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lla Maris,Cormac McCarthy的最后一本小说,The Passenger的姊妹篇
我之后会写一篇对它的推荐,这里只是呈现小说中的一些选段(也许把小说的标题翻译成“圣母星”更为贴切)。我选取了一些我自己喜欢的段落并翻译了它们。这部小说纯粹是由一位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病人Alicia Western(芝加哥大学数学博士)和她的精神病医师Dr Cohen之间的对话构成的,Stella Maris是Alicia所在的精神病院的名字。人物间的对话没有提示语和引号,且大多是短句。括号中的红色部分是我加的小注释,因为这些选段由于脱落了上下文而丢失了很多信息。
他(指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数学家Alexandre Grothendieck)为什么不再写作了?
主要是因为他放弃了数学。
像你那样。
是的。像我这样。
这想必是个艰难的决定?
呃。我想也许只让自己失去一件东西要比失去所有更艰难。
一件东西可能就是一切。
是的。也许。数学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不是说我们放弃数学而去打高尔夫球之类的。现在,他被邀请去各种研讨会上发表讲话,他到场,对环保议题或战争贩子大肆咆哮。他的父母都是政治活动家。他非常珍视对他们的记忆。他的桌子上有一幅他父亲的铅笔画,我听说那是他母亲的死后肖像(deathmask)。但事实是,他们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把他丢在一边,去追求一个关于永不会实现的世界的政治梦想,我的猜测是,他几乎是强迫着让自己去接续他们的事业,以此来为他们对他的背叛辩护。他已婚,有小孩。我担心他也会对他小孩再做出同样的事情。
如果你没有成为一名数学家,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死人。
这回答在多大程度上是严肃的?
我认真对待你的问题。你也应当认真对待我的回答。
你还好吗?
还好。也许我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回避了你的问题。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孩子。我真的这么想。如果我有孩子,我就会晚上进屋坐在那里。安静地。我会听我孩子的呼吸声。如果我有孩子,我就不会再关心实在的结构。
你真的让我感到吃惊。
是吗。好吧。
你还想继续吗?
我还好。无论如何,格罗滕迪克(Grothendieck)和莫查恩(Motchane)吵了一架。莫查恩告诉他研究所正在接受军方的资助,因此格罗滕迪克要退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我甚至不确定这是否属实。关于资金的事。
他真的是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吗?
是的。
在他的成就里是否有什么我能理解的事?
我不知道。他所做的工作比我们对五位数学家的预期都要多。接近欧拉。最后他开始重写所有代数几何。他只完成了大概三分之一。几千页。但他从根本上改变了数学。他领导了布尔巴基学派,但最终他们不再追随他。也许是做不到。他们的数学建立在集合论的基础上——而集合论正在开始看起来越来越漏洞百出——而他已经走到比集合论更远的地方。到了一个逻辑抽象的全新的维度。一种看待世界的新方式。他正在完成最初由黎曼开创的事业。永远推翻欧几里得。从现在起无视第五公设。无限的入侵是欧几里得无法应对的。当你接触拓扑理论时,你几乎站到了另一个宇宙的边上。你找到了一个可以站立的地方,从那里你突然发现自己能够回望这个世界。这不仅仅是某种格式塔。它是根本性的。
而你选择站在这里。
海之星精神病院。
是的。
(谈论Alicia经常看到的幻觉)
你想要我做什么?
让我吃惊。
让你吃惊。
对。我不会有什么期待。事实与猜想同样受制于时间的侵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变得愈发黯淡。对各种事件的回忆总会融化然后彼此纠缠在一起,在涉及到现实的方面它们帮不上忙。 你从噩梦里醒来,心里松了口气。但这并不能真的抹去它。它总是在那里。即使在它被遗忘很久之后。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感觉好像总有什么被你漏过去了,还会持续存在很久。你试图问我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他们(指Alicia因精神分裂看到的各种幻象)只是来了,如此而已。不速之客。没有特别的气味,没有音乐。我听他们交谈。只是有时候。还有时候我直接上床睡觉。
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睡在房间里吗?
