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下旬,被誉为“世界上最著名和最成功的日本音乐家”的坂本龙一(1952.1.17-2023.3.28)因癌症去世,享年71 岁。明天便是他的诞辰73周年纪念日。作为当代最知名的音乐家之一,他所作的电影配乐可谓是横扫所有奖项。《末代皇帝》《荒野猎人》《俘虏》,还有那首每当到了圣诞节就一定会响起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只是天公不作美,晚年的坂本饱受病痛煎熬,2014年确诊咽癌,虽经治疗得以缓解,却于2020年再度被诊断为直肠癌,医生断言若不治疗,生命所剩无几。尽管如此,他依然选择勇敢面对,先后进行了六次手术,切除了部分肝脏、淋巴肿瘤及大肠,癌细胞最终转移至肺部。尽管病痛折磨,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依然未曾放下创作。
2023年4月2日,公司在公众平台发布了坂本的死讯,留下他的最后一句话: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为表怀念,我们特编译一篇十年前坂本龙一在曼哈顿个人工作室接受的采访。文章探讨了当年他参与电影《荒野猎人》的背景和经历,以及对音乐和文化的深层思考。从他如何在恢复癌症之后重拾创作,到他对现代流行音乐的批判和对传统日本音乐失落的反思,再到音乐创作对全球历史和冲突的关联性,这篇访谈从各方面展示了坂本在艺术创作领域的深刻理解。
坂本的工作室位于曼哈顿西村,一条充满艺术氛围的街道上。这里静谧且充满温暖的气息,宛如一处隐秘的庇护所。低调的地下空间,简单而井然有序的工作环境,处处透露着坂本对音乐与生活的专注与执着。
是什么吸引您参与《荒野猎人》的创作?
坂本:其实,比起电影的主题、故事或是明星阵容,我更因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本人。我从他的处女作《爱情是狗娘》(Amores Perros)开始就成为他的忠实粉丝,那大概是15年前的事了吧。从那以后,我一直关注他的作品,至今依然喜欢他所创作的一切。几年前,他的电影《通天塔》(Babel)中用了我两首音乐作品,我对他使用音乐的方式深感敬佩。那时我们通过电话探讨过关于音乐的使用和创作方式等。后来,我在洛杉矶举办音乐会时邀请了他,终于得以见面。
至于这部《荒野猎人》,今年5月,我接到他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那通电话几乎像是一种命令:“明天到洛杉矶来。”
这可不是一个“请求”。
坂本:是的(笑)。去年我得了癌症,所以今年5月我仍处于恢复阶段,精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是否参与这个项目,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必须首先考虑自己的健康。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了洛杉矶,我们就音乐问题展开了一场长谈。那时,电影的初剪版本还缺少一些重要场景,尤其是结尾的关键部分。但我实在非常喜爱亚利桑德罗和他的才华,尤其是《鸟人》(Birdman)——真是一部了不起的电影。
电影《荒野猎人》原声配乐
您为电影配乐的数量几乎与个人专辑持平。与创作个人项目时面对一张“白纸”相比,为一部电影这样拥有明确框架的作品创作音乐,对您的创作方式有何影响?
坂本:每次为电影配乐时,我都会对自己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这就是终点。”因为它太有压力了,简直像一种折磨。我感觉就像自己的手指被切掉、鼻子被割掉、眼睛被夺走一样。因为我的音乐是我的孩子,而他们(电影制作方)会毫不留情地“剪掉孩子的胳膊、腿,甚至夺走一只眼睛或鼻子”。他们会改得面目全非,这让我心碎。每一次,我都对自己重复:“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这就是最后一次。”但你知道的,我还是会去做(笑)。因为通过创作个人专辑或者自己的音乐,我无法获得那种同样的兴奋、挑战或灵感。
创作自己的音乐时,这是一个非常私密、封闭的宇宙。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必须自己激励自己,一切都得靠自己完成。我不是表演者,我是作曲家,是创作者。或许表演者可以通过与乐团合作或者其他形式获得大量灵感,但对我来说,为电影配乐可能就类似于这种感觉:与许多人、许多想法和观点打交道,这既带来了灵感,也带来了压力。而这种体验,是我无法通过做自己的音乐来获得的。
算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吗?
坂本:是的,但这很让人兴奋。为电影配乐就像是一场未知之地的旅程。《荒野猎人》讲述了一个19世纪20年代的美国西部故事——但我已经历过类似的旅程,比如《小活佛》(Little Buddha)、《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在撒哈拉沙漠拍摄、《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讲述中国清朝末年的故事——每一部电影都是一场大的旅程。而这种体验,是我无法通过个人创作来得到的。
电影《末代皇帝》原声配乐
您的职业生涯丰富多彩,是什么让您始终保持“饥饿感”?除了电影,是否还有什么东西驱动您不断探索和寻找?
坂本: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常常问自己。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不是歌手,所以尽管有时会用到文字和歌词,但仅是偶尔。我主要处理的是声音、音符、音色以及一切与音乐相关的内容。如果您的创作是基于自己的语言和文字,那么基础是非常稳固的。而我却没有那样的基础。
这与日本历史有关。大约150年前,日本打开了国门——在此之前,日本闭关锁国长达250年!1868年开放时,几乎摧毁了传统音乐。因为当时的日本政府认为只有西方文化和音乐才是好的,他们破坏了几乎所有的传统文化,不仅是音乐,还有宗教,比如神道教。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我们失去了传统音乐的传承。从那时起,日本的音乐就像没有根的花——漂泊无根。这或许就是我不断寻求方向的一个重要原因。
您觉得自己有责任尝试弥补这种损失吗?
