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停下我的梦

文摘   文化   2023-11-08 11:53   法国  

晚上听朋友谈论舒伯特,他说舒伯特的D960让他想到Contrabajissimo(阿根廷作曲家Astor Piazzolla创作的一首弦乐五重奏)从五分钟左右开始的某个段落,那是一种“白云在天空无忧地飘荡,但你在暗室发着烧,每一缕光都显得那么虚幻”,伴随着“平静、叹息、绝望、不舍和不甘,放开一切,纠缠在一起,犹如兰佩杜萨笔下萨利纳亲王的死”。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带有阿根廷探戈风格的音乐,他提到的那个段落倒是让我想起贝多芬op.110第三乐章最后的两次赋格开头的十几个小节,从令人窒息的小调转向明亮而开朗的大调的过渡句,犹如久病于渊薮的人突然打开房间的窗户,袭来新鲜的空气与凛冽的风。窗外天光澄澈、乱云飞渡,人能够清晰地感到生命力在体内一滴滴地萌发……

朋友说这两者不完全一样,Contrabajissimo的基调带有绝望的色彩,人“确实在感谢每一秒的时间,走出暗室在阳光和风中生命力正恢复,滚烫的前额似乎稍有降温,但他知道他明天就要死了”,“这段独奏是浪漫、沉浸的,叹息着,壮烈地投入最后一缕花香、最后一道阳光中,风吹走了爱恨和记忆,没有那种苍劲有力和意志力,只有悲怆和放开”。

我想他描述的这种心绪有点像op.90的第二乐章,在那里你能找到一种忧伤的甜蜜,像是老人褪色的回忆里仍执拗地闪烁着的一些东西,像是年少时夏夜里静谧的花园,伴随着馥郁的茉莉与丁香,还有调皮的纺织娘。你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笨拙而甘美的幽会,抑或是天真无忧的嬉戏,随即就在几乎耽于回忆的泥沼时猛然惊醒,而一切都在时间的滤镜下被抹上黄昏时节的忧伤和不舍。没错,回忆中那单纯的甜蜜因回忆这个行为本身而被注入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忧伤,犹如某本书的标题一样,the sadness of sweetness

他说这仍然不同。在阿根廷探戈里带有狂欢和释放,但它们不具备那种由广阔的心灵历经苦难的跋涉后所抵达的积极。随后他提到了阿根廷诗人Horacio FerrerBalada para mi muerte(《为我的死而作的叙事曲》),Ferrer和最初提到的Piazzolla合作为此写了一首曲子,又是另一种风格。这首诗这样诉说一个将死之人的心绪:


Moriré en Buenos Aires, será de madrugada,

guardaré mansamente las cosas del vivir,

mi pequeña poesía de adioses y de balas

Mi tabaco, mi tango, mi puñado de esplín

我将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黎明时分

温柔地,我保管好生命中的什物

我那关于道别与子弹的小诗

我的烟,我的探戈,我那一捧的忧郁


Me pondré por los hombros, de abrigo, toda el alba,

mi penúltimo whisky quedará sin beber,

Ilegará, tangamente, mi muerte enamorada,

Yo estaré muerto, en punto, cuando sean las seis

我把所有的黎明披在肩上,以作外衣

我的倒数第二杯威士忌仍未动杯

她将如探戈一般抵达,那与我相爱的死

我将死去,分毫不差,在钟振六响之时


Hoy que Dios me deja de soñar

a mi olvido iré por Santa Fe,

sé que en nuestra esquina vos ya estás

toda de tristeza, hasta los pies.

Abrázame fuerte que por dentro

me oigo muertes, viejas muertes,

agrediendo lo que amé.

Alma mía, vamos yendo,

Ilega el día, no llorés.

就在今天神停下了我的梦

在忘却中我将去往圣菲城

我知道你会出现在我们熟悉的拐角

覆满悲伤,从头到脚

紧紧地拥住我吧,因为从内里

我听到了死,古老的死

袭向我之所爱

亲爱的,走吧

那日子就要到了,莫要哭泣


Moriré en Buenos Aires, será de madrugada,

que es la hora en que mueren los que saben morir.