这问题让我感觉像是在和芝诺交谈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他那个问题?事物总是在你最后看向的地方,这不是很滑稽吗?(Alicia在这里讽刺Cohen问了个蠢问题,他们间的对话像阿基里斯与龟一样,Cohen的问题停在一个Alicia已经经过了的位置)
好吧。但总的来说,你不会觉得他们可怕。
不。
他们在你看来也不显得奇怪。
不,我当时十二岁。我认为他们可能是青春期的固有现象。每个人都有。无论如何,可怕的是青春期,而不是这些幻象。你的生活越单纯,你的梦也就越可怕。你的潜意识会不断试图唤醒你。从任何意义上。危机无底。只要你还在呼吸,你就总能更被吓到。但对我而言他们不可怕。他们就是他们所是的东西。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我从不把他们看作超自然现象。说到底,没什么好害怕的。我早就学到,我生活中的有些方面最好还是不要和人分享。大约从七岁起,我就再也不跟人说起联觉了。打个比方。我以为这司空见惯,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所以我就闭嘴了。无论如何,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最终不管你是否理解你都会接受你的生活。如果我对幻象有任何恐惧的话,那也不是他们的存在或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头脑里装的那些东西。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对他们唯一真正了解的是,他们试图为那些没有形状和名称的东西赋予形状和名称。当然我不信任他们。也许我们该换个话题了。
如果你可以改变任何东西,你会改变什么?
任何东西?
是的。
我会选择不在这里。
不在这场咨询里。
不在这个星球上。
你之前曾被置于自杀监视之下。情况有多严重?
自杀这种情况有多严重?
不,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你有处于危机之中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只要你还能考虑这个问题那就说明你的状况还好。一旦你真的下定决心了,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
那么你在其中处于哪个阶段?
我处于不想被置于自杀监视之下的那个阶段。
我也希望如此。
你觉得,如果打个响指就能消失的话,有多少人会这么做呢?所有的关于存在和过往存在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我猜比你设想的要少。
希望自己从未存在过。我是说,这和不再存在下去不一样。这是谁的话?阿那克西曼德?
我不知道。
你几乎不得不承认,在弥留之际,临终者不仅接受了死亡,而且把自己献身于死亡。那儿必然有某种天启之类的东西,使我们中即使是最迟钝和最易上当受骗的人也变得可能接受那不仅不可接受而且难以想象的事情。世界的决然的中止。甚至不会有一瞬间让我们再去想想我们接下来会变成什么。
我想这里头的共性并不让人感到安慰。
嗯。我想你可以给死者们分配一个社区。它看起来可能不太像一个社区,不是吗?人们认不出彼此,而且很快再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好吧。那些只不过是精神生活与普通大众有点不一致的人就应该被宣布为在他妈的事实上(ipsofuckingfacto)患有精神疾病并且需要药物干预,这从表面上看是可笑的。精神疾病与身体疾病的不同之处在于,精神疾病的主题始终是且仅仅是信息。
信息。
是的。我们存在于此是建立在“想要知道”的基础上。在演化中不存在这样的机制可以告诉我们那些不影响我们生存的现象的存在。我们不知道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只能思考。
(谈论Alicia十二岁的时候接受了唯我论)
我意识到的一件事是,宇宙在无边的黑暗和彻底的寂静中已经演化了无数亿年,而我们设想它的方式并非它实际所是的样子。起初总是一无所有。新星无声地爆炸。在无边的黑暗中。星群。彗星掠过。一切充其量只能勉强称得上存在。黑色的火焰。如同地狱之火。安静。虚无。夜。黑色的太阳牧养着群星在宇宙中穿行,在这个宇宙中,甚至空间的概念都因为缺乏任何现实意义上的终点而变得毫无意义。缺乏任何与其相反的概念以使得它具有意义。然后又回到了那个未被见证的实在到底是什么的老问题。所有这一切,直到第一个拥有视觉的生物同意将宇宙印刻在其原始而颤动着的感觉中枢上,然后用颜色,用运动,用记忆去触摸它。这让我一夜之间变成了唯我论者,在某种程度上直到今天我依然如此。
你那时候多大?
十二岁。
你未曾从高中毕业。
不,我获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奖学金,打包好行李我就去了。我现在意识到我当时有多么冷漠。我的祖母载我去诺克斯维尔(Knoxville)的灰狗巴士站。她在哭,巴士驶出后,我意识到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你看起来很伤心。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伤心。
(谈论物理学)
实验,无论观念的还是实际的,似乎都需要我们的主动参与。如果我们不在那里,实验就没法生效。一个丑陋的事实是,除了费曼的总和理论(Feynman’s sum-over theories,我想作者指的是路径积分公式)之外,没有任何可信的量子力学解释不涉及人类意识。当然,这提出了一个问题:在我们诞生以前,事情是如何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进行的。但这没有那么简单。我认为在这里所指出的是,人类意识和实在不是一回事。这我们很早就知道了。即使我们对康德讲的东西不太确信。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你不能忽视实验的证据。从双缝实验到斯特恩-格拉赫实验的所有这些奇怪现象表明,即便相当聪明的科学家也发现自己无法在智力上胜过一颗钠粒子。在某些角落,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发问只是哲学。而对这些问题的通用回答是闭嘴然后计算。
你不是这样。
我不是。所有这些计算都会产生偏微分方程。而宇宙的真相在这些方程的另一侧。
物理学家们对此有何评论?
