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乡间的道路上
姐姐和姐夫召集组团,姐弟妹一行10余人从上海、广东、大余等地集结赣州,分乘着三辆车,前往宁都,看望姑姑和姑夫老前辈。寻游田埠乡、固厚乡,重游年少时随父母下放劳动和工作时我们的旧居踪影。宁都美食,茅台酒香。梅江河畔,翠微峰下,留下我们寻亲的喜悦步伐…这是一座人文和谐、文化底蕴深厚的古村落。它是清初文学家、“易堂九子”之一的李腾蛟的家乡。说起来,我还是14岁时,随父亲到过此地,一晃50多年过去,记忆却如此深刻和清晰。1969年春,正值“十年运动”高潮时期,党的九大刚刚召开。田埠公社革委会的领导们,为贯彻九大路线,政治挂帅,清理阶级队伍,促进一打三反,他们觉得东龙村氏族势力强大,有必要派工作组驻进去,开展大批判,搞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最后他们想到正在务农的我家老爷子——前县委常委公安局长,自然成了工作组长最佳人选,老爷子带着4名下放知青,进驻了东龙村。以老爷子的革命经历和职业素养,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他通过反复调研,认为东龙的问题主要是传统乡规民约坚持下来,与当时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行动有些矛盾,在东龙,当时根本没有什么反动思想和反派人物,而台湾空飘气球落入东龙,撒了些传单与食品,纯属是因为东龙地理偏东南地势又较高的偶然原因,不存在什么特嫌活动。老爷子将这个结论和处理意见提交给田埠公社革委会,公社邹书记当即拍板,撤回工作组。我们家下放的地点是田埠大队玉田生产队,住在坵窝里龚家老屋里。山区的乡亲们家家户户都养土狗,我们也养了一只黑色夹白花点(银包铁)的土狗,名叫“赛虎”。每当我们上山砍柴,小赛虎前行开路,走一段路就拉一泡,回来时闻着自己的味儿将我们带回家。奶奶见到小赛虎回家来了,会在路口上迎接我们:春风拂面,我们这群用禾杆挑着柴草的队伍,迈着沉重的步伐大步流星走来了,大妹妹那时才几岁,非要和我们一起去砍柴,我们为她特制一套小号行头,她挑着两个枕头把大小的芦萁柴,跟在赛虎后面晃晃颠颠地回了家…这次重访坵窝里,坵窝里的邻居,斋婆的儿子,我初中的同学叶礼良悄悄跟我说:“那时,你更调皮!”我笑了,其实那时候,只是我的英雄情结更加个性化而已。我喜欢样板戏,用一把长刃剪刀磨成了两把飞刀,还系着红飘带,扎在腰间…在一个春风送暖的晴天,老爷子带着我和赛虎,沿着乡间道路,向东龙奔去…
田埠山下
田埠中学位于我们下放的玉田生产队,“十年运动”期间,从县城调配(下放)而来一批师范大学毕业的老师,比如我们的语文老师刘恩清,使田埠中学教学水平有了很大提升。音乐老师邓才秀,师范毕业,长得漂亮,二十岁的样子,专门教我们学唱了几曲那个时代的时尚的革命歌曲,我们从歌中知道了藏族同胞将毛主席像章说成“嗯声嗯声毛吔啦”。九大召开后,很长时间内校园里总会飘出我们激情澎湃的歌声。我跟着老爷子走过学校,沿着马路,跨过一座公路桥,转过几道弯,来到田埠山下。远远望去,田埠山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山上苍松巨杉,在春天里如水洗过一般,分外醒目,郁郁葱葱。那时候每逢开春后,我们在圩上买回各种菜秧苗儿,茄子辣椒,南瓜豆角。等到四季豆和丝瓜都长大了,需要在旁边插上长枝条,让豆角和瓜类顺着枝条攀爬生长,田埠管这种枝条叫做“豆引”。陈剑同学带着我们登上田埠山,专门去砍“豆引〞。那时的田埠山,满山遍野很原始,半山腰长满次生林,人钻进去,柴刀一挥,几道寒光,一条条又直又长的“豆引”被扔在了小路上。我将十多条“豆引”挷成A字型,中间一根杉树条是用来挑担用的。微微春风吹了过来,透过我们的汗水湿衣,感觉凉爽宜人。远山近岭,松林摇头,传来阵阵松涛声。陈剑突然大声喊我来一段少剑波,于是松涛声中夹杂着清亮的京剧:朔风吹,林涛吼,峡谷振荡…田埠山顶原来有座寺庙,“十年运动”时破四旧,和尚下了山,只留下旧庙残墙。陈剑引着我们来到庙边森林中,见几株杨梅树已是果实累累,我爬上一株杨梅树顶,全是熟透了的白杨梅,在周围的点点红色中分外耀眼。我们兴奋的笑声惊动了草丛中的野鸡,它们慌张飞了起来又落了下去,赛虎跳跃着扑了几回,都没扑着,只好呆呆地望着野鸡飞向远方。时隔多年,田埠山给我们的记忆,总是那样的原始、绿色和美好。
