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朋友通信的时候聊到工作内容,突然我回想起很久以前未解的一个疑惑,在这里记录一下。
我疑惑的内容跟下面这个段落有关。潘雨廷师在《谈话录》里曾讲过一段难以捉摸的话,背景大致是谈到《论语》里孔子所抵达的精神高峰。他说自己年轻时最喜爱“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句,如今则不然。张文江师问潘师那如今是否最喜“礼云礼云”、“乐云乐云”两句。潘师不然。又问是否是“天何言哉”句。潘师仍不然。最后潘师说,他如今最喜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句(详见《谈话录》1987年5月15日)。
这段问答,尤其是潘师最后的回答相当令人费解,他对此没作任何解释。我不认为这只是潘师在表达飘忽不定的个人喜好,我相信他在这句话里发现了某种更深的东西。可惜我当年读到这段话头的时候无法理解,也以张文江师提的两个句子为然,我只能理解在这两个句子里蕴含的孔子晚年抵达的那种极高明的认识。
“礼云礼云”、“乐云乐云”句可以被视作标志了孔子思想的一条根本转折,从法先王的孔子转为开万世的孔子,或近似地说,从古文经学中的孔子转为今文经学中的孔子。“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作为礼乐之具体承载形式的玉帛钟鼓,它们自身果真说了什么吗?如果脱离了人的有意识的参与,空形式的礼乐果真能够别尊卑、和同异吗?这句由此成为对“八佾舞于庭”及其他一系列类似维护礼制的句子的直接的斥破。作为空形式的礼乐仅凭自身无法为共同体提供精神实质(当然也不是说礼乐就扔掉了,类似陈恒弑君这种无底线践踏周礼的行为孔子仍然“不敢不告”。八佾和礼云间的紧张也只是对不同人说不同法的体现,犹不了义与了义)。重要的是,周公的时代已往而不返,礼乐征伐自诸侯、大夫出,陪臣执国命的时代早已成为现实,如果只是从制度上由上及下地试图恢复周公时代礼乐的原貌,指望用柔性的规训(至于刚性的惩戒机制,即甲兵,不幸掌握在诸侯和大夫们手里)唤起诸侯、卿、大夫对周礼体系的认同,基本上是没戏了。从后世的角度看,周平王本人的合法天子身份成疑,有天子自己带头破坏周礼的嫌疑,而中原实际的局势则由齐桓晋文等强势诸侯轮流主导,卿大夫士对于天下秩序的想象已从由天子主导的宗法封建转为由五霸主导的九合诸侯。覆水难收,孔子“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是很自然的结果。
由此,与其从制度上重启周公时代的礼乐以期恢复卿大夫士对于周礼那摇摇欲坠的认同,不如寻找其他进路。“礼云礼云”,制度与典章本身无法塑造认同,能够提供凝聚力的是有意识地参与制度典章所承载的那种公共精神活动的人,这预示了一条修复礼崩乐坏局面的新路径:面向身后世,培养未来的天下秩序的担纲者。作为考古学家和文物保护员(述而不作)的古文经孔子由此转为作为改制者和素王(精神领袖)的今文经孔子,孔子乃由周-孔而为孔子。
未来秩序的担纲者并不限于卿大夫士,而是面向所有有志于学的人,不过主要还是社会地位不高的人(吾从先进)。对新人的培养始于孝悌(孝悌其为仁之本与),也就是说,基于血缘和家庭的、对父辈和兄弟的自然情感,这种情感有可能在新形势下构成维持宗法封建的精神力量。宗法作为家庭结构在政治领域的同构扩展,其核心精神即亲亲尊尊,与父辈以及嫡长子的关系接通了与上级领主的关系,与庶子兄弟的关系接通了与自己同级领主的关系。家庭内的孝悌由此成为维系政治体内和谐的精神纽带。即使局面败坏到宗法封建彻底难以为继,至少也可期待一个以文德而非武力主导的新秩序,而这种新秩序将通过把基于血缘的孝悌推广为面向所有人的忠恕来维持。总之,“礼云礼云”、“乐云乐云”标志出孔子思想从重建礼乐到召唤新人的关键转折,当得起一个精神高峰。
“天何言哉”句,古典宇宙下的生存经验被浓缩其中。孔子希望自己能不再言说(而以身教的方式具体展现自己的生命内核,“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子贡担心孔子如果不讲,他会不知道自己该给自己后面的人讲什么。孔子此时说出了古典宇宙论以最直接、最亲密地方式呈现于人类经验中时的一句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曾说过话,而律历节气依一定规则运行,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天没有说过自己的运作方式,它通过万物有序的周游流转来直接呈现其运作方式,万物的流转即是天的言说形式。