不多。他们大多会翻白眼。他们不是康德那类的人。不可知的绝对的问题就在于,如果你真的能够对其谈论些什么的话,它就不再是不可知的绝对了。你都不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能从本体进入现象。换句话说,我们没法从绝对中摘取任何东西而不将其交付给感知。记住,宣称实在不可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说胡话了。完美而客观的世界——无论是康德还是其他什么人的世界——的问题在于,根据定义,它是不可知的。我热爱物理学,但我不会将它与绝对的实在混淆。物理学是我们的实在。数学观念确有相当长的保质期。可它们在绝对中存在吗?这怎么可能?我对自己说。但之后我的自我转变成了另一个自我。仅此而已。它把数学和它自己一起带走了。观念。一段很长的不确定时期。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别的地方了。就好像我从自己的光锥(light cone,在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中,光锥是从单个事件——局限于空间中的单个点和单个时刻——发出并向各个方向传播的闪光穿过时空的路径)那里逃逸。进入了曾被称作绝对的那个地方(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了Alicia这段话的意思,在我看来后半段她是在描述自己沉思数学观念时发生的一种出神的神秘体验)。
我不明白。
我知道。我也是。我的观点只不过是,如果你不正在把某物从绝对中取出来的话,你就没法把某物从绝对中取出来(It’s just that my view was that you cant fetch something out of the absolute without fetching it out of the absolute.)。也就是说如果不将其转换为现象学的对象的话。只有这样它才变成了我们的财产,上面到处都是我们的指纹,而绝对也就无处可寻了。现在我没有那么确定了。
你不再做数学了。
不做了。好吧,也许是因为问题本身的问题。它不会消失。
什么不会消失?
数学基础的问题。你怎么对待弗雷格。《算数基础》(Grundlagen)。一切的开始和终结。我们在做什么?认识如何可能?极富洞见的作品。有某种东西正在认识吗?认识真的可能吗?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必须成为什么才能得到它的答案?朗兰兹纲领(Langlands program,1970年代提出的一种统一数学理论)。那些永远不打算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的事物。
我明白了。
我不这么认为。数学从根本上说是一项基于信仰的自发活动。而信仰是某种不确定的事情。
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作为什么的数学?一种精神事业?
我只是没有别的名字来称呼它。我从很久以前就认为数学的基本的真实必须超出数字。可终究,它是一件摇摇欲坠的东西。尽管相当美。数学法则据说源自逻辑规则。然而逻辑规则不预设数学法则这件事却尚未得到证明。我想,这里面有一点可以激发起某种和精神性事物的类比的是,那些最伟大的精神上的洞见似乎也来自于那些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的心灵们的证词。
我看不出数学的真实怎么能超出数字。
我知道。
但你仍是哥德尔的粉丝。
是的。超级粉丝。我同意奥本海默的观点(指奥认为哥德尔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最伟大的逻辑学家)。
你的大多数英雄都是数学家吗?
是的。或者是女英雄。
你还敬仰谁?
这是一个很长的名单。
好吧。
康托尔、高斯、黎曼、欧拉。希尔伯特。庞加莱。诺特。希帕提娅。克莱因、闵可夫斯基、图灵、冯·诺依曼。这甚至连部分名单都算不上。柯西、李、戴德金、布劳威尔。布尔。皮亚诺。丘奇还活着。汉密尔顿、拉普拉斯、拉格朗日。当然都是古人。当你看看这些名字和他们带来的作品时,你就会意识到,相形之下,晚近的文学和哲学的年鉴有多么超出描述的贫瘠。
这些名字我不熟悉。
我知道。
其中有女性吗?
埃米·诺特(Emmy Noether)。她是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数学物理学的创始人之一。还有其他人。女性。当然,还没有哪位女性获得菲尔茨奖。
那是数学界的最高荣誉。
是的。
我很惊讶你的朋友格罗滕迪克不在你的名单上。你把他忘了吗?
我没有忘记格罗滕迪克。我提到的这些人都死了。
这是成为伟大人物的必要条件吗?
