶娘》的仪式展演之中面具获得了生命,它不再仅是一种静默的人造物,而是成为了人类的第二幅面孔。在“怒沉南盘江”一幕中,族人认为瑶娘与哥勉二人私自结亲是“挑战祖训”的禁忌行为。于是,族人便将二人困于猪笼之中,由壮族寨主主持惩罚仪式以告慰祖宗神灵,巫师则戴上傩面具进行求神驱疫的仪式,该面具为凶相之具,眼如铜铃、大嘴裂开、露出獠牙,并以红、白、黑、黄、绿等色彩描绘渲染,花纹对称且繁复显得狰狞恐怖。傩面具既隐藏了巫师原有的面孔和身份,又显现了新面孔的符号寓意。它作为人神沟通的工具,将现实世界与神灵世界相勾连。戴上面具的巫师在此时已变换了社会角色和本体身份,成为可通神的仪式执行者,具有惩罚“罪人”的神权和能力。傩面具并不只是在壮族地区使用,“直到今天,以贵州为中心的广阔地带,包括贵州全省、云南东部、四川南部、重庆南部、湖北西南部、湖南西部和西南部、广西北部,仍然非常流行傩戏和傩舞。”[23]值得注意的是,傩面具和傩舞的广泛分布说明了面具符号即使带有特定族群的“方言性”,但并非始终专属于某个民族,而是整个中华民族共享的文化资源。

人们在使用和传承物的过程中也不断延伸着物的价值和意义,即“使物获得带有创造者人格色彩或思想情感的身份”[14],从而实现人与物的通融。质言之,人借物来获得时间与记忆的延续,物被人赋予了得以延伸和持存的独立意义世界。综观民族服饰、铜鼓和铜鼓舞以及刺竹笋壳面具、傩面具等“族内之物”背后的历史内涵和文化意义,不难发现这些器物符号不但灌注了先人们的精神和情感,还以恒久存在的“物”传达了族际往来、交融共生的历史记忆,并进一步印证了全国各族人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格局。



四、储存与展演之间:《瑶娘》记忆延续中的共同体建构


北路壮剧作为壮族民间文化记忆的承载体,在社会生态和人文生态的交织下已成为壮族民间的重要文艺事项和文化标志。《瑶娘》在“共同体叙事”的话语召唤下,对族群内部的口承传统进行整合,借由北路壮剧这一文艺形式将“祭瑶娘仪式”戏剧化,通过“瘟疫叙事”串联起壮瑶两族的关系发展史。它依托于戏剧的综合性展演形式延续和传播了族群的文化记忆,并以民族化的艺术审美实践赋予了文化记忆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方言性”与“在场性”。

(一)文化记忆存储:瘟疫叙事与仪式展演

壮剧《瑶娘》作为综合音乐、舞蹈、台词(文字文本)的民族戏剧,是在自然生态生境、民族文化生境、诗性精神生境三者所统摄下而形成的“地方性”艺术形态。因此,它本身就是一个“生境符号”[24],承载着族群所特有的地方性生态特色、历史文化记忆以及审美认知传统。壮剧《瑶娘》第一幕的场景典型地再现了族群的自然生态生境—高山密林、穿山而过的河流、树立两旁的地界碑,勾勒出壮瑶两族所处的自然生态生境。深山里山地居多,平原甚少,土地资源匮乏,发展农业的条件不足,人们为了生存多前往深山打猎,所以土地便成为了族群纷争的导火索。剧中的两族人一出场便因跨界抢夺猎物处于紧张的对抗状态,激烈而极具张力的舞蹈动作既反映了族群主体为适应自然环境所作出的抗争,也反映了自然环境对族群发展的制约。