除地籁与人籁以外,再别无天籁;地籁与人籁当体即是天籁。问题不在于子贡听不到天籁(孔子的教诲),而在于他无法进入如下视角:天透过地面的八种孔窍和人的八种声学技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由此孔子表达了古典宇宙论下的人对于宇宙的体验的巅峰形式:存在的真理无遮蔽地显现为一切现象的总和(the truth of being reveals itself transparently as the totality of appearances)。因此,不必再去现象以外寻求或设立本体,本体就在现象之中自我呈现。而儒学里的“乾元性海,体用一如”、“即用而见体,离用而无体”、“工夫所至即是本体”等一系列的体悟,都是这种古典宇宙中的存在真理的同分异构体。总之,“天何言哉”作为古典宇宙论下的存在真理的呈现,也当得起一个精神高峰。
然而逾越了这两个高峰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又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句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说人能够弘发道,而不是道弘发人,好像就是推举人的主动性之类的意思,哪还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七年前我初读到此时不以为然,感觉这句明显不如“天何言哉”,难道这个句子真的没什么东西,只是潘师捉摸不透的个人喜好,甚至搞不好是他的ego开始发作,解作《易》不得不透过自己才能彰显出来(他有时候是这样的……最典型的是在普陀山佛学院盛饭的那件事,他说别人给自己盛饭自己不会不安,因为自己当得起这碗饭。还有比如他认为天有意透过他来廓清《易》和《道教史》云云。不过这些也恰恰是他的魅力所在,毕竟孔子本人也是这样的,所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上达天命的人都有这种明确的担纲意识,他们到某一刻会隐秘地意识到自己在实在进程中的位置与使命,这不足为奇。倒是高研院乐观地把这条也写进自己的招生简章里,若严格按它执行起来,就很难招到学生了)?
我把它当做是潘师挥洒的无数卮言中的一例扔到一边,七年里我已渐渐不再想起它。直到最近在跟朋友通信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已经把这个疑问解开了。生活总是这样子,我们可能在很多年里对某些事物有着模模糊糊的认识,偶尔在梦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遇到它,然后直到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一下子恍然大悟。
还是回到“人能弘道”句。
人作为演化序列(the order of evolution)中的一环到底意味着什么?人作为一个现象在实在过程(the process of reality)中到底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和功能?对上述问题的沉思将导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最后的涵义。
与这颗星球自诞生以来46亿年的地质时间相比,智人种约30万年的历史约等于一年中的30分钟。人类在这个演化序列上处于末梢的一个幼小的新阶段,其生物学特征是无毛的、直立行走的恒温生物,最重要的是,其大脑的结构学变化使其能够实现一系列新功能。相较于根茎向下的植物或者脊椎横立的动物,直立向上的脊椎暗示了这个生物最根本的形上学特征,上-下结构成为其最原初的空间坐标轴。
演化没有在智人从黑猩猩中分离出来的那一刻停止,在智人种自身的30万年历史中,其演化仍然在进行。我们今天称为文明史或者文化的一切,都是这个物种仍在持续演化的征象。在所有这些征象中最殊异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是人的心智机能的持续演化,或者说,意识的演进。Julian Jaynes在他充满争议的著作(1976)里描述了人类大脑生物学结构的决定性变化(the breakdown of bicameral mentality gives birth to the reflective consciousness)最终实现了自反性意识的诞生。如果他是正确的(在科学界仍未定论),那么大约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意识”才最终出现。这意识不仅能够表征外部世界,它也能够指向自身,实现对意识的意识,由此,抽象、迭代和反思等进阶机能成为可能。自反性的意识成为了区别人与其他生物的决定性的生物学特征。