这是使你不会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然后说一些蠢到爆的话的必要条件。你问我格罗滕迪克为什么离开数学。认为这里头蕴含着某种疯狂的看法,虽然很有吸引力,但可能并不完全正确。显然重写过去半个世纪的大部分数学似乎并不能缓解他的怀疑论倾向。维特根斯坦喜欢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其自身。我不确定这与说事物最终不携带关于它们自身的信息之间有多大关系。但你可能真的必须站在外面往里看。你可以问一个描述究竟是什么意思。有没有比结构更好地描述立方体的方式?我不知道。对于某种属性,你除了能说它像某些东西而非另一些东西以外还能对此说些什么?颜色。形状。质量。当你面对其中某一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问题所在。它不一定非得是时间或空间这样宏大的东西。它可以相当日常。比如音乐的组成部分。存在音乐对象吗?音乐是由音符组成的吗?这正确吗?数学的复杂性已经将其从对事物和事件的描述转变为抽象运算符的力量。在哪个点上系统的起源不再相关于对它们的描述或它们的运行方式?没有谁,无论他多么倾向于柏拉图主义,真的相信数是宇宙运作的必要条件。这只有在言谈里显得还不错。不是吗?
我不知道。
数学之所以还有效——某些人会说——是因为你已经精疲力竭了。你无法将数学数学化。你看起来对此感到怀疑。
抱歉。
即使是相当简单的动物也能数数。他们明白三比二多。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你问我关于格洛腾迪克的事。他提出的拓扑理论是一种能融合拓扑、代数和数理逻辑的女巫魔药。它甚至没有一个清楚的身份。该理论的力量仍然是推测性的。但它就在那里。你有一种感觉,它正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回答某个尚未被人提出的问题。
这听起来有点柏拉图主义。
难道不是吗?这种令人耳目一新,但又让人不快的观点,即我们这个物种创造了一种我们自己尚未发现的东西。小子(指沙利度胺小子,一个Alicia在精神分裂状态下看到的人物)以为狄拉克的名字叫帕梅拉。
帕梅拉?
他有时会签上自己的名字PAM Dirac。指Paul Adrien Maurice。无论如何,这些就是我世界里的全部的人了。我已经没有别人了。
你看起来有些难过。说这些的时候。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很难过。
(Alicia谈论她买的Amati小提琴)
当我回到家时,我坐在床上,把它放在腿上,打开箱子。没有什么闻起来像是一把三百多岁的小提琴。 我拨动琴弦,声音离我出奇的近。我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坐在那里调音。我好奇意大利人是从哪里搞到乌木的。用来做弦轴。当然还有指板。系弦板。我取出琴弓。德国造的。象牙镶嵌得很漂亮。我把它上紧,然后坐在那里开始演奏巴赫的恰空。 D小调?我不记得了。如此浑然地、令人难以忘怀的作品。他为他在自己外出期间去世的妻子创作的。但我没法拉完它。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开始哭。我开始哭,我停不下来。
你那时为什么哭?你现在又为什么在哭?
我很抱歉。理由多得我说不出来。我记得我擦干了滴在Amati云杉琴盖上的眼泪,把它放在一旁,然后走进浴室往脸上泼水。但眼泪止不住。我一直一直想着这句话:这个人真是何等伟大的作品(What a piece of work is a man)。我哭个不停。我还记得我一直说:我们是什么?(What are we?) 我坐在床上,手里拿着Amati,它美得几乎不像是真的。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事物,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事物怎么可能会发生。
要不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嗯。我很抱歉。
(谈论家人)
当然。如果你的病人患有一种尚未被了解的疾病,为什么不将其归因于一种同样尚未被了解的功能紊乱呢?自闭症在男性中的发病率高于女性。高阶的数学直觉也是如此。我们思考:这是关于什么的?不知道。 它的本质是什么?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喜欢数字。我喜欢它们的形状、颜色、气味和味道。我不喜欢相信人们谈论事物所用的语词。在我母亲生病的最后几个月里,父亲终于和我们在一起了。他在后面的烟熏室里有个书房。他在墙上开了个大方洞,装了扇窗户,这样他就可以看到外面的田野和远方的小溪。他的办公桌是一扇安装在锯木架上的木门,那里有一张旧皮沙发,里面填满了马鬃。一切都干了,开裂了,甚至马鬃都漏出来了,但他用毯子盖住了。有一天,我进去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看着他正在研究的问题。那时候我已经了解一点数学了。事实上不止一点。我试图把纸上的问题解开,但它们很难。我喜欢这些方程式。我喜欢带有求和标志的大写西格玛符号。我喜欢正在展开的论证。我父亲进来了,发现我在那里,我以为这下糟了,我跳了起来,但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椅子上,让我坐下来,带我细看那些纸。他的解释很清楚。简单。但还不止于此。他的解释里充满着譬喻。他画了几张费曼图,我觉得它们非常酷。他在上头绘制了他试图解释的亚原子粒子的世界。粒子的碰撞。加权路线。我明白了——真正明白了——方程并不是一种其生命囿于在纸上用来描述它们的符号的虚构,而是它们就在我的眼前存在着。实实在在的。它们在纸上、在墨迹中、在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宇宙。它们的不可见性丝毫不会反对它们自身或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年龄。那是整个实在本身的年龄。实在本身是不可见的,而且始终如此。父亲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还好吗?