我们沿着田埠河边的公路走了好几公里,就走到了公路尽头,这里是新圩大队,再往前走是金钱埧村,就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了。在新圩大队书记家里,老爷子喝着春茶,讲叙了一段往事…我们老家在吉林长春,1946年,老爷子16岁时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经过辽沈战役,从老家村里参军的12人就牺牲了10人,老爷子所在部队入山海关后继续参加平津战役和渡江战役。部队一路南下,在兴国县老营盘的山涧小河边,老爷子负伤留在了兴国公安局,后来父母调到赣州行署公安处。1955年底,当我出生满月时,老爷子被任命为石城县公安局长。建国初期,县级的干部队伍中,县委书记,县长,武装部长和公安局长,因巩固新生的革命政权的任务所决定,上述四个职务成为县里的四大重要岗位领导。老爷子和老妈及小朱阿姨抱着刚满月的我上了一辆美式吉普车,从赣州到了宁都,再到田埠新圩,公路中断了。石城县过来的两位武装人员带着两只卡宾枪,牵着两匹高头大马早已在新圩等候。老爷子说,当年是在新圩老乡家里吃的饭,灌满水壶,老爷子一行沿着山路到东龙,过小松直达石城县上任。我是喝着母乳,睡在马背上,一路摇摇晃晃地走过这段山路。如今重新走上这条山间小道,满山遍野到处都长着野果子,冬去春来,“盐罗胖”挂在枝头上,山茶树上偶见的鲜味“茶苞”,灌林上长成酸甜的“妹妹沙”,浓密阔叶下坠着紫色的“吊茄子”…金钱埧一带,林深路滑,林中小溪流淌,偶听鸟儿悄悄歌唱,没有了山外风中松涛声,林中山路宁静了许多,空气变得清爽,森林中新绿初染,山花烂漫,风景如画。
东龙内外
翻过最后一道山岗,跃入眼帘的高山盆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东龙村。这里可见“千年古村、百座祠堂、百口池塘、百间大屋”,不愧为江南第一宗祠村。曾经听过东龙的同学讲,水浒传那个历史年代,石城人李翊俊来东龙打猎,看中了这块宝山福地,随后举家迁来立基定居。因“东南有一脉群山,蜿蜒起伏,形如卧龙”,便将此地命名为东龙。东龙村地处“宁都—石城—宁化”这条客家人迁徙的重要通道上,大量的人流、物流,曾让这里商贾如云,富甲一方。鼎盛时期,东龙村有人口五千余。明代临川陈际泰称其“万瓦参差,如大都会”,清翰林院学士孔敏英喻之为“架上金盆”。老爷子告诉我,东龙现保存有大小祠堂近百座,他带我走到他们工作组的住处,这是一座很大的李氐祠堂,门口树立着几条石碑,开始我还以为是栓马绳的石柱,后来读着上面风化残存铭文,内容有人名和官职,原来这是纪念先人的丰碑。走进东龙,有古宅、古塔、古桥,古风浓郁的建筑群依东龙岭和南桥岭两条山势而建,南北各有一条清溪穿绕经过村庄,串着一口口波光粼粼的水塘西去,整个东龙村融入在青山绿水之中,别有一番美好景象。大队书记听说工作组已经完成任务要撤出东龙,说什么也要我们吃过午饭再走。这么多年我已记不得那顿饭吃了什么,只记得杀了一只老母鸡,喝了几壶年前存到春天的老水酒。从东龙村下到马头村,连绵山路现在已修成沥青公路。当年我背着老爷子的行李,一路欢歌,快步下山。到马头后又走上公路,小赛虎依然走一段拉一泡,当我们走过龙下畲族村,进入我们经常砍柴的地段时,小赛虎闻到了昔日的气味,它兴奋地围着我呜呜直叫,我也兴奋地大声喊道:“赛虎,到家了,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