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不快乐

文摘   2024-09-18 10:07   法国  

我住处的马路对面有一所柔道学校。两层楼的房子,灰而矮,每层横向看过去有大约三到四个教室,都是被两面巨型镜子包围的大房间,很像国内小朋友的学校里会有的那种大舞蹈房。没装镜子的两边,一边按了窗户对着马路,另一边墙上贴着一些难以辨认的书法作品、不认识的柔道大师的黑白半身照或者学校师生的合影,以及一些陌生的格言(也是书法,但因为是格言就比另外那些字密集的要好辨认,写的是一些诸如“自他共荣”之类的话,我网上查了一下据说都是柔道创始人嘉纳治五郎的名言)。

这个街道的幼儿园就在这条街街角,小学在隔壁那条街,从较远的小学门口走过来也用不了十分钟。可能就是因为近,很多家长都在这所柔道学校给自家小朋友报了柔道课后兴趣班,结果就是,小学(或幼儿园)一放学,几乎半个学校的小朋友就呼啦啦排着队又进到柔道学校里去,统一换上纯白色的练功服开始练功夫。

这种练功服很像用腰带扎住的浴袍,我想它设计的本意是在保持宽松的同时又不妨碍运动,但穿在个头还不及成人腰那么高的小屁孩身上就显得有点滑稽了,这让他们显得像是一群跌跌撞撞的病号,裹在一张仿佛是顺手取来的邋遢的床单里,笨拙地(也可能是衣服不合身的缘故)扭来扭去。

柔道课大概可以分为三个环节。在小朋友们更衣列队完毕后,抛去开头的寒暄,首先是教练们带着小朋友热身。他们会排成两列在大教室里跑圈,教练觉得差不多了以后,就是两人一组彼此压压韧带之类的做些柔韧性的准备。教练会在此时开始这节课的理论指导,甚至还会结合幻灯片或者展示人体结构图之类的多媒体演示,助教随后会上来配合教练给小朋友们示范动作。

顺便说一句,教练的人数还挺多的,大概有十来个成人,分散在小孩堆里,格外扎眼。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好像只是助教,我猜是教练的徒弟之类的,只负责在教练要给小朋友们示范动作时成为挨打担当,或者在开始练习了之后每人负责照顾两三组小朋友,既纠正动作又充当安全员。真正主导教学的教练其实好像只有一个。

讲完示范完以后就是对练环节,小孩们两两一组开始练习刚学到的那些动作,助教们则在组与组之间转悠来转悠去。小孩的分组都是按体格,可能也参考了年龄,但肯定不是按性别。我看到有不少小男孩小女孩的组合,估计是因为性别在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身上还不会对体质产生什么影响。这个时候呢,窗户外头就围了好几层的家长,很像是放学时学校门口接小孩的那副架势。不少人还都彼此认识,三三两两在那里聊天。不得不说,对练环节还是蛮久的,你也不得不佩服家长们等小孩放学时候的那种无敌耐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跟进去的时候整齐的样子不同,小孩出来都是稀稀拉拉的。不仅队伍稀稀拉拉(跟他们各自收拾东西的速度有关),小孩的样子也是稀稀拉拉,一个个都是披头散发满头大汗的,一副玩疯了的样子。练功服是不换的,兴趣班结束了就直接一路穿回家里。另一个重大区别是,出来的小孩明显比进去的时候要快活不少,不知道是因为适当运动缓解了压力,还是单纯不想上学,总之这时候柔道学校的门就变成噪音制造机,整个街道被淹没在小孩的大呼小叫声里,偶尔穿插着几声家长们“XXX你妈喊你回家吃饭”的那种吆喝。

有的小孩在这种时候就会变得神抖抖的,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的家长显摆一下这节课的收获。我就看到有个小男孩跟自己老妈说“快看快看”,然后开始爬路边民居的花园外头的铁栅栏,结果不用说,自然是被愤怒的家长一举拿下。但他也不沮丧,继续边走边耍弄他新学到的一招半式,大人跟在后面一路唠叨。