高山密林,瘴气弥漫的舞台布景也预示着瘟疫的来临。瘟疫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灾难性的社会事件,瘟疫带来的后果是大规模的人群感染、无法遏制的病情、无数人失去生命,这让民众对瘟疫产生了恐慌和畏惧的心理。在生产力低下、无法依靠自身力量祛除瘟疫的时代,人们深受传统“天人感应”与“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他们认为是神灵“降灾”导致瘟疫横行。而神灵“降灾”的根源则在于人祸,于是在《瑶娘》剧中,弄光村村民把瘟疫发生的原因归属于“哥勉”和“清美(瑶娘)”夫妻违背了壮瑶不通婚这一祖训的行为,让他们变成“替罪羊”来承担瘟疫横行、神灵“降灾”和社会失序的“罪行”。在惩罚“哥勉”和“清美”的仪式上,戴傩面具的巫师在庄重的音乐声中起舞,舞者们跪在地上作出通灵手势以求与神交流,而后张开双臂作仰天状,上下起伏作揖请求原谅,随之匍匐在地叩首。巫师处在舞者中心引导舞者们的动作,舞者们竖起食指作“指点状”以指责被惩罚者所犯的罪过。但是由于仪式的主持者也感染瘟疫,惩罚仪式以失败告终,“哥勉”和“清美”得以逃脱去寻找药物,请求瑶寨派人帮忙制药。而村民为了进一步阻止瘟疫,决定献祭少女。在这个仪式中所有舞者都戴上了傩面具,持续不断地做出向天地祈祷、请求的姿势,在紧凑而急促地音乐中众人不断起舞,并由巫师向先祖诸神进行祷告。但这个献祭仪式,却被闻讯赶来的“清美”所阻止,她力劝众人服药驱疫,却因“族外人”的身份被巫师(仪式主持者)所否定,巫师深陷“宗教的迷狂”选择以身投江献祭,“清美”为救巫师而牺牲。

为祛除瘟疫所进行的仪式展演喻示了古代先民看待世界的方式,他们崇信万物有灵,敬畏祖先神灵,坚守传统习俗与族群禁忌,而戏剧则重现了这一古老的族群文化记忆。在与瘟疫的抗争中,族群选择以仪式通神,而瑶娘利用自己治疗瘟疫的经验和医术来帮助弄光村,并请瑶寨集体帮忙采药制药,于是瘟疫得以结束。瑶娘不盲从宗教权威,不计较被惩罚的前嫌,她治愈村民并化解族群纠葛的神圣形象得以凸显。瑶寨众人在瑶娘的劝说下,力所能及地为弄光村提供救助,而弄光村村民在瘟疫祛除之后,为纪念瑶娘的贡献和牺牲所举行的“祭瑶娘仪式”,则标志着壮瑶两族世代纷争的解除。壮瑶两族从世代不通婚的紧张状态,转换为团结互助、生死相依的亲缘状态。



(二)戏剧空间的文化记忆传达

戏剧的展演依托于有限性的舞台空间,正是这种空间特征赋予了戏剧表演“集中”(直观呈现)与“扩散”(虚化转场)的结构形态。在被技术赋能的现代剧院空间里,观众并非被动接受舞台空间所呈现的表演内容,而是演员与观众双向进行的“二度创作”。具体来说,戏剧展演向观众所进行的信息传播并非是单向的,而是依托于演员与观众所共同构筑的活态化审美生境。观众在这种特定的空间场域中,戏剧作为“召唤结构”的功能性被进一步加强,观众的整体感官与情感意趣得以被最大程度地唤醒。在此基础上,戏剧艺术的直观性和综合性使得壮剧《瑶娘》得以在一种“审美活感性”中表述相应的地方传统与族群历史,而观众则在“中断日常”的舞台空间中理解并接受戏剧所展演的文化记忆,从而内化成自己的审美体验。

在预设的表演时间里,戏剧要利用有限的空间展现情境、人物、情节、对话等戏剧要素,让观众在观演中获得对戏剧信息的基本认知。壮剧《瑶娘》在有限的戏剧空间里不断变换舞台布景地点,并结合人物对白、音乐、唱词等来展示壮族人和瑶族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场面。在壮瑶两族的地界碑前,表现族群纷争的舞蹈,其背景音乐唱词为:“Byaij bo  myok  va  laj  bo  oenmij  dwg  caemh  goek  mij  caemh  ragBouxyiuz  Bouxdau youq  caemh  mbanjmij  hawj  doxaeu  mij  doxhaq(山上绿萝山下荆,不同形来不同根,壮瑶两寨一山住,自古以来不通婚)。”这种戏剧展演意在向观众解释故事发生的社会文化背景,也重构了“三月三”歌圩男女自由对歌,舞蹈嬉戏的节日场景。其间,既有壮族青年“哥勉”在瑶寨内部提亲之时,所遇到的射箭、猜谜、辨人等诙谐场景,也有“哥勉”和“清美”(瑶娘)二人在远离村寨的深山里,开垦土地,种植棉花、草药的耕种场景,还展现了巫师们在江边祈求神灵、驱傩祭祀等神秘而生动的仪式活动。从壮乡到瑶寨,从山下到山上,从深山到江边,戏剧选取了具有地方性的场景来勾勒族群文化的精要,利用“方言性”的戏剧情景和表演叙事直观地向观众传达了古老的文化记忆。

