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祛魅宇宙的新科学》(The New Science of the Enchanted Univers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22)
作为已故的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的谢世之作,这本书不仅延续了其在《历史之岛》(Islands of History, 1985)中所提出的关于本土文化结构与历史记忆之间如何互动的那些洞见,更进一步地建立起一套理论,以“宇宙城邦”(cosmopoliteia)为核心,尝试提供一种对特定世界图景的自我理解,这种世界图景仅仅适用于这样的社会:它尚未如我们的时代那样受韦伯所说的“祛魅”波及,也就是说,它属于一个仍受巫祝、魔法或者原力所支配的社会。
在进入“宇宙城邦”之前,我们首先来看一看作者所使用的一些基本概念。我们还记得,在《甜蜜的忧伤》(The Sadness of Sweetness, 1996)里,作者把19世纪以来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社会视为一种特定的秩序类型。在本书中,这种观念被进一步拓展了。根据非人的、有魔力的事物在一个社会中所处的位置,人类社会可以据此分为两种基本类型:内在主义社会(immanentism)和超越主义社会(transcendentalism)。
有魔力的事物包括各种妖魔鬼怪仙女精灵,囊括了所有我们今天称为“超自然力量”的那些东西。作者在本书中用“元人”(metaperson / metahuman)来指称这些超自然对象。内在和超越在这里都是就元人在社会中的位置而言的。
一个内在主义的社会指的是,具有魔力的事物就内在地存在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其存在方式不仅是在我们的意识或者想象中,而是具体的、犹如隔壁邻居那样,活生生地活在我们之间,并和我们(经过仪式性的活动)共同参与到社会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实际上不仅如此,在内在主义的社会里,几乎所有有意义的人类活动,渔猎、稼穑、天气、水文、战争、贸易、交媾、出生与死亡、疾病,人类都称不上是这些行为的主体或作者,相反,元人的魔力提供了所有这些活动的支撑性力量。
与此相对的,在一个超越主义的社会里,还存在着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以外的实在维度。元人被理解为某种“宗教”、“超自然对象”(比如一个绝对超越的上帝)或者“上层建筑”的产物,被放置或者说放逐到距离我们生活的世界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并成为政治经济学、宗教学和社会学所分析的对象。
Sahlins认为,Karl Jaspers的“轴心时代”理论(1953)所描述的正是诸轴心文明从内在主义社会向超越主义社会转型的过程。“精神突破”实际上展现了人类生活的世界是如何开始分裂成现象与本体两个维度、而元人又是如何从此世被放逐到彼岸的过程。
不过与Jaspers不同的是,作者认为公元前八世纪到前三世纪的五百年“轴心期”远不足以涵盖该过程,实际上从内在主义社会过渡到超越主义社会的历程要远远更久。别的不说,Peter Brown就向我们展示了十一和十二世纪基督宗教内部的超越化进程(1975)。原先能够通过神明裁判和试炼等仪式真实发挥效力的那些圣徒、巫师或者鬼魂的超自然力量,随着1205年拉特兰会议制定的新通告而统统被禁止了。仪式性的试炼和神明裁判开始逐渐被视为一种古旧的、粗鄙的野蛮人习俗而最终从教会实践中被清除了出去。
社会的超越化从未停滞,它随后体现为物质/精神、科学/宗教、自然/超自然、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以及最重要的,主体/客体等各种新发明的概念对子,而这些概念对子对于内在主义社会而言都是无意义的。生活于内在主义社会中的人不明白什么叫“物质”,一个永恒不灭的、却又没有任何魔力寓居其中的物是不可想象的;同样他也不能理解什么叫“客体”,毕竟所有事物都得有某个人或元人寓居其中才能活动,有时还不止一个。一切都是主体,而人只是这些主体间微不足道的一种。