你如果注视一会小孩子就会发现,小孩子笑的时候几乎总是带有一种魔力,你好像也会被吸入到他的世界里,你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了,一切都在自然地发光、闪烁,你感觉有一瞬间好像看到他的灵魂从他发光的汗涔涔的小脑门上探出来,溶解在他吃吃的笑声里。你感到这种炫惑的天真随着他的笑声的回荡而在空气当中扩散,好像有什么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异质的、格格不入的东西正在入侵——笑声里那种熟悉的、甜蜜的、忧伤的、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喜悦。

孩子的笑声掠过街道,路边的绿植既不抵抗也不顺服地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它们黯淡的绿色昭示了自身的凋零。Vanitas vanitatumMemento mori。你闻到空气里秋天的味道,凉丝丝的,忧伤但并不沉痛,伴随着草的微妙的香甜,和被远方下沉的夕阳逐渐拉长而渗入石板路里的影子。不,被拉长的也不止是影子,你对时间的感知好像也一起被拉长了,似乎一切都变慢了,或者说,正常的时间节律像是吱吱呀呀的水车轮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卡住那样,被某种接近于永恒的东西侵入然后破坏了。周遭的一切都在逐渐远去,然后变得陌生,你突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听到身边楼顶外墙上金属排气扇的单调的嗡嗡声,建筑把自己的一部分隐藏在阴影里缓缓地呼吸着,均匀,绵长,悠久,近乎永远——然后你突然意识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是你,是这个正在观照的意识本身,它不仅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它甚至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它毋宁是来自世界以外的某个东西在实在中所留下的一道创口,它是从这个扯开的创口里睁开眼睛的一个瞬间,一个突然挣扎着浮现到水面之上的梦。你是瞬息而过的河流中间的一块礁石。你也想要随之奔流,但你注定只能留在这里。世界在远去。孩子已经走远了。

远去的一切,欢笑、嘈杂、甘甜的空气和建筑被拉长了的影子,一切都汇聚在那淡金,而后赭红,而后墨色的天边。那注定要在时光中不由自主而又不留痕迹地消去的东西,和凌驾于时间之上、世界之外、一视同仁地掠过所有的生者和死者的东西,忧愁而喜悦、悲伤而甜蜜,然后这所有的悲欢就像是夕阳附在万物上的一层淡金色的薄膜那样,随着夕阳本身的离去而从万物当中溶解了,挥发了,最后由夜幕的降临而重新消散在世界里。

你想笑,又想哭,你隐隐地知道这陌生的一切都在另一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你从兴趣班放学出来,书包压得肩头发麻。昏黄的路灯下,红砖墙边的小径,墙头的碎玻璃渣像是古董店里的宝石那样闪烁。墙上立着三行铁丝,隔一段会竖一个小牌子,上面写有“高压电,危险!”的三角形黄色标志。你一直都想要碰碰看,毕竟这个简陋的铁丝网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拥有一瞬间电死人的科技水平,但最后还是不敢。秋天的凉意丝丝入骨,你跌跌撞撞地走着,你必须握紧大人的手才能克服这条昏暗的走不完的小路,世界的可理解性全被维系在那个温暖的手心。旁边的小房子的窗户里露出暖黄色的灯光,你好像听到电视的声音和饭菜的味道,你不知为何感到很羡慕。走到大路上,汽车呼啸而过,车喇叭嘟嘟嘟,远光灯闪瞎眼,你觉得大马路有点让人发晕,自己还是喜欢走在小路上的感觉。远处的河道里传来工程船的汽笛声、运煤船拉起的阵阵黑烟(只有在灯光照得到的地方能看到)和通淤船留下的像是堆肥的臭味。天边也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星星在行道树枝头眨眼睛。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瞬间居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刻被另一个自己怀念,不,这时候的你还压根不明白“怀念”这个词的含义。

你怀念那时候只因为快到周五就能感到的简单的喜悦,怀念自己想到要把试卷拿回去给家长签名就会惴惴不安,怀念那些热衷于在放学后下午的小区里跟你捉迷藏用bb弹手枪射来射去扮演警察和匪徒的伙伴们,怀念随后因为被老师告状而被爸妈收缴的bb弹手枪,怀念因为要回家写作业而唉声叹气的自己,怀念想抄答案时发现上面只有一个“略”字的课后练习册,怀念那个小小的、只能容纳从你家到小学所覆盖的那一片空间的世界,怀念那段近乎停滞的、一成不变的时间。