是的。我很抱歉。
再来支香烟?
不。我甚至一点都不喜欢它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的。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不说些关于你哥哥的回忆?
我的哥哥。
对。
天哪。好吧。北卡罗来纳州的海滨小屋。当我早上起床去他的房间时,他已经出去了,我泡了一壶茶,在黑暗中里下到海滩上,他在沙堆边坐着,我们喝着茶,等待着太阳的到来。我们透过墨镜看到红色一滴一滴地从海里涌出来。前天晚上我们在海滩上散步,月亮和一轮幻月一道在环形轨道上运动,我们开始谈论幻月(paraselene,一种大气现象),我说了些什么,大意是,把这些纯粹由光构成的事物看作是有问题的,或者看作一种错视,甚至一种错觉,一种可疑的现实,在我看来这些说法听起来像是某种背叛。他看着我说,背叛?我说是的。纯粹由光构成的事物。它们在向我们吁求保护。然后早上我们坐在沙滩上,喝茶,见证太阳升起。
(最后的对话,也许是我读过的最令人心碎的一段文字)
你考虑过性爱吗?
当然。你没有吗?
好吧。我有过一些关于这个主题的经历。但然后我有时会忘记,我正在和一个臆想中的事物对其更具特殊意义的人说话。罗马尼亚(Alicia的故乡)是否随着它变得越来越真实而越发失去吸引力?
我不知道。可能吧。想象里的总是最好的,当然有可能如此。像是一幅田园风景画。你最想去的地方。你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我不确定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确定。
这不像你。
我知道。
你是在说死亡吗?
不。只是在说关于你最希望进入的那个世界的事。
你还要些热水吗?
不了。谢谢。我刚在想那个可能会是你吗?
在那副画里的?
嗯。
你是说那怎么可能是你?还是说你怎样才能把那个人设想成是你?(You mean how could it be you? Or how could you make it you? Cohen这里在问,Alicia到底说的是一个反问句。还是一个疑问句)
怎么可能是你。比如说。
就像镜子里的斧头杀手?
我不知道。也许吧。也许像一个含义本不确定的手势。但在它扩展到全世界的过程中抹去了上千种其他的历史。
我跟不上你的思路。
没关系。当我离开意大利时,我以为我会去罗马尼亚。但我没有。我不想被葬在瓦尔特堡。主要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知道你死了。
是的。
但你没有。
死。
不。没有去罗马尼亚。
嗯。我没有。
好吧。这个计划有多严肃?
相当严肃。我称它计划 2-A。
它为什么叫计划 2-A?
它就这么叫。它的副标题叫“或不是2-B”(It was subtitled or not 2-B.音同or not to be,我想Alicia在这里玩了个文字游戏,指这场旅行计划的副标题为not to be)。
这次旅行不是?(The trip was not? Cohen医生这里没有理解Alicia的文字游戏)
我不是(I was not.指她打算了结自己)。我以为我会去罗马尼亚,到了那里后,我会去到某个小镇,在市场上买些二手衣服。鞋子。毯子。我会烧掉我拥有的所有东西。我的护照。也许我会把多余的衣服扔进垃圾桶。在街头换些零钱。然后我会进山。远离公路。不要冒险。徒步穿过祖先们的土地。也许在夜里。山里有熊和狼。我查过了。你可以在晚上生一小堆篝火。也许找个山洞。一条山涧。我会带一个水壶,等时候到了,我太虚弱走不动路的时候,可以喝点水。过了一会儿,水的味道变得不同寻常。它尝起来像是音乐。晚上我会裹着毯子御寒,看着骨头在我的皮肤下面成形,我会祈祷在我死之前能看到世界的真实。有时到了晚上,野兽们会来到火堆边缘,逡巡,它们的影子在树林间晃动,我会意识到,当最后的火焰燃成灰烬时,它们会过来把我带走,我将成为它们的圣餐。那将是我的一生。我为此感到幸福。
我想我们的咨询时间到了。
我知道。抓紧我的手。
抓紧你的手?
是的。我想要你这么做。
好吧。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人们在等待某物走向终结时所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