最后回到宇宙城邦。尚未发生精神突破的社会间较之分化后的诸社会有着更多的共通性。在内在主义时代,“社会”的外延要远远大于今天跟自然相对的、仅由人类活动设定其边界的那个“人类社会”。内在主义时代的世界应被更准确地称为一个“宇宙城邦”(cosmopoliteia),其中,并不只有一个“人类”,而是存在着多元的拥有各自世界图景的“诸人类”,而诸人类形成的诸共同体只占据了这个宇宙城邦中一个次要的部分,它毋宁乃宇宙城邦秩序之末梢,经由各个元人类型的中间层,形成一个类似国家的、有序的有机体。总体而言,人类社会与其元人合作者一道,内嵌于一个广阔而有序的宇宙城邦中,在那里,“自然”和“社会”的分野是不存在的。作为整全的宇宙城邦构成了人之生存的普遍条件。
按:
——我找不到一个体面的中文词来翻译标题里的“enchanted universe”,现在这个译法(“未祛魅宇宙”)笨拙得很,鉴于我只认得祛魅后的现时代,却记不起祛魅前的宇宙是什么样子,只好从当前的情况出发模糊地称其为“尚未”。我想读者们应该能想到更好的词。
——尽管添加了很多理论元素,这本书终究是一本人类学著作。其实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引述各种民族志中的人类学材料以佐证他的观点,限于篇幅我在介绍里都没提,其实精华倒集中在这些部分,比如:
提科皮亚(Tikopia)岛的头人举行仪式从神那里借用原力(mana)来修木筏的场景,在现代读者看来不过是他拿了把绘有奇怪图案的锛子几下拍死了船蛆。
印第安人部落奥格拉拉·拉科塔(Oglala Lakota)的萨满,“指头”(Finger,也可能他就叫芬格,但我觉得“指头”这个代号明显比较酷),令人印象深刻地解释了流星雨现象:伟大灵魂Taku Skanskan引发了流星的陨落,而箭矢之中的、人类之跑动,总之,所有的运动都是由Taku Skanskan引起的(诡异的是,这个解释和牛顿的解释其实没有根本上的区别。“力是改变物体运动状态的原因”,但说老实话,“力”到底是什么,答案并不比我们问伟大灵魂Taku Skanskan是什么更清楚)。
对南苏丹的丁卡人(Dinka)而言,妊娠是一个三方现象。交媾的双方打开了灵的通道,元人由此在女人的肚皮里创造(cak)了孩子。
上亚马逊的阿丘尔人(Achuar)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其中人和植物、动物乃至星体都是(在存在上)同级的,都被视作是有个“灵”(wakan)在其中运行的“人”(aents)(也就是说,他们用来指称自己所属的这个物种的词和指称动物、植物或者星星时是一样的)。阿丘尔人主要依靠渔猎,偶尔也靠种木薯过活。种木薯主要是女人的活计,根据作者的描述,木薯的种植方法是:部落里的女人秘密地唱起献给稼穑之神Nunkui的仪式歌曲(anent),由此召来Nunkui附体到她们身上,然后把木薯当做自己孩子一样养大。
——从书名也可以看出,作者是个维柯粉丝。他把维柯-涂尔干看作一个对子,分别对应对社会的内在主义/超越主义理解的典范。
——也许是人类学家的通病,作者持有一种明显的好古癖。他很显然是在对一种“以今释昔”的人类学方法作战,反对在分析前祛魅宇宙时使用类似“宗教”、“超自然”、“主观”这样的术语,因为这些术语只有在我们这个精神突破已经完成的时代才具有意义。在这一点上,我想他是很有洞见的。
——我个人的看法是,总体而言,诸种构成人类生存之限制性条件的力量都是真实无疑的。将这些力量视为某些跟我们类似或者比我们更“强大”(在魔力的意义上)的生物发作时的功效,这并不比把这些力量视为无主体的、受特定物理量之间数学关系主导的“自然规律”来得更疯狂。Sahlins至少让我们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曾经作为世界基底(基础设施)的神秘、巫祝、魔法和原力,经过近代以来的理性化进程,已经完全成为了某种为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上层建筑”,也就是说,某种装饰音似的、无关痛痒的华彩段落。人现在必须赤裸地、仅凭自己的双手来面对宇宙了。没有一个宁芙会再来帮助他。事情的关键仍然在于,Jaspers意义上的精神突破,即把神圣事物一步步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清退出去的漫长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它们为何发生?我们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