什么?人居然还能过得这么幸福?不,也不能一味说是幸福,小孩也有小孩的烦恼,虽然这些烦恼在今天看起来也就是诸如考试考砸了、心仪的小孩被别的小孩送手链了之类微不足道的屁事,但那时候烦恼的感觉倒也是实实在在的。可是,小孩的世界总是小小的,像是“未来”啊“理想”啊都是些被大人们强加的概念,因为没有被经验,所以也就永远无法被理解,直到人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迫长大了。

那个时候对时间的感知是很窄的,你最远也就想到下礼拜要发生的事情。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你总是活在现在,每时每刻的现在,笑就全然地笑,哭就全然地哭,百分百投入,百分百进入当下。那是个具体的世界,一个真正可感知的世界,空间范围不超过你住的小区那么大,认识的人也就二三十个,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小世界中,你不会时刻活在日程表里,也就是说,那时候的生活不是一场无尽的赶due,不是每天都在为了完成明天或者下周的任务而狂奔。归根结底,小孩子因为不必承担作为一个人而活着所必须承担的那些责任(他还可以暂时地不必对自己负责),所以也就不必总是活在对未来的恐惧里,尽管大人总是想方设法地试图把自己身上的这种病传染给他。说实话,大人都是些远视眼患者。

失去了感受一种简单的快乐的能力,这肯定是某种心理障碍的症候。对这一点的发现本身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一张破破烂烂的渔网,在记忆里捞不起一点近期内能算作是“快乐”的时刻的回忆。不不,你当然知道这个词所具体对应的那种内在体验,嗯,就像是有颗小小的气球在你的胸膛里缓缓膨胀起来,你感觉它有点凉飕飕的,整个世界都随着你的呼吸而扩张然后收缩,你的脚底好像装了个弹簧,走路都要蹦起来,不是吗?

已经有多久了呢?你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它弄丢了,你的从生活中感受到快乐的能力。因此你才会恐惧,恐惧看到别人纯粹的快乐的样子,你会被这种快活的气氛灼烧,然后嫉妒,然后愈发不快乐。然后变成阴暗宅宅。当然你更害怕过节,无论是故乡的节日还是当地的节日,你害怕看到人在团圆的那一刻里流露出来的温情,哪怕大家平时的生活也都是踉踉跄跄磕磕绊绊,下班回家宁可赖在车里坐到十点多也不上楼,但只要节日里能聚在一起就还是说明很多东西了。你却只能站在这个世界的窗户外头踮脚往里窥探,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又突然想到什么而立刻放下,毕竟这一天是人们刻下自己生活中的幸福时刻的仪式之夜,看也只能闪瞎眼。其实也不止过节这一天,基本上,被公开展示出来的瞬间总归都是幸福的,至于不幸的部分你只能从留白里读出来,而骂街的内容基本上都设置了各种各样的锁。毕竟要弘扬正能量嘛。

回忆好像总是被动触发的,自己主动去回想只能打捞出一点浅层的内容。小时候学国文常说触景生情,当然也不止情景,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气味、声音片段、甚至某种光线和色彩都能唤起某些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把它给忘了的回忆,尤其是气味。但回忆也不免总是很粘稠,它有点像在梦里,若干不同时空的片段有时候会被并置然后搅合在一起,而且它几乎总是只有某些瞬间,往往也不是什么压倒性的、刻骨铭心的东西,倒不如说大都是些无厘头片段,甚至只是一些破碎的意象、光影和气味,你想起来都哑然失笑的。就像我看小屁孩兴趣班放学,然后想起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说一句,笑死,居然还发生过这种事情,然后心里愈发地凄切。

可是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怎么不弘扬正能量了?倾诉疗法嘛,catharsis嘛,写作就像生小孩,一旦写下来,存在的重负就从自身转移到这个新个体的身上,这部分内容会被忘记,自己也能轻松一点。众所周知,回忆的味道总是甘美的,弥漫着一股甜蜜的忧伤。



月无忘
过去信息时代的直立猿用来存放记忆的人工大脑,内层刻下的数据纹路已经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