Flotará en mi silencio la mufa perfumada

de aquel verso que nunca yo te pude decir.

我将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黎明时分

这是那些知道该如何去死的人死掉的时间

将飘荡在我身后的沉寂中,我永远没能向你诉说的诗句里

那馥郁的怅惘


Andaré tantas cuadras y allá en la plaza Francia,

como sobras fugadas de un cansado ballet,

repitiendo tu nombre por una calle blanca,

se me irán los recuerdos en puntitas de pie.

我将走过许多街区到达法兰西广场

犹如影子从疲惫的舞者身下逃离

在白色的街道上不断重复着你的名字

而记忆踮起脚尖从我身上褪去


Moriré en Buenos Aires, será de madrugada,

Guardaré mansamente las cosas de vivir,

mi pequeña poesía de adioses y de balas,

mi tabaco, mi tango, mi puñado de esplín.

我将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黎明时分

温柔地,我保管好生命中的什物

我那关于道别与子弹的小诗

我的烟,我的探戈,我那一捧的忧郁


Me pondré por los hombros, de abrigo, toda el alba,

mi penúltimo whisky quedará sin beber,

Ilegará, tangamente, mi muerte enamorada,

Yo estaré muerto, en punto, cuando sean las seis,

cuando sean las seis, cuando sean las seis.

我把所有的黎明披在肩上,以作外衣

我的倒数第二杯威士忌仍未动杯

她将如探戈一般抵达,那与我相爱的死

我将死去,分毫不差,在钟振六响之时

在钟振六响之时,在钟振六响之时


显然,这位叙述者不是自然死亡的,这是一场计划中的自我了断。那句犹如谜一般的mi penúltimo whisky quedará sin beber (我的倒数第二杯威士忌仍未动杯),以及那被比作探戈或是所爱之人的死,都让人想起西语文学中常常和男人下巴上的胡茬或者肩上的刀伤联系在一起的、硬朗而棱角分明的世界观,在其中人用咿呀的犹如自言自语般的低吟、甚或是全然的宁静,来调和不住涌动着的巨大愤怒和悲哀。在这类探戈里几乎见不到媚意或者温柔,不,何止是毫无媚意,这简直可说是粗粝乃至严酷了,抛弃掉人惯常总不忘披上的那种节制和温吞,让某种旁若无人的疯狂附于己身,毫无保留地把心血淋淋地呈现。

粗野而残酷,又因这种粗野与残酷而真实,以至于这种风格成了我们这个不义的世界上空一道熠熠生辉的伤疤。它属于梅里美的卡门、Garcia Lorca的深歌,而最终止于流浪者的弗拉门戈:激烈的、满溢而出的、歇斯底里的感情与高贵而坦然的宁静两者间的奇异混合。总是这样的,人必须毫无保留的释放,随后全然的安宁才会降临,在紧张和释放之间的节奏一再遵循这样的规则。不过偶尔也会有像卡门和唐何塞这样的异类,跳着永不停息的疯狂的舞蹈,不知妥协为何物,轰鸣着冲向死的尽头。的确,也只有疯狂才能调适疯狂,蜜蜂必须飞得足够快才能保持静止。

我不得不承认,悲哀和忧伤确属两种全然不同性质的心绪,前者向外,后者向内。因悲哀而不得不把心扯碎了唱出来,因忧伤而迷失在甜美的梦里。不过这一天总会来的,Hoy que Dios me deja de soñar(今天神停下了我的梦),虽说涵义有些不同,不过这还是让人不禁想起印度学里的一则神话,据说整个摩耶(现象世界)都是梵天的一个梦。那么当神不再梦见我的时候,我又会在何处?

对了,这不就是博尔赫斯那篇《环形废墟》的主题么。博尔赫斯从刘易斯·卡罗尔那里(也许卡罗尔也是从印度学那里发现的)发掘了这个奇妙的观念:假如他不再梦到你,你将会在哪里?博尔赫斯最后这样写道:


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也就是说,世界是一道环形的、永恒的梦的链条,我们靠着活动在他人的梦里而持续存在着。众所周知,梦和回忆乃是一码事。


月无忘
过去信息时代的直立猿用来存放记忆的人工大脑,内层刻下的数据纹路已经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