(三)基于文化记忆的共同体建构

安东尼·D.史密斯在《民族认同》中对“民族”进行了如下界定:“一个民族是一个被命名的人口总体,它的成员共享一块历史性的领土,拥有共同的神话、历史记忆和大众性公共文化,共存于同一个经济体系,共享一套对所有成员都适用的一般性法律权利与义务。”[25]他意在说明,一个民族需要借助共同的神话、语言、记忆等要素为“想象的共同体”[26]提供一种稳定且可考的事实依据,并通过一种共享性的符号体系来增强民族成员的文化认同、心理认同和价值认同,民族因此变成一种可理解的、可追溯的具象概念。学界有关学者也提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是一种具体的民族心理认同,而且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是一种价值认同,也是社会政治实践、文艺实践等方面的统一,更是凝聚了千百年来中国社会现状、实际需要、认同情感等多种因素的统一。”[27]

壮剧《瑶娘》聚焦于“民族团结一家亲”的时代话语,将壮瑶两族的历史事件、民族情感、文化记忆等要素融为一种地方性的文艺实践,以具有“方言性”的北路壮剧形式和“壮族祭瑶娘”节日庆典作为编码和重构的关捩点,并通过族群传统、瘟疫叙事、仪式符号等戏剧情景的展演,为文化记忆赋予了“现时性”和“在场性”。壮剧《瑶娘》表明,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只有各民族团结一心、互帮互助才能够应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威胁,而不同民族在手工技艺、服饰器物、对歌舞蹈、农业种植等生存技能及审美活动的互通整合,不仅促进了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观念互动,也推动了民族地区的文化传承与经济发展,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凝聚了“共生互补”的价值理念,形塑了“美美与共”的文化记忆。

壮剧《瑶娘》既是北路壮剧的具体表演戏目,又涵盖着壮瑶两族和谐共融的集体叙事。它所承载的民族文化记忆,不仅关涉着“共同体”的身份认知与历史实践,还超越了族群、历史和时空的界限,进而形成了活态、稳定且深远的文化认同。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它作为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纽带。进而言之,壮剧《瑶娘》以方言化、民族化和艺术化的形式,讲述了“民族团结一家亲”的故事。它通过地方性的审美艺术实践,构筑着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符合当下“着力赓续中华文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28]的文化工作要求。同时,国家力量的注入也为古老的仪式和现时的戏剧赋予了新的时代使命:让地方性的族群符号与文化记忆融入中华文化的集体血脉之中,并以特定的艺术生产与传承模式来回应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铸牢之路。


参考文献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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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轈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6.

[27]申燕.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战争题材戏剧中的内涵及演进—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戏剧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21(11).

[28]张烁.习近平对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作出重要指示[N].人民日报,2023-10-09(01).


注释:

“非典型”意在强调祭祀主体(壮族人)和祭祀对象(瑶族人)身份的差异性。该祭祀行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族群内部祭祀“族内人”的行为,这一跨族群身份的祭祀行为体现了族群间往来互动、民族团结融合的历史发展过程。

关于“找羊初遇”的故事背景,读者也可参照张秋伟:《集体祭祀与文化展演—以田林县壮族村落祭瑶娘仪式为个案》,《百色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第120页所记录的田野调查资料。

访谈时间:2023年5月3日;访谈地点:广西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访谈对象:CSX(男,壮族,71岁),弄光屯村民NMB(男,壮族,54岁);访谈情况:CSX自1989年起开始主持“祭瑶娘”仪式。CSX不会说普通话,访谈全程使用壮语进行交流(本文作者之一为田林县壮族人,会听会说壮语),他提供了“祭瑶娘仪式”的祭祀背景、祭祀过程以及有关人物“瑶娘”的生平事迹等信息。