坂本:这并不是我的角色,我也无法做到。讽刺的是,大多数日本人甚至不知道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传统。从那以后,我们在音乐上讲的是欧洲的语言。你知道的,do-re-mi-fa-so-la-si-do,从和声结构到整体语言体系,都是欧洲化的。甚至我们的流行音乐也变得非常西化,甚至完全西化了。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说”的不是日语,而是来自德国、英国或美国的语言。他们对此毫无意识。
所以,我试图唤醒他们,提醒他们:“不,你们现在使用的语言并不是日本的,而是西方的。”当然,这并不是错的,因为这已经是当下他们唯一能够使用的音乐语言了。这有点像所谓的克里奥尔英语(Creole English)——一种殖民地形式的英语。我称之为“日本式英语”(Japanenglish)[笑]。
传统的日本音乐语言与西方音乐的差异在哪里?
坂本:欧洲和日本音乐的区别在于,几乎没有共同的元素,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性。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系统。就像语言一样:日语和欧洲语言的差距非常大。当我们看到欧洲语言——即使是英语和法语——它们之间也共享约五万个词汇,而与欧洲语言相比,日语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音乐也如此,非常不同。
回到无言的器乐音乐——有一个流行的观点认为需要声音才能使音乐具有人性化,但我坚决不同意这个观点,您的作品也正好证明了这一点。或许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无言的音乐,因为现代生活如此压倒性,我们需要那种可以抖落一切的空间。
坂本:我很喜欢这个观点,并且和你有共鸣。是的,流行娱乐几乎主宰了一切。我刚刚在中国看了新《007》电影的首映——这是中国的首映,可能是全球市场份额最大的一部电影。中国人非常喜欢詹姆斯·邦德,喜欢流行偶像和超级明星。不仅仅在中国,流行文化主宰了世界,而对我来说,它是如此喧嚣。我不喜欢让音乐甜腻化。
您觉得我们能摆脱这种现状吗?显然,在过去的2000年中,人类经历了无数不同的时期。您是否看到某个时刻,我们能够摆脱目前这种单一、压倒性的系统,即“流行音乐=歌词=好”这种观念?
坂本:我不知道。另一方面,在小市场上,像德国后古典电子钢琴艺术家马克斯·里希特(Max Richter)这样的艺术家的受欢迎程度正在上升。所以我想,还是有一些人想要安静。对我来说,现在的流行音乐就像时代广场——42街的大型耐克广告,对我来说就是那种感觉。
作为黄魔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一员,您成为了电子音乐的先驱,并拥抱科技。您现在仍然保持着对技术的乐观态度吗?
坂本:嗯,我已经不再抱有“科技乌托邦”的愿景了。对我来说,世界变得越来越糟。无人机、超级武器、卫星激光武器……与此同时,一些人变得更加贪婪,四处出售重型武器——他们到处寻找战斗与冲突。而他们所制造的,就是冲突。那些人需要这种冲突来贩卖武器,所以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
这令人非常难过——您是如何保持重新聚焦,去创作美丽的作品的呢?
坂本:如果我想太多,或者看太多电视新闻,也许我会得第二次癌症。我尽量减少对这些政治问题或人类未来的过多思考,因为那会让我感到非常低落。
音乐对您从癌症恢复过程中有所帮助吗?
坂本:我在20多岁时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大约23岁,从那时起,我几乎没有停过工作。这是我40年来第一次有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空闲,所以我想这是时候读一些书,或者看一些DVD了。但实际上,做不了太多事情。身体的生命力很低,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去做某一件事。但是我开始听一些我平时从不听的音乐。我从小就不喜欢加布里埃尔·福雷(Gabriel Fauré)的音乐,但这一次,我每天都听他的音乐。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偶然的吧。也许,这就是一种渴望——我知道很多人喜欢这种类型的音乐,我也在尝试去找出其中的魅力。
在过去的五年里,美国重新开始关注电子音乐——但就像您说的,是那种时代广场式的版本。这令人非常沮丧,因为很多美国年轻人不知道,浩室音乐(house music)起源于芝加哥的黑人同性恋社区,电子舞曲(techno)是由底特律工人阶级的年轻黑人音乐人发明的。人们对这一段历史的认识缺失,您认为人们最终会重新找回电子音乐的根源吗?
坂本:我不知道。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和根源,但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的。而且,有些有良好品味的人会记得。像DJ和制作人,他们会尊重80年代和90年代的音乐历史。像飞行莲花(Flying Lotus)这样的艺术家——我还没见过他,但我相信他对这些历史有着深刻的敬意。
是的,他很棒。那么,接下来您会探索什么呢?
从我恢复的中期开始,我就开始了《荒野猎人》(The Revenant)的工作,同时也在做一部日本电影《长崎:我儿子的记忆》(Nagasaki: Memories Of My Son)。接下来,我还收到了一部日本电影的邀请,也许我将在明年2月开始做那个项目,然后,我应该会做我的个人专辑。本来是打算去年做的,但没有做。自从我上一张个人专辑2009年发布以来,已经过去六年了,可能会达到七八年,这个间隔实在是太长了。显然,这场疾病是我一生中的一件重大事件,所以我应该做点什么……
*文章编译自《The Fader》,作者Ruth Saxelby, 译者:棕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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