配备了这些认识,我们可以开始思考人与实在过程间的关系。为了避免各种神学的或科学的教条主义误解,我用“实在过程”(the process of reality)这个词替代神/宇宙,指称作为整体的实在所走过的道路(“道”)。必须注意的是,用自然语言描述实在是下下之选,因为自然语言带有不可避免的实体化特征(natural language inevitably operates under the shadow of an inclination of substantiation),而自然语言配备的基本范畴往往也是属人的,比如时空之类的。说“实在在时间中的展开”属不了义,它只是对人如此呈现而已。刻画实在最理想的方式还是使用人工语言,尤其是数学。
实在过程的展开是否具有方向性,这是围绕实在、也是围绕我们全部生活和命运的核心问题。倘若实在过程的展开不具方向性,那么宇宙和个体就只是基本粒子或者能量的无规则的随机波动造成的结果,实在自身不内在地具有意义,这意味着,整个实在将会是悲惨的、苍凉的、无意义的一堆破烂的集合。但这违背了我们对演化进程的观察结果。
我把如下判断视作决然的真理:演化过程,在长时段尺度上,可以明显地观察到一种方向性,即从简单到复杂。从最初的原核生物的简单细胞结构一直到人类大脑这个象征生物复杂度巅峰(只是当下的)的器官,在长时段的、物种意义上的复杂度提升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它基于自然选择原理,也就是说,基于物种内的、物种间的以及物种与环境的交互作用而自发展开,该过程无需智能设计的参与。但这并不能让我们过渡到生活世界中的意义感,因为这种演化的方向性是物种尺度的,而我们首要关心的乃是个体的生活和命运。
让我们稍微回退一点。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个体跟实在过程之间到底具有怎样的形上学关系?不如问,首先,实在到底指什么?在我的理解中,实在作为整体(reality as whole)它只可能是指一切构成存在物的质料的集合,也就是说,一切基本粒子或现有能量的总和。但单独谈论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不是一个静态系统,而是一个变动不居的动态过程。质料集合所进行的永不停息的运动即实在过程,而古人把它称为神或宇宙。那么人是什么?我们这个星球上存在的这些物是什么?我们都是这些基本粒子在特定结构下的聚合形态,不,更好的说法是,我们,以及世界在每一个时刻的当前样态,都是能量总体的一张特定的概率分布图,以类似于热辐射成像的方式,呈现为我们所理解的有形世界的图景。在这种意义上,实在正像其名字所昭示的那样,作为整全的实在过程(持续运动的基本粒子或能量的总和)必须真实存在(the process of reality as whole must be real and really be),真实存在的也唯有实在过程。
人难道不存在吗?只是在究竟义上不存在。呈现为人的形式的能量,作为实在的一部分,如实在过程本身一般真实地存在着。然而,作为独立个体的、有自性(svabhāva)的人的概念,只是出于实用目的所进行的拟制(fiction),类似于企业这个涵盖了无数部门、资金和个体的复合物,出于法学的实用目的,而被拟制为“法人”。万物与实在过程间的关系,犹如泡沫与大海之间的关系。隔开万物与实在过程的沟,即隔开微观与宏观的沟。物是能量在一定区间上的一个特定的概率分布,就像泡沫是大海在一个特定位置上的涌现,泡沫作为单独的个体并不真实存在,真实存在的只有大海。
这种形上学图景给人以莫大的慰藉:我们发现自己是绝对真实的实在过程在特定时空区间上的涌现。实在就在我们之中运作,我们是泡沫,同时我们也不异于大海。
由此,演化的方向性被揭露为是实在过程的能量分布概率的方向性。能量的分布不是无序的,它遵循着“能够促使分布的复杂度提升”的方向(the distribution of energy excludes randomness, it endows itself with a direction which faciliates the advancement of complexity),由此,现象的复杂度的提升由一条更根本的原理所驱动,该原理可被表述为:从混沌到有序(from compactness to differentiation)。