祭词内容可参考李荣灿:《壮瑶民族关系史的象征:广西田林祭瑶娘和祭瑶王仪式》,广西民族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2页。

访谈时间:2023年5月3日;访谈地点:广西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访谈对象:CSX(男,壮族,71岁),弄光屯村民NMB(男,壮族,54岁);访谈情况:CSX讲述了“祭瑶娘仪式”的承办过程与历史情况;NMB则对近年来“祭瑶娘仪式”的参与人员、政府资助情况以及该民俗活动的社会评价等细节做了补充说明。

该概念参照王铭铭《口述史·口承传统·人生史》,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2期。

目前搜集到的有乐里村剧团演出的壮剧《祭瑶娘》(2011年田林县壮剧展演)、田林县非遗中心、扶绥非遗中心和百色市地方戏曲传习所共同推出的舞蹈《祭瑶娘》(2014年田林县壮剧艺术节)、北路壮剧《瑶娘》(2017年4月18日于广西田林文化广场公演)、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壮剧《瑶娘》(2017年9月22日于广西南宁邕州剧场公演)等版本。本文选取的研究对象为《瑶娘》(邕州剧场公演版本)。

田野调查时间:2023年2月14日至2月15日;调查地点:广西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根据笔者之后访谈所获得的内部资料《壮乡瑶魂—壮族祭瑶娘解说词》所记载,其仪式活动的展开过程与笔者所亲历的田野调查内容也大体相同。访谈时间:2023年5月6日;访谈地点:田林县文化馆和田林县图书馆;访谈情况:文化馆王福干馆长提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申报书、《壮乡瑶魂—壮族祭瑶娘解说词》;文化馆黄志元老师提供了壮剧《祭瑶娘》(2016年)剧本等资料;图书馆杨佩玲馆长提供了地方文献—北路壮剧《祭瑶娘》手写稿(黄志元著,2010年版)。据相关人员提供的内部资料《壮乡瑶魂—壮族祭瑶娘解说词》显示:“瑶娘与弄光屯壮族青年相约正月二十五日在山坡对歌传情,最终二人打破壮瑶不通婚的陈规,终成眷属。瑶娘精通民间医术,还时常组织农闲娱乐活动,周边零散村庄的村民时常过来参与活动,最后他们搬迁至弄光屯,村屯逐渐兴旺起来。在瑶娘逝世后,村民为了纪念她勇于开创壮瑶男女青年对歌和通婚的先河,将她视为本村的始祖,并建起瑶娘亭,以每年的正月二十五日定为祭瑶娘的日子。”这一表述也基本与前文口述史的内容吻合。

田野调查时间:2023年2月15日;调查地点:广西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文中描述来源于此次田野调查的仪式场景。

有关“审美生境”的相关论述,可参见:吴震东《审美生境:一个民族美学关键词的知识谱系研究》,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田野访谈资料,该信息由 CSX 提供。被访谈人:CSX、NMB;访谈时间:2023年5月3日;访谈地点: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

出自壮剧《瑶娘》第一幕“初相识”。文章中所引用的《瑶娘》壮文唱词和念白由笔者进行音译记录,由广西民族大学从事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研究的韦睿同志负责校对;汉语意译皆参照《瑶娘》剧本台词。

《瑶娘》于 2017年9月22日广西南宁邕州剧场公演之时,舞台悬挂的横幅字样为“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大型壮剧《瑶娘》”。

此处瑶娘为救巫师而牺牲是戏剧改编后的版本,也有民间传说提到:瑶娘是为了救掉进河里的儿童而牺牲。该民间传说由弄光屯村民 LKH、WYF 提供。采访时间:2023年5月3日;采访地点:广西田林县弄光村弄光屯。值得一提的是,当天笔者在与CSX交谈时,就“瑶娘救落水孩童而牺牲 ”这一细节向他求证,CSX 认为该民间传说已不可考,可能为后人杜撰。




戏剧学  主持人(张婷婷) 


晚清京城王府与宫廷武戏演剧的交流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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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源综合”和“以表演为中心的综合”—周贻白中国戏曲史研究中的综合艺术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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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记忆中的共同体建构:广西壮剧《瑶娘》的文本衍变与仪式符号

/吴震东,王佳玮


原载于《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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