等等,从混沌到有序是实在过程自身固有的驱动性原则吗?诚然,实在过程在各个方向上运动,但这种运动导致的能量分布是离散的,它只会显得像是一大团七零八落的棉絮,哪有什么朝向秩序的方向在其中?走向有序是怎么实现的?想要有秩序就得要有坐标系,而人为实在过程提供了这个原初的坐标。人所先验具有的时间和空间两种认知形式(它们本身也是意识演化的产物)将实在过程嵌入一个四维坐标系,由此,实在过程被人的意识“测定”为在时间和空间中展开的过程,实在过程因而也就成为了我们所理解的从大爆炸至今的整段故事。
但不仅如此,自反性的意识作为演化的一个新节点,它还在实在之中开拓了原先未能涌现出的新维度。意识把和神秘力量搅合在一起的自然拓展为了广延-精神(笛卡尔我思)-观念(柏拉图实体)三个层级,而且最近又拓展出了信息(赛博世界)这个第四层级;把动物性的当下拓展为回忆中的过去与投射中的未来之间的现在;把演化从自动的、依于自然选择的三种演化交互类型拓展为人对实在进程的自发的、有意识的参与。由此演化不仅仅只是在维持总体能量守恒前提下的概率分布的更迭,也不仅仅只是物种从低阶到高阶、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演化的不是物种,是实在自身。演化是实在自身的展开,是作为整体的实在藉由其涌现的泡沫所实现的对自身的不断拓展,原先潜藏在实在之海下的层级经由意识的光照被翻上表面。实在变“多”了,不,准确地说,是其分布模式经人的意识的参与而有序地被协调起来,而经协调后的分布表现出其原先所未能展现出的存在维度。
在自反性意识出现前,实在进程中不存在自由与道德责任。没有自反性意识,就没有个体能认识到它们其实在彻底地遵循自然的必然性而活动。自反性意识使人第一次真正成为人,人通过意识到他能够免于某些自然必然性而同时受制于另一些自然必然性,以此达到他心灵的自由,又因这心灵的自由而肩负起自己的道德责任。人开始从存在巨链中脱嵌出来,基于自然选择的实在进程无法再彻底控制演化的轨道。实在被拉到人面前质问,为何义人仍要受苦,这世间盲目的恶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种质询中实在无法仅凭自身解明恶为何存在,也无法仅凭自身抹去道德和苦难间的沟。为了让新开拓的道德领域与恶协调,他就必须降到具备自我意识和感受力的人之内。这就是道成肉身的奥秘。当人的身上演化出自反性意识,人就不再仅仅是人,他成为实在的道成肉身,实在降临并且在他的内部运作。实在过程通过人,通过他的自反性意识,认识到自己原来就是这个实在过程,又通过他对痛苦的感知、对自由的认识和对道德的承担,意识到自身的演化进程尚未完成。
实在的演化尚未完成,创世的第六日刚刚开始。我们仍处在这个现在进行时的创世之中,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格神在实在之外进行创造。创世乃实在过程的自我实现,其不断翻涌出的泡沫经漫长的自然选择终于制造出了一束光亮,现在,这光要以其自反性转过来照亮实在的演化。伴随着对这仍在进行中的创世第六日的认识,人领会,并且承担起如下任务:以他的意识辅相实在的演化,将那些仍然潜藏于混沌中的实在层级提升进意识的范围,去拓展,去注入秩序,以泡沫之身在无垠的暗黑之海上点亮一束光,然后,蔓生出越来越多的光。
什么是意识的光?意识的照亮具体指什么活动?人如何辅相实在过程的完成?人如何将Demiurge转化为神?照亮意味着让实在的演化进入意识,让它被意识到。人以意识去看,由这看而认识,由这认识而测定。人通过认识测定实在过程。测定不是测定未来,而是测定当下,通过认识测定当前时刻的实在样态,回溯性地建立起从过去到未来的因果性,以此稳定这条被选择的演化进程。参与测定的观测者越多,测定的结果也就越稳定。意识的光照向人揭示了人作为一种现象在实在过程里占据的位置,交予他有意识地共同参与进正在进行中的创世的责任,也赠予他驱散虚无主义迷雾的试剂和重建价值判断的准绳。从简单到复杂,从混沌到有序,摩西领受的两块石板上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人成为一根晶体管,实在经由他实现自身。
不是实在拓展了我们,是我们拓展、弘扩、照亮了实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可惜潘师已经离开了,我再也无法和他印